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染病日(下)Predation

「格……格兰蒂,你真的没事吗?」

眼前用着小巧的步伐前行的幼小少女,就在刚刚才昏倒在了希兹的面前。

明明只是一时兴起才去的继母房间,希兹面对此景实在是吓了一跳。


但神奇的,在将她搬到沙发上歇息数分钟后,格兰蒂便像没事一样睁开了双眼。

希兹担心她可能是因为宅邸太闷,于是邀请她出来散步,只是没想到……


「?」

格兰蒂回过头来,灰色的独眼中充满了疑惑。


就在昨晚,菲涅尔与那对双子唐突的把她带了回来,虽然他们对她的身份再三缄口,但希兹大致也能猜到。


几个小时前,哨所被袭的损害报告已经被交到了她的手上,除开地上建筑崩塌,数名卫兵丧命之外,缘由一栏赫然写着劫狱犯人与逃狱者的特征。


该说是毫无计划,还是根本就无意隐瞒呢。


多半是后者。


想想也是,在有求于他们与巨龙搏命的现在,伊斯塔拿他们毫无办法。

不,就算不是如此,就连王城都只能妥协的缇斯福涅,一个小小的边境城镇不可能因为几个纨绔的贵族子嗣去向他们兴师问罪。


这么看来,这个无能又无力的贵族末女,除了暂时充当孩子的保姆之外别无他法了。

至少从现状看来,格兰蒂的情绪相当稳定,并没有半点杀人犯的模样,希兹由衷的希望之后也保持这样就好了……


「啊——,布莉琪特,我好想我家可爱的女仆啊。」

希兹·因海特在一次重叹之中将心声从口中漏出。


「啊,希兹小姐,这次这么快就回来了?」

罗提大婶的水果摊,希兹从童年开始就经常光顾,事实上,她在四天前才说自己要出趟远门,没想到中途出了意外,反而早早的回到了伊斯塔。


「嗯……,算是吧,比预想结束的要早。」

总不能跟无关的百姓说自己被父亲暗杀这种蠢事吧,有话不能说的感觉实在憋屈的要死。

希兹心中如是想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希兹小姐为了我们一直很繁忙呢。」

罗提大婶露出可以称得上慈祥的笑容。


「是啊,希兹小姐,多亏了您带来的方法,今年的收成又涨了两成,过冬是不用愁了。」


「希兹小姐!下次有时间到我家的酒馆坐坐吧!我家的初榨可是绝品!」


「希兹小姐!」


「希——……」


——


「啊哈哈……」

不知不觉间,前来打招呼的镇民已经将二人团团包围。


每次兴起的出门闲逛,都是这样一副场景。


希兹能清楚的记得他们的面孔,叫出他们的名字。

她帮助过他们,也时而被他们回馈,她尽力和每一个接触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

作为贵族,希兹应该称得上相当的亲民……大概吧,至少她有信心比自己无能的父亲更有人气。


「(盯)——」


「啊,抱歉,格兰蒂,没被挤到吧。」


「……」

格兰蒂向上的独眼毫无波动,即便有些小小的失礼,但她的视线在某一时刻就像缓缓前推的锥刺一样,缓慢,而又无情。

「丽兹姐姐,为什么,你在笑,却又没在高兴呢?」


「——!!!」

一瞬之间,寒意拂过了身躯,渗出并不存在的冷汗。

以至于希兹没有理解语句的后半段,就已经用手捂住了格兰蒂的嘴。


左看,右望,希兹认为自己慌张扫视的样子一定十分的惶恐与滑稽。

但所幸,格兰蒂的声音并不响亮,在嘈杂与群聚之中,周围的镇民没人在意孩子小小的发言。


「哈,少扯,希兹小姐当然要来————」


「抱歉!我们还有些急事,大家的店铺我下次一定会光顾的!请恕我们先走一步。」


「哦,哦……」


打断他人的阔论,不等他人的回复,略带强硬的带着格兰蒂离开了街区。

格兰蒂的身体很是轻盈,面对可能稍显粗暴的行为,她也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只是那只灰色的眼眸,即便没有视线相对,此刻依然深深的刺在希兹的心中。


