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 終程與啟程

藍髮的少年臉上掛著微笑,用平淡且溫柔的語氣說著。






「今天晚上的王城應該會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到時候就麻煩你們將肯尼歐跟母后帶出宮了。」






短短的一句話,卻讓監視者表現出訝異,緊接著又轉成為難。






「恕我冒昧提問,不包含您嗎?」

「是,不含我。」

「那我無法同意,少了你,這一切豈不是本末倒置?」

「就算我想走也沒辦法,我大概無法離開這個王城了。」

「……。」

「這個答覆你似乎不能接受呢。」

「羅納想要的是輔佐您重回王位,少了您……。」

「我知道。」






監視者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埃爾直接打斷。


埃爾收起臉上的笑容,嚴肅的表情中又能看出滿滿決心,那是不容置喙的決意。






「我不能離開這座城堡,我也不希望母后與肯尼歐繼續做籠中鳥,所以拜託你們了。」






右膝著地,接著換左膝觸地,跪冰冷的積雪上,藍髮少年準備低腰磕頭,卻被監視者強行拉住身體。






「身為王怎麼可以對著人下跪!」

「若是能讓你們代為守護肯尼歐跟母后,要我跪再久都無所謂。」

「好啦!我知道了,您先起來!」

「在你答應前,我沒打算起來。」

「好,我去跟羅納交涉,所以別跪了!」

「謝謝你。」






埃爾想要站起來,雙腳卻使不上力,使盡渾身力量才抬起一腳,更加出力想要起身時,突然氣力一空,朝著前方撲倒,跌進監視者懷裡。





「抱歉……。」

「不會。」






腳也不行了嗎?再撐一下就好,時候還沒到,只要再撐半天……不!冬天太陽下山不需要半天,現在快過中午了,剩沒幾小時,只要能撐到那時候就好。


埃爾在攙扶下終於站好,隨後走向看臺邊的扶手,用兩手撐著身體,用腳邊的影子判斷時間,輕輕歎口氣,調整好自己的呼吸。






「我想在這裡看夕陽,你願意陪我嗎?」

「樂意之至。」

「就這樣等著也沒意思,你有什麼疑惑都能提問,姑且當作閒聊回答你。」

「真的可以嗎?」

「我自己開口的,當然沒問題。」






監視者走到埃爾身邊,用兩肘抵著扶手,不假思索地提出問題。






「您何時發現我是羅納的暗樁?」

「呵,第一個問題果然是這個。」

「雖然被識破後這麼說很不要臉,但我自認為沒露出破綻,怎麼也想不透被您揭穿的理由。」

「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一開始?」

「這麼說吧!你們敗在不了解我與普羅狄多的默契。」

「還記得我當初問你『愛佩莉怎麼了?』,當時你的回應是『不清楚,不如我們去問普羅狄多。』」

「那並非普羅狄多的作風。」

「我跟普羅狄多也鬥了至少兩年有,就算覺得噁心,但無法否認我非常了解他的為人。」

「他知道我會問他愛佩莉的事,那絕對就會把事情交代給下屬,所以倘若我問起,僅會得到『是』與『否』兩種答案,不存在這以外的第三種。」

「再者,要論什麼時候出手換人最不會引人注目?當然是夜深人靜之時,並且目擊者越少越好,是我也挑僅有三人在門外檢視看守的時機出手,交叉驗證得到這個結論。」

「你們贏了,贏在普羅狄多對我的信任,普羅狄多可是完全相信我不會亂來才部署這麼少人力。」

「但你們也輸了,輸在我對普羅狄多的信任。」

「真是大開眼界,沒想到居然敗在這裡。」






眼見監視者滿臉苦笑,就好似嘴裡塞了個黃蓮般有苦難言,埃爾也發出冷笑回應。






「呵,你還是別當間諜了,你不適合。」

「不,我想若不是對上五王子,應該還是能行的吧?」

「唉……再說一次,你不適合當間諜。」

「願聞其詳?」

「這個問題我不是很想回答,如果不是你自己想理由,我覺得沒什麼意義。」

「倘若你還是很想知道,我當然也能好好數落你一番。」






唉……也不是我使壞,不過連被我套話都沒發現,這還能當間諜嗎?


