憂鴆之鳴

雄鷹在蒼涼的高空中盤旋,向在地上仰望的雛鳥展示他那強而有力的矯健翅膀。

看吧!我有足以庇護你所在的這片天空的力量!




寶琢前輩為林檎打開車門,展露出紳士風範扶著林檎的手協助她下車。林檎想起自己剛才被前輩以公主抱的方式帶到保健室,雖然昏迷而渾然不知,但從前輩手中傳來的熱度還是令林檎紅了臉。


「實在是太麻煩前輩了,謝謝你特意送我回來。」林檎禮貌地朝前輩鞠躬,寶琢前輩滿臉笑意表示沒關係。


「本來就是我們不小心砸到你了。總不能任由你自己回家,老師不也說了要你安心休息一天嘛。不麻煩不麻煩,你就當作我是個煩人的熱心前輩,喜歡照顧後輩吧!」寶琢前輩是真心的,他的確不介意照顧後輩,是一位很有責任感的學長


林檎聽他這樣說,也忍不住輕輕笑了。她對寶琢前輩的印象更高一層,往「熱心友善的前輩」上靠攏。「雖然家裡沒什麼好招待的,但前輩不介意的話,請來坐坐吧。」


寶琢前輩雙眉彎彎地答應下來,走在車道旁護著林檎前行。


他沒想到,林檎居然是住在天橋下的鐵皮屋中。寶琢前輩可是富家公子,一直以來都與上流社會的同齡人來往。


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身邊居然有清貧如林檎般的人。貧與富,完全是兩個世界,但他們就在同一學校中學習⋯⋯


寶琢前輩自然不如琉璃宮般有著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階級觀念,但他看著眼前小小的鐵皮屋,雙腳似是在原地紮根了,心中升起一絲難受的感覺。


林檎沒有感到羞恥或者自卑。她認為就算環境是貧乏的,但她的心靈富足——她向來是位樂天派,積極向上面對人生,懂得苦中作樂的女生。


「嘿嘿,這是我第一次帶高中的同學來家作客。那個⋯招待不周,還請見諒?」林檎打開門朝內揮手,請前輩入內。


寶琢前輩連忙收起臉上的詫異,無可挑剔地重新恢復禮貌的神態,說了句「打擾了」便走進鐵皮屋。然後又被震驚到了。


寶琢前輩意外地發現,鐵皮屋裡只有一個主廳,與所謂的廚房、客廳、臥室、書房相連。屋裡傢俱不多,大多為手工製,悶熱的春風只能從門縫怯懦地灌進不甚亮堂的屋子裡。


寶琢前輩不知所措,可謂是坐立不安,因此只得靠在放滿雨傘與鞋子的架子旁,小心翼翼按耐不住好奇的視線掃視屋子。


真可憐⋯⋯他心中湧現出這種想法。又覺得有點失禮。林檎落落大方地請寶琢前輩坐下,自己在一旁忙著準備茶點招呼客人。


寶琢前輩走到林檎身旁,看見一旁的牆角上畫著量度身高的橫線時,心中升起一絲家庭的溫暖。他正想叫林檎去休息、用不著準備茶點,屋子的門卻被撞開,一道人影咻地掠過,他低頭一看,只見林檎的腳上抱著⋯⋯兩位小可愛?


「姐姐姐姐!我們回來了!」「大哥哥你是誰?」「大哥哥好帥~」「大哥哥你也想吃姐姐做的花蜜嗎?」


「歡迎回來~回家後要先洗手!」寶琢前輩看著兩個孩子乖乖聽話,邊瞄向自己變踮起腳尖,他輕笑幾聲乾脆抱起孩子們協助他們洗手。


「前輩!那樣太麻煩你了,可以讓他們自己洗的,這是一種自主訓練。」「沒關係啦,反正我看他們也能做得很好,我說得對不對啊,小豆丁們?」


兩個孩子不甘地搖頭,臉頰上還未脫去嬰兒肥。「大哥哥,我的名字是小青豆。」寶琢前輩爽朗大笑,轉頭看向另一個孩子。說起來,他們長得一模一樣,是一對可愛的雙胞胎。「你呢?你的名字...難道是小青菜?」