快步,快步,行至人息罕至的小巷,四下无人,光线昏暗。


即便如此,格兰蒂也没有露出半点孩童该有的胆怯,无机质的目光,好似沉稳,好似呆滞。

她在等希兹开口。


一时间,已经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孩童。

但已经手足无措至此的希兹,想必根本没有思考这些的余裕吧。


「格兰蒂,你是,从哪知道我的——那个名字的?」

她在明知故问,只有布莉琪特会叫她的本名,是她命令布莉琪特只能叫她的本名。

知道丽兹这个名字,本不是什么值得忌讳的事,只要不将它说出口的话。

就连希兹所挚爱的布莉琪特,也只有在继母不在的时日,才能如此自由的叫她丽兹。

「不能,绝对不能,在街上说出那个名字,记住了吗?不然会有可怕的人把你抓走,多半,就再也回不来了。」


继母,艾比·因海特。

很遗憾,就算用最为优美的辞藻来修饰,她也依然是个偏执且迷信的疯子,她能毫不犹豫的杀死佣人,只因为他的名字并不吉利。

记得希兹本名的孩子很多,应该有很多,原本有很多。

直到他们中的几个,以残缺不堪的姿态空洞的望着希兹时,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丽兹这个名字了。


「总,总之,不能再……」


「你在害怕,什么呢?丽兹姐姐的继母吗?」


「!!?」

为什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惊诧的疑问希兹已经不想说出口了,眼前的少女与那对双子拥有着如出一辙的诡异氛围。

那就权当她是妖魔鬼怪,能够看透心灵好了,无所谓,但即便如此。

「对,对啊,我的继母是个很可怕的人,如果被她知道的话就危险了。」


「……?」

这是希兹第一次,能够明确的看透格兰蒂毫无变化的表情。

疑惑,好奇,不可理喻。

希兹不懂格兰蒂为什么露出如此神情,但她明白,眼前的少女丝毫没有将她的担忧放在心里。


「格兰蒂!这不是开——」


「卡斯说过,即使没有任何特殊的方法,与能力。人类也总是能忘记自己想忘掉的事情。」

格兰蒂的声音细小而平稳,而且无论何时,说着何样的话语,那只如同死物的单眼,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希兹。这让希兹感到由心而生的不适。

「蕾斯,告诉格兰蒂。欺骗自己,是可能的,在足量的冲动与危机之后,人类时常会这样做。」


「你在,说些什么呢……?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虽然继母此时不在伊斯塔,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所以一定要小心。」


「……?」


「格兰蒂!」


「继母,希兹的继母,丽兹姐姐的继母。」

格兰蒂歪了歪头,依旧是一副不知所以的神态。

但口中所言的话语,却让丽兹的大脑在下一刻变为空白。

「丽兹姐姐的继母,不是已经死掉了吗?」


「在沙发上,从背后,一下,又一下。」


血液喷溅,染红软垫与地毯,还有少女紧绷的脸颊。


「一共四十一下,格兰蒂,数的很清楚,记得很清楚。」


被濡湿的骨渣,黏哒哒的脑髓,发出咕恰咕恰的声响。


「被丽兹·波顿,拿着斧头。」









「喂,它刚才说的啥?」


「它要和我们接着打,大概。」


「为什么你能听懂啊……」


「嗯……,凭感觉?」

眼前的巨龙,不,此时更接近一个龙人的形象吗。

用它的那对竖瞳紧紧的盯着我们。

「怎么办,菲涅尔前辈?体积缩小的话,可供燃烧的表面积也缩小了,也就是说,这是专门为了针对你的对策。」


「哈!无用的挣扎————!」

火光乍现,扭曲的空气在一息之间燃起轰鸣的爆炎。


但远在烈焰到达之前,所向之处却早已空无一物。


速度很快。

龙人以难以置信的动作离开了原地,以模糊的身影离开了菲涅尔的视野,向我们急速靠近。


砰!