前面的說明充其量只是懷疑的理由,即使有那些情報,我也不能確定是否是羅納的人馬,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也可能是普羅狄多刻意挖坑讓我跳,決定性的判斷因素仍然是『態度』。


我頭疼的時候,最初提出自殺宣言就是個圈套,後面的發言也有試探性的作用。接著我在整個王城悠晃就是為了製造機會,製造讓監視者打小報告的機會,與那麼多眼線接觸,若是普羅狄多的人,沒道理不趁機回報我的狀況,用人數壓制強行把我扛回房裡安置,但走了大半天,王城內絲毫不見動靜,監視者是誰不言自明。


至於頭痛是真的,本來有考慮演一下,但沒想到來真的。


時間真的不多了……但還必須再拖延一下。






「不恥下問是古今聖賢的美德,願聞其詳。」

「唉……給你台階下還不走。」

「總而言之,你還認為自己是個『騎士』,好好想想今天犯了什麼錯吧?想不出來就別當間諜了。」

「這問題你沒自己解決根本沒意義,何不執著於下個問題呢?」






忽然視野一陣天旋地轉,埃爾將身體的重心全交給手邊的欄杆,勉強保持站立的姿勢。


好暈……該死!就不能再撐一下嗎?時機還沒到!


少年單手按著肚子,強忍著劇烈的嘔吐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推進話題。






「雖說你的下個問題我大概心裡有底,你想確認我跟肯尼歐到底有沒有王族的血吧?」

「您……本以為不會再被您嚇到,但果然還是不能習慣。」

「想起義,必定在意名份問題,所以你們勢必在意血統與才能,要是謀反當下發現大義不存就完了。」

「確實如此。」

「我跟肯尼歐確實有王族血統,與被廢嫡的旁系後代不同,是確確實實的歐卡諾斯十六世的私生子。」

「說實在,我自己並不是很相信,但父皇與母后說是那便是,至少王族的歷史會承認這件事。」


『……。』


「您對這件事沒有埋怨嗎?」

「……換個問題吧,我不想說這個。」






在那後,監視者又提了不少問題,期間也簡略地謀劃今晚的逃亡劇本,不知不覺一切便已上軌道。


伴隨著一抹紫紅色的夕陽染紅整個天空,埃爾的臉上泛起淡淡地微笑,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是終於看見忍耐盡頭的雀躍心情。


藍髮的少年沒給夕陽看上幾眼,掉頭就杵著蹣跚的腳步走向某處。






「您要去哪?」

「我去哪要你管嗎?」






面對語氣狂妄的少年,監視者無言地對,對視的雙眼已經交代一切,站在後方的監視者現在只能是監視者,不能有更多的立場。






『……。』


「路上再聽我廢話幾句吧。」






話鋒一轉,埃爾改變了說話的方式,一字一句都審慎斟酌,讓周圍的人完全察覺不出異狀,聽起來就只是廢皇帝在發牢騷罷了。






「說實在,我想不透,我跟肯尼歐共享了幾乎所有王族的機密信息,為何堅持一定要從我這裡取得呢?」

「從膽小懦弱的肯尼歐身上索討不是更加簡單,真不知道為什麼聰明如普羅狄多,要繞這麼大圈,你說是吧?」

「不過普羅狄多最近這麼大手筆招待三餐,說不定還真的能從單純的肯尼歐身上套出什麼話呢!」






埃爾就這樣整路喋喋不休,好似要讓所有人都聽見自己的發言那樣,時而數落普羅狄多,時而又讚賞普羅狄多,讚賞之中又似乎挾帶著暗諷,著實地惹人注目。


從下人聚集的別館,走到積雪沉沉的庭園,最後是荒涼的地牢入口前。


藍髮的少年用身體輕輕推開沉重的門板,向著漆黑的深淵邁出一步便停下腳步,開始喃喃自語。






「我,曾經暗自下訂決心,要記下所有下屬的名字,展現身為王的親和力,或許能漸漸招攬親信,事實上費時半年我大概也辦到了。」

「但是最後仍然沒人願意追隨我,騎士團也沒有守護我這個王,一切都只是我個人的一廂情願,像個傻子一樣,為了在險惡的政治惡鬥中苟活,自己期許的虛幻的希望。」

「我也曾經暗自下訂決心,要忘掉所有人的名字……。」






藍髮的少年回過身來,用全開的門板支撐著身體,露出莞爾一笑。






「沒事,只是突然真的很想發點牢騷。」

「請珍惜肯尼歐,他絕非庸才,只要好好輔佐,必定能幫助你們成就大業。」

「我的事不勞你們擔心,普羅狄多不敢拿我怎麼樣。」

「肯尼歐跟母后就麻煩你們照顧了。」






埃爾輕聲留下一句。






「時機已到,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通往地牢的門扉緩緩關上,青髮的少年身影逐漸被陰影吞噬,消逝在門板之後。