寶琢前輩笑著逗弄兩個孩子,他們高興地笑作一團。林檎見自己的弟弟們與前輩玩得這麼開心,垂眸看向三人的目光溢滿溫情。


倘若有人在旁看去,四人相處的這一幕就像是一對年輕的夫妻與可愛的孩子們,家庭和和美美的一家四口。


林檎請三人圍著矮桌坐下,一一上茶與茶點。寶琢前輩發現每人的茶杯大小與款式不一,茶點則是小巧可愛的手工餅乾,應該是在學校裡做的。


「這是我用自製花蜜泡的茶,希望合前輩的口味。」寶琢前輩輕喫一口,花蜜的甜味在舌尖綻開,他忍不住勾起滿足的笑容。有見及此,林檎也高興地笑了。就算只是基本禮貌常識,但看見寶琢前輩的為人如此友善,林檎對他的好感大升,從他身上感到一絲安全感。


林檎就是如此純粹的人:其他人對他的家人好,她也就會對他們的好感上升。說到底,林檎愛著她的家人們。


「百戀同學你有兩個弟弟啊。我也有呢。」「大哥哥你錯了,我們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


寶琢前輩愣了愣。「哎呀,千鳥哥我數學不怎麼好,也就是說你們的林檎姐姐有幾個兄弟姊妹啊?」林檎聽到前輩自然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雙耳不禁微微變紅。


「姐姐有⋯唔~」「我知道!姐姐有三個弟弟,還有一個妹妹~」寶琢前輩誇獎著兩個孩子,對林檎的家庭規模之大感到挺吃驚擔憂的。


「所以百戀同學是大姐姐啊?」寶琢前輩對林檎露出佩服的笑容。「照顧這麼多弟妹,真是厲害啊!」


「還好,大家都是好孩子,而且是兄弟姊妹嘛。」「光顧著照顧弟弟妹妹們,會沒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嗎?或者溫習、做作業會有時間嗎?」林檎自信一笑。


「沒問題,我有時間。照顧弟弟妹妹也是我喜歡做的事!我們有時候會一起在外面的小花園耕作。」林檎家境清寒,所以經常會在屋外的土地上種一些可以果腹的蔬果。寶琢前輩失聲大笑,邊露出潔白的齒列邊把大手放到林檎頭上輕輕揉搓。


「照顧弟弟妹妹不能算是興趣吧?哈哈哈,是個好姐姐呢,需要依賴的時候,可以來找我!我也是可以做你的大哥哥哦!辛苦你了,很努力呢。」林檎覺得前輩爽朗親切的笑容在屋子裡格格不入,透過頭髮傳來的手心的溫暖填滿每一個角落。


除去父親與祖父以外,從來沒有男生會如此親熱地對她摸頭,更別提是剛認識的前輩⋯⋯寶琢前輩真的很熱心,林檎暗暗想到,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吃吃傻笑。


「前輩、謝謝你。那個,前輩家裡只有一個弟弟嗎?」寶琢前輩臉色依舊,笑咪咪地放下手繼續喝茶。「是啊,他在明德中等部就讀⋯⋯嗯,其實我們不是親兄弟。」


林檎認為自己不小心窺見別人家的家事,看向寶琢前輩的目光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寶琢前輩再次露出親近的笑容,彷彿剛才說的話並沒有甚麼不正常的。那的確只是普通的對話,林檎不過是誤會了,因為寶琢前輩接下來繼續說。


我和那孩子是表兄弟。嗯,你們知道甚麼是表兄弟嗎?」寶琢前輩看向兩個孩子,笑咪咪地教導他們何謂表親。「就是我的母親和那孩子的母親是姐妹,所以我們是表兄弟。我們和你們那般小的時候,感情也很好喔,我們感情融洽像是親兄弟。


「所以啦,我覺得林檎你作為姐姐很厲害。但不要太勉強,你也還是孩子嘛。」寶琢前輩揉揉兩個孩子的頭,話鋒一轉,又衝林檎笑了笑。誤會甚麼私生子恩怨情仇的林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有甚麼事可以來找我幫忙,盡情依賴我也是可以的哦!」林檎不知道為甚麼寶琢前輩對自己這麼好,直接了當地把問題說了出來。


寶琢前輩又笑了。林檎喜歡他的笑,如同親切的鄰居哥哥,完全沒有隔膜感。寶琢前輩本就帥氣,笑起來更像是健氣滿滿綽綽生輝的明星。如同春日的暖陽,不會過度耀目,用一己無私的暖意融去冷漠與灰暗,使生活重新煥發出蓬勃的生機。


「嗯~我可得先好好關照自己可愛的後輩嘛,不能讓其他人捷足登先。」林檎不認為自己可愛,但也被寶琢前輩說的話逗笑了。


——《你是我的摯愛》節錄





寶琢千鳥與百戀一家道別後,走回自家專車停泊的路上,回想的是印象中小羽——也就是表弟寶琢雛羽小時候的可愛模樣。


他記得從天藍色蕾莎窗簾透進育兒室彩色軟墊上的午後陽光,光中飄浮著微小的浮塵、閃閃發光,還有空氣中瀰漫的香淳奶味。他忘了那是甚麼季節,但彷彿窗簾隨風輕輕擺動,送入了茉莉花花香。