利爪与我的手臂相撞,脚下的岩石迸出蛛网般的裂痕,就算体积缩小至如此,它的力量与之前并无二致。


「ni们,好强。」


「过誉,我们只是命硬罢了。」


「……!」

值得庆幸的是,巨龙并没有熟悉人类的躯体,自然也不会拥有人类的本能。

也就是说,它没有保护要害的概念。


蕾斯的推手,掌底直击侧腹,魔力奔涌,强劲的力道让龙人的身体腾空而起。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魔法圆阵在空中浮现,将龙人的躯体尽数包围。


轰!!!


以魔法阵为圆心的大片区域都被菲涅尔转化为高能燃料,仅仅如此,那些只能打出些许火星的低级魔法,就变成了无死角的高温爆雷。


极近距离的爆炸掀起气浪,将我与蕾斯吹飞。

但这是第二次了,我娴熟的在空中反转身体,双足着地,在地上拖出两条长痕。


「呦。」

当然,不能忘了接住同向飞来的蕾斯。


「接的漂亮。」


对怀中小竖拇指的蕾斯微微一笑,我们再一次将视线望向爆炸区。


「哼!」

菲涅尔振臂一挥,又一次爆炸自半空迸发。

来自单侧的爆炸风一气吹散了刚刚爆炸所扬起的尘埃,看来菲涅尔不打算重蹈覆辙,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


但是。


「你们……shi最强…的吗?」

在原地屹立的龙人,毫发无伤。


「很遗憾,比我们更可怕的怪物意外的不少。」

近在咫尺的菲涅尔也好,在洋馆中驻守的迪斯特里也好,克里弗更不必说。

我和蕾斯的实力实在称不上强大。


「混蛋,没起效。」


「怎么回事?」


「是风魔法,它把自己周围的空气抽空了。」

菲涅尔从腰间拔下一支药水,咬开瓶塞,一口饮尽。


原来如此,菲涅尔的恩惠能把任何物质变成可燃物,但相对的,如果能够目视的物质越少,可供燃烧的燃料就越少。

就算无法达到真空,但只要身周的空气与尘埃足够稀薄,就足以将火焰的伤害降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真是聪明。」


「真是,魔物的智慧高到这种程度算怎么回事啊,变成人形难道有什么智力补正吗?」

菲涅尔将药瓶随手丢弃,再次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


「据说人类的智力卓越是因为直立行走的习性,竖直的脊柱可以支撑脑容量更大的大脑。如果说,眼前的神话生物正因为菲涅尔前辈所说的不知名现象获得知性的话,那眼前的状况对它再适合不过了。」 


「你想说它在有意的模仿人类进行演化吗?」


「模仿人类?别说的那么难听,我们更喜欢称之为——成长。」


「—————ah,ii———————」


「!!!」


龙人张开它的嘴,含糊的声音从利齿间流出。

断断续续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无法在我们脑中转化为语言,却又保持着奇妙的节奏与顿挫感。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死斗的记忆,浮现在我们脑中。


此时,巨大的圆阵伴随着赤光刻在空中,巨大的魔力反应震颤着空气。


嗡————!!!!


炽光拉成射线,扫过地表,向我们直袭而来。

时间紧迫,我从后方一脚将菲涅尔绊倒,跨过向前,用身体迎向光束。


炽热宏伟的光束以接触我身体的部分为起点,热量消散,光芒熄灭,分解为光粒消散。


「原来如此,看来人化也不是毫无代价。」


为了更加接近人类,而舍弃了非人的部分,转而用魔法取代。

聪明的决策,但是,运气很差。


诚然,成长也不总是向着正确的方向。


嗡——!!