『嘔……!嘔──!』






身體的不適讓埃爾連續乾嘔,但整個白天都未曾進食,空空如也的胃袋只能擠出一點胃酸,帶給喉嚨灼熱刺痛感,以及滿口的酸味。


用手背擦掉流出嘴角唾液,少年身體依著牆,緩慢地走下樓梯。


好……暈……樓梯在動,再撐一下就好,還剩最後一點路,絕對不能敗在這裡。


好不容易走下地牢,埃爾用手托著額頭,深深吸上一口氣,花費少許時間調適身體的狀況,緊接著打開牢門,兩眼看著眼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愛佩莉。






「臭小鬼,又要來羞辱我了嗎?」

「暫時沒那個打算。」

「我出去之後,絕對會讓你不得好死。」






埃爾冷笑一聲,取出鑰匙解開愛佩莉的束縛。


手銬鬆開的瞬間,愛佩莉馬上將埃爾撲倒在地,兩手掐住埃爾的脖子。






「該死的小鬼,你又在盤算什麼!」

「請妳殺了我,用妳喜歡的方式無所謂。」

「哈?」

「不過我還是不習慣痛,如果可以的話溫柔點。」






愛佩莉瞪大雙眼,貼著臉直瞪埃爾。






「給我聽清楚,想死別來找我,有種就給我自盡。」

「我絕對不會上你的套第二次,就算我要殺你,那也是在普羅狄多大人的指示下公報私仇。」

「雖然還不能動手,但是我會想方設法取得同意,給我洗乾淨脖子等著,到時候絕對讓你不得好死!」






話才說完,愛佩莉便奪走埃爾身上禦寒的毛毯,裹著單薄的布料朝著地牢外揚長而去。






「嘖,該死的小鬼,天曉得你又在盤算什麼。」






聽見愛佩莉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埃爾臉上泛起燦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不到妳居然也有這種智慧,但一切早已來不及,打從我踏進這裡開始,所有事情都開始轉動了。


藍髮的少年在地上躺成大字,不斷發出詭異的笑聲,眼角的淚水也順著重力滾落。


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我的命不長了,無論妳有沒有殺我,最後的結論都是妳殺了我,我的最後一絲掙扎,妳感受到了嗎?


手指失去知覺了,身體也動彈不得,好暈好想睡……。


這之後大概會引起大騷動吧?母后,肯尼歐,願羅納是值得信任之人,你們能夠安享餘年。


母后,孩兒不孝,先走一步了。


終於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可以休息了……。






『希望我的死,能夠比我的人生更有意義。』






地牢中,埃爾閉起雙眼,默默迎來十二年人生的結局……。





後世的歷史擁有諸多版本,大部分的史書將截至遭逼退位為止記為埃爾皮塔・弗斯・歐卡諾斯的童年時期,不過有少數野史將這天記為的童年時期終點,雖說是經由少數反叛軍與老騎士口耳相傳的半年軼事,但諸多史學家認為這半年是影響契約王性格轉變的重要時期。


同日晚上,羅納・拉圖爾企圖帶著遭到囚禁的孿生兄弟肯尼歐斯,與前王妃凱薩琳潛逃出宮,最後以失敗告終,肯尼歐斯遭擒,羅納與凱薩琳失蹤,協助羅納起義的親信全數遭到處刑,未參與事件者,亦全數調離原職,發配邊疆。


此後契約王與其胞弟銷聲匿跡足足六年,歐卡諾斯也迎來最混亂的八年,群雄割據,災禍四起,匪賊猖獗,民不聊生,就如同點亮未來的聖火熄滅般,後世稱之為「黑暗時代」。






藍髮少年被馬車給搖醒,緩慢地睜開湛藍的雙眸。


我這是死了嗎……?


埃爾環顧四周,是一片漆黑,僅有路邊微弱的螢光閃爍著。


死後的世界是這樣的嗎?