他也不記得自己是為甚麼獨自跑進育兒室,通常父母都會與他一起,外祖父外祖母也在,大家一起坐在嬰兒床附近逗弄家裡的小小新生。


在那充滿奶味的回憶裡,他趴在嬰兒床架旁,屏聲靜氣看著小嬰兒微微張著小嘴去呼吸,胖嘟嘟的肚子一起一落。年幼的自己覺得很神奇,小傢伙好像比昨天更高了?為甚麼他每天都在睡覺呢?他看起來好脆弱、甚麼都做不了。


小嬰兒突然迷迷糊糊地張開又大又圓的雙眼,嚇得寶琢千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吵醒了他。寶琢千鳥尷尬地朝自己的「弟弟」招手,小羽不哭不鬧,只是好奇地盯住他。


寶琢千鳥也回盯嬰兒那玫瑰色的雙頰,寶琢千鳥試探性地伸出一隻手指。嬰兒圓滾滾的眼珠,跟隨著寶琢千鳥的手指移動到臉頰上。軟乎乎的,好像用力就會戳破,需要極小心呵護的珍寶。


嬰兒察覺自己的臉蛋被觸碰時,發出奇怪的短音,手腳也微微彈起。寶琢千鳥覺得好玩,又輕輕戳了幾下,垂下手看嬰兒有趣的反應。


就在那時,嬰兒的小手輕輕握住寶琢千鳥任意垂下的手指,回想中的寶琢千鳥也感覺到食指抖動了一下,就好像仍然記得那小巧溫柔的觸感。是的,他記得那時候的心情。


被那隻暫時甚麼都不懂、只會含在嘴裡或者在空中亂揮的手包裹著,自己在嬰兒那透徹的眼睛中變成整個宇宙,沒有甚麼比他臉上綻開的笑顏更美好可愛的瞬間。


整個宇宙灑落溫暖光輝的瞬間。


寶琢千鳥心中升起自豪的使命感,下定決心要好好呵護自己可愛的弟弟。


寶琢千鳥坐到車子後座,拇指輕輕摩娑著食指。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是那麼的柔和與...懷念。


陪著小羽一起歡笑的日子,被仰望、雙眼中填滿自己的身影的時間,自己被依賴與仰慕的歲月——隨著車窗外掠過的風景流淌在過去。


寶琢千鳥想,有些瞬間的確是永恆,但那永恆卻是鍍上金箔,只能鑲在回憶的畫廊中反覆觀賞回味。


母親曾對他說:「身為大哥哥,要好好照顧弟弟。」


自己在大家眼中的確是一位出色的哥哥,但他總覺得自己不能僅滿足於當個好哥哥。就像他認為小羽總不能只是個會撒嬌的弟弟。他們不是彼此的附屬品,可是他們總互相依賴著。


寶琢千鳥從寶石切磨的老前輩那學過一席話。意思大概就是,原石需要不斷的切磨,才能打造成綽綽生輝、獨一無二的寶石。正正是寶石的多面性,以及職人追求完美與提升自我的精神,真正的美才能被呈現。


所以,不能滿足於現狀。如同鍛鍊身體,達到目標後就要前往下一個階段,原地踏步,會被其他人追上。


寶琢千鳥從小被小羽景仰,無論他學到甚麼、做了甚麼,小羽都會認為「哥哥好厲害」。就連那些成年人不明所以的小故事,小羽也能聽到津津有味,在高潮驚叫連連、在精彩處捧腹大笑。


寶琢千鳥從小羽身上獲得不少自信與成就感。自己就像是弟弟的全世界,天下之廣唯有弟弟對自己如此信賴,這是曾經作為孩子的他無法從其他人身上得到的寶物。


小時候小羽總愛模仿寶琢千鳥,寶琢千鳥報讀的才藝課他也吵著要學。剛開始寶琢千鳥覺得帶著弟弟學習很有趣,特別是畫畫,他們總能一起創作出最奇幻的天空。


直到寶琢千鳥開始感到力不從心。雖然小羽做事通常都是三分鐘熱度,但寶琢千鳥隱約察覺,其實小羽比自己厲害多了。藝術觸感比自己好、掌握技能的速度比自己快、身體協調能力比自己出色;光從跆拳道便能瞥得一二,因此小時候的寶琢千鳥忌憚著從跆拳道課逃離了。那是小羽唯一投入不少心神的課餘活動,寶琢千鳥認為自己從卑劣感中逃跑了。


他有時候嫉妒著小羽:家人把關注都投放在他身上、對他的要求百般縱容,明明自己與小羽只差一歲半,卻總是得當一個好哥哥、好孩子。


他同時不明白為甚麼被大家寵愛著的小羽會這麼喜歡自己。寶琢千鳥是個會自我鞭策的人,他不時會反思,究竟該怎麼做才能不讓小羽失望呢?怎麼做才配得上成為小羽仰望的哥哥呢?