第二发接踵而至,但此刻轰响的热流已对我们毫无威胁可言。


「嗯?」


虽说火光让视线变得相当狭隘,但眼角的余光依然捕捉到了从我们来处升起的烟雾。

蓝色,黄色,带有浓重色彩的烟雾在山岭间的大风之下,不到数秒便随风飘散。


那是,信号弹?


「那是什么,菲涅尔前辈?」


「信号弹……召回,城市里遇袭了!?」

菲涅尔一脸错愕,一下便站起身来。


「燃油大姐!!!城中出事了!」

背后传来叫喊,刚刚在山崖上支援的猎人们此时姗姗来迟。


「怎么回事?」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但黄色和蓝色各一发,不是魔物,是人类袭击。」


「啧!你们的镇子是有什么毛病啊,现在关头你们让我怎么——」


「前辈,你先回去吧。」


「啊??」


「恶龙种对你太过关注了,在采取了对你的全面防备的现在,正面战斗对我和蕾斯更有利。」

伸手挡下射向众人的光束,我保持面对龙人,如此说道。


「说的倒是有道理,但就因为这个?」


虽然没有回头,但我能从后背感受到菲涅尔怀疑的目光。


「好吧,虽然猎杀魔物很无聊,但当对方能够对话就不同了。」

向左挪一步,再一次挡下炽热的火光。

「它在学习,短时间内掌握克制前辈的方法,甚至于转变自身的存在形式。它像每一个初生的孩子一样贪婪的渴求着成长。」


那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


期待一下它的成长速度。


形成人格,拥有情感,让灵魂散发出光辉。


直到向我们展现……意志。


有可能吗?


「说实话,我很感兴趣,就现在而言,它远比一些打算自相残杀的人类更有吸引力。」


「我就知道你们又在犯病。」

菲涅尔收剑入鞘,毫不犹豫的回头。

「啧,白跑这么远。喂!这里交给他们,所有人跟我回伊斯塔!」


「『是!』」


嘈杂声终于退场,由菲涅尔开路的众人快速的离开了战斗区域。

而有趣的是,刚刚一刻不停进行攻击的龙人,此时也停了下来,直勾勾的盯着我们。


「有什么话要说吗?和那个可怕的大姐姐不同,我们很喜欢对话。」


「…………,nii们,不走?」


「你希望我们离开吗?」


「(点头)」


龙人的同意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们,很强。杀……的话,long可能,会sii。」


「原来如此,但我们姑且是契约主义者,接下的委托要好好完成才行。」


「qi契——约?是,什么?」


「契约的话,是双方共同协议订立的……不,这么说你也听不懂吧。」

就算对一个孩童解释官方的定义,也只会越讲越难。

「简单的来说,我们是受他人所托,来杀死你的。」


「他r人?为什么,不,自己?」


「大概是因为他不够强?」


「弱小……的话,逃,或者,被吃。为什么,杀?」


「嗯……,这就涉及人类那套社会和雇佣关系了,又臭又长,你确定要听吗?」


「……,不,chang的话……记不住。」


「这样啊。」


短暂的相谈后,攻击再次开始。


高温的魔力光束一次又一次的轰鸣,一次又一次的被我抵消。

习惯刺眼了火光之后,我已经不必频频闭眼,开始缓步向前。


十步。


「面对面挥拳的话,头部是最好的目标,脑震荡与身体的强度无关,能让任何动物失去行动能力。」

我特意提高了声音,让它也能够听清。

而它微睁的竖瞳,也代表了它的注意。

但即便如此,半空之中的攻防依旧未曾停止。


五步。


「其次是腹部,没有骨骼保护的内脏很容易因为挤压而破裂。」


三步。


「心脏当然是个好选择,但一击将心脏震停,需要一定的角度与技巧。」


顿足。

二者已在臂展之间。


「然后就是喉咙,从致命角度来说无可挑剔,但位置不佳,人类会本能的颔首保护。如果双方实力差距不大,记得从上三个目标里选。」


「是……吗?」

龙人摸索着自己的躯体,握了握拳,疑惑的问道。


「啊,如果不瞄准要害的话,人类的身体意外的很结实,所以要迅速的,谨慎的击打。」


「知dao……了。」


「……」


「……」


……



「『——!!!』」


砰!!!