埃爾想挪動身體,卻覺得身體被壓住了,低頭一看……。


肯尼歐!


為什麼肯尼歐在這裡?難道肯尼歐跟我一樣……。


不對!還有一種可能……。


埃爾睜大雙眼,這時才真的看清周遭的環境,四周都是檻桿,遠處還有一棟宏偉的城堡。






『唔……。』






如同遭到重擊的偏頭痛直襲腦門,埃爾只能用無力的左手按著後腦舒緩劇痛,持續好一陣子才舒緩些。


囚車,還有魔王城,我跟肯尼歐正被送往魔王城……。


埃爾身子癱軟,視線逐漸模糊,比無力與自責感將脆弱的心靈掏空,盛滿苦澀的淚水,一點一點從眼角擠出,無法控制的熱淚劃出兩條濕潤的軌跡,取代心中的千頭萬緒傾瀉而出。






『我這不是什麼都沒保護到嗎……?』

『母后,肯尼歐,對不起,我,我什麼都沒辦到,連保護你們都辦不到。』

『連最後的掙扎都沒辦法保全你們,我真的是一事無成的廢物。』






不知過了多久,兩眼無神的少年淚已流乾……。


絕望的深淵之中,少數能點亮視線的光源是路邊的菌物,植被透著微弱的淡綠色螢光,發著冷光的飛蟲翩翩起舞,其中一隻就這麼跌跌撞撞飄進牢籠之中,奮力震動著兩片淡藍色的翅膀,撒下星辰般地鱗粉,為黑暗的牢車點上微弱的藍光,最後停在某人的肩上,淺藍的微光照出兩個少年的輪廓。






『好亮……是蟲子嗎?』






扣在兩腕的手銬讓我覺得手好沉,但就算這樣我也想伸出食指,讓那隻蟲子爬上來,幽藍的光輝照出一隻沒有指甲的手指,指尖佈滿傷口與瘀血,看起來有些怵目驚心。






『好漂亮……。』






振動翅膀,美麗的蟲子就像精靈一般在空中飛舞,撒落漫天光粉後從檻車的縫隙逃脫。







『明明一樣是藍色,為什麼……?』






如同藍寶石般深邃的雙瞳反射著搖曳的火光,曝照在提燈的光芒下,依偎在囚車上的身姿終於可見,兩個少年形同枯槁,都穿著粗糙的麻布衣服,看著就像某地的農奴。






『為什麼我們要活的這麼辛苦?』

『如果我跟肯尼歐不是藍髮,是不是就能過上安穩的日子,跟家附近的小孩一起玩,偶爾跟母后鬥鬥嘴,或許還會跟肯尼歐吵架,但那都無所謂……。』

『那樣的日子我很嚮往,嚮往那平凡的幸福……。』






馬車驟停,兩兄弟的身子也晃了一下,車夫舉起照明的提燈靠近囚車。






『到了嗎?我們的終點。』

『也好,我也累了。』






黝黑的髮絲在光下照射下放出迷人的藍色光澤,是如同寶石般那樣優雅的色調,湛藍的瞳孔擁有藝術品般令人屏息的美妙紋理,只要親眼所見必定會看得出神,然而這樣美麗的景色卻少了三分色彩。


肯尼歐縮在埃爾懷裡熟睡著,醒著的那人兩眼無神,只是靜靜地望著提燈的車夫。






『十二年的人生,我累了,我乏了,就這樣結束也好。』






原以為流乾的淚水卻又奪眶而出,淚珠反射提燈的光芒發出星辰般的光輝,在少年的愁容上畫出銀河。






『為什麼?』

『我明明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已經下定決心,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我在害怕?為什麼我會哭?為什麼我現在想活下去?』






『……。』






『我好不甘心!』

『我也想要活下去,自由的活下去!』






依著車夫的指示,邁步下車的埃爾,還沒踏地身體便前傾倒,以毫無防備的姿勢跌在地上。






『為什麼我要被生下來?』

『為什麼我要遭受這些痛苦?』

『我好恨,真的好恨,到底是誰把我的人生攪得一團亂?』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為什麼……?』






四周晃動的燈火已經進不了埃爾的視線,喧鬧吵雜的聲音撓動著耳膜,卻也聽不清任何話語。


留給埃爾的,只有無止盡的黑暗,沒有回應的自我提問,以及燃燒至末端,在寒風中僅剩火星的靈魂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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