「啊?怎樣才能成為弟弟所景仰的哥哥?在我看來,寶琢你已經很出色了吧?」


有一次寶琢千鳥向同樣有弟弟的前輩討教了,結果卻被說是出色的人。他深感內疚。倘若小羽學習態度端正,自己得努力到哪種程度才會被稱作出色?


「我覺得啊,未來總有一天,我那不可愛的老弟會比我更強。說不定只能趁現在多多忽悠他。」


事實上,寶琢千鳥也有自知之明——小羽的依賴就像是毒藥,他甘之如飴的同時,也害怕著自己被搾乾。究竟是誰依賴著誰,寶琢千鳥也說不清楚。


他好像只有在身為「哥哥」的時候,才有想鞭策自我、進步的想法。倘若自己沒有被依賴的價值,那也就說明——他也不過如此。


寶琢千鳥搞錯了一件事。他的價值並不是小羽賦予的。但他如今走進死胡同,好像唯一掙脫小羽對自己的依賴、自己對小羽的依賴,才能獨當一面。


沒有誰能保證兄弟姊妹間的感情永遠深厚,更何況他們只是表兄弟。想繼續被小羽尊敬、想成為任何時候都能成為小羽後盾的哥哥、想繼續看見那融化人心的笑顏。


雄鷹在飛向未知前,也會眷戀當下的溫暖。


「你不認為你太縱容小羽了嗎?那孩子以前偷偷拿走過你們家的傳家寶,卻毫無悔改之心。」


寶琢千鳥撥弄著手中的筆記本,無心溫習,腦子裡想的盡是這類對小羽複雜的心情。從甚麼時候開始自己對小羽不再是單純歡喜,而是如調色盤般沾上不同的情感顏色?


「和兄弟姊妹感情太親並非是好事。特別是我們這些,需要繼承家業的孩子。」


桐真紗那的話不無道理。小時候關係很親密,長大後為了家產而互相爭鬥鬧上法庭的事寶琢千鳥聽得不少。他不認為自己與小羽會有這樣的未來,但長大後的事⋯⋯誰知道呢。


小時候的他也沒有想過繼承家業,只是想輔助繼承順位第一的小羽,永遠讓自己沉淪在被依賴的甘美毒藥中。現在的他卻想繼承家業,一方面警惕著小羽的成長,一方面又想小羽學會自立。


不餘裕的感情令他無法選擇雙贏道路。各種煩惱也沒有了傾訴對象。


讓寶石失去光彩的方法不一定是打碎它們;任由它們埋沒不被發掘、不去打磨也是一種方法。扼殺天才、拔掉嫩芽、折斷羽翼未豐的翅膀——


寶琢千鳥希望小羽一世幸福,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像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這是他真實的心願。


車子停在寶琢家門前。兜兜轉轉的思緒又回到原點。


說到底,他和小羽已經有多久沒有單純地坐下來聊天了呢?每次都是替小羽收拾爛攤子,變相放任他依賴自己。


幸福也是一種毒。讓人不想進步的毒藥。


寶琢千鳥走向大門,空氣中好像飄散著熟悉的花香。他甩甩頭。


起碼,他得斷絕毒藥——他必須以出色的哥哥這身份為踏腳石,踏上成為更出色的人、值得被依賴的領袖為目標的路。


捨棄的,或許就是縱容自己原地踏步的幸福與回憶中的笑顏吧。




鳩羽之淚,這中二的名字是寶琢家的傳家寶。就是蓮華初遇寶琢兄弟時在找的那枚戒指,寶琢雛羽的闖禍能力與蓮華有得一拼啊。

鳩有吉祥的寓意,也象徵長久;鴆則是傳說中的不祥毒鳥,兩者經常被混淆。

簡單來說,寶琢千鳥對寶琢雛羽又愛又恨,為自己的嫉妒羨慕而恥——對兄弟姊妹又愛又恨是人之常情啦,寶琢千鳥的責任感是優點也是缺點。


題外話:我不喜歡小說作者的寫作風格,每次寫番外都覺得自己中二魂燃燒殆盡。還有和和美美一家四口是甚麼啦,他們才剛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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