双臂交错,凶拳几乎同时命中了对方的侧脸,发出重合的巨响。

指骨上传来扎实的手感,同时我的颌骨也应声碎裂。


正如我自己所说,天地开始倒转,呕吐感猛地爬上喉咙,颤抖的双足几乎以岔开的形式强行让自己保持站立。


扭曲的视线之中,与我对击的龙人并未做出任何行动。

双双命中,力道相当,人化的巨龙此时的身体强度与我们尚在伯仲之间。

龙人膝盖触地,毫无疑问,它在与我享受着同样的余韵。


而此时,决定性的差距便显现出来。


「……!」

蕾斯的膝盖直击面门,在龙人在恍惚中后仰时,双手和握,一记重锤将其打趴在地。

力量与质量的组合让地面迸起泥土,崩裂凹陷。


随即,蕾斯将腿高高抬起,下一击便能踩碎龙人长角的头颅。


「蕾斯,后退。」


「……」

听到指示的蕾斯猛地收力,以并不平衡的姿势向后跳开。

下一刻,尖锐的尾巴便刺破空气,狠狠的扎在地上。


单手扶住后倾的蕾斯,痊愈的我大步向前,在尾巴收回前一脚踩住。

集中魔力的手刀向绷直的龙尾劈砍而下。


咚!


覆盖鳞甲的尾巴坚硬异常,但经过魔力强化的打击依然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从中传来骨骼断裂的脆响。


「唔!」

吃痛的龙人凭着爆发的力量,将尾巴从我脚下抽走,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快速起身,顺着前倾的姿势直攻我的腹部。


右手反转,接住切入脏腑的突击,冲击沿着右臂遍及半身,但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随后便是反击的左拳,积蓄了力量的一击原本瞄准太阳穴,却被突然插入其间的龙尾抵挡。


虽然不知骨折的龙尾是否会给它带来足够的疼痛,但它的动作中毫无踌躇。


砰!砰!!!


互殴。


打出一拳,吃下一拳。


无关技巧,无关种族。


无关尊严,无关利益,无关于任何人智所创造之物。


单纯的互殴。


比起决斗的战士,倒是更像抢夺一口果实的猿猴。


我们并不会小看技巧。

武术,搏击,兵刃之术,都由无数的血战沉淀而成,它们毫无疑问是『文明』的一部分。


但很遗憾,我们的学习能力并不卓越。

将自己的每一滴血液融入招数变化之中,并非我们所能。


所以,我们选择,摘取本质。


武技是为了什么,搏杀是为了什么,操使枪棒,挥舞刀剑,所为何事?


我们把一切无法理解的,无需理解的都一一剔除,将其简化为就连孩童都能懂得的道理。


『命中对方,不被对方命中,在对方命中前,打中。』


仅此而已。


「——!!!」


「哼——!!」


砰!!!


第三十七拳。

因为身心都在倾尽全力的殴打,只有大脑无事可做,所以我们记得相当清楚。

我的心脏第三次停跳,而我第五次打碎了它的肋骨。


「哈———,哈—————」


或许我该像它一样,大口喘着粗气,让画面看起来更像一场势均力敌的苦战。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一场让我们身心愉悦的战斗,挥舞四肢的感觉十分畅快,但拜我们的恩惠所需,不论是重伤还是死亡,都没有在我们身上留下哪怕半点疲劳,我们无法再感受到类似于跑者兴奋的快感。。


所幸,对方并不能理解何为屈辱,我们也不必为此自责。


「如果不想死的话,为什么不逃呢?据我们观察,你应该还没有诞生尊严这种累赘的情感才是。」


「尊yan严,不知道。但是,逃bu掉。」

对话给了它喘息之机。

虽然我们也担心过它会不会无视提问继续搏命,但看来它并不讨厌对话。

「long变小,丢掉……翅膀,扔掉火焰袋,堵住,伤k口。你们,不会飞,现在,long也,不会飞。」


「你很诚实,好吧,我想你还没有学会说谎。」


「……?」


砰!!!

第三十八拳。

这一拳的力道比起前面并没有多少衰减。


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唔。」

但下一刻,第三十八次受到直击的龙人重重的单膝触地,扬起些许尘土。

烈火焚烧,开膛破肚,与我们站立互殴之后,虚弱第一次爬上了巨龙的面容。


「我们不会劝你放弃挣扎,但是胜负已定,很遗憾。」


「————!」

跪地的龙人闻言后,折叠的膝盖瞬间绷直,以几乎贴地的姿态朝我怀中刺出一击。


它的力量在急速的衰减,就算是灌注全身力量的突刺,恐怕也无法突破我被魔力强化的肉体吧。


尽管放着不管,它也只会毫无意义的倒下。

但对勇敢者的回击,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后撤半步,侧开身体,几乎化为一条直线的突袭便如此落空。


轻轻伸出足尖。


此前我们未曾刻意的闪避,拳拳到肉的互殴让它完全丧失了对于躲闪的概念。


于是身影狼狈的被绊倒在地,带着原本的速度在地上画出一道不长不短的痕迹。


这远远算不上伤害,它当然会挣扎的站起,而在她倒下的地方,蕾斯早已经从上而下俯视许久。


这一次,不会落空。


「——————!!!」


纵直的一记踩踏,毫无悬念的折断了龙人脆弱的腰背,忍痛声与地面的冲击响彻山谷,久久不能停歇。


「结束了,作为决斗来说很难称得上公平,但这是狩猎,你已经输了。」


龙人动了动,但腰椎被折断的它当然无法站起,只是双手奋力的推着地面,翻身朝上。

「公……平?是什么?」


「公平就是至少明面上对等,而我们人数众多,并且早有准备,你的败北几乎是定局。」


「……」

我不知道这样它是否能够听懂,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面对我的说明,龙人扭动虚弱的脖子,轻轻的摇了摇头。

「……long,很大,你们,很小。很,公平。」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可以……问……吗?」


「请随意,正如我们自己说的,我们很喜欢对话。」

虽然蕾斯的对话都是由我代为完成就是了。


而且,眼前的龙人已经时间不多了,血液的活性在衰弱,温度在降低。

『巴托里』的影响还未完全散去的我们,对此十分敏感。


「你们……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和蕾斯能不能代表『我们』这个族群,但从分类学上来说,我们应该是人类。不过,我个人来说,更希望你能叫我们卡斯和蕾斯。」


「人类……cas……les?」


「对,我是卡斯,她是蕾斯。」


「第一次……知道了,『你们』,的名字。」

龙人僵硬的动着嘴角,似乎是想摆出一个笑容,以至于尖牙从嘴角露出。

「long,会sii吗?」


「会。」


「被你……们,被,卡斯和,蕾斯?」


「毫无疑问。」


「为什么?」


龙人此时紧紧的盯着我们。

语气中不存在怨恨,理所当然,它并不懂得怨恨。

逐渐逸散的瞳孔之中,毫无杂质,就像初次登入课堂的孩子一样,只有单纯的求知欲。


它在寻求一个答案。


「之前说过,因为契约。」


「契约……委托,复杂的词,long,还是不懂。但是,卡斯和蕾斯,是因为别人,才来杀long的吗?」


「是。」


「…………」

沉默。

龙人的身体舒展,随后猛地紧绷起来。

长着利爪的手指挣扎的挠动,尖锐的指尖随着动作嵌入地面,抓起砂石,又无力的放下。

「long……不要这样。」


「……」


「long,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学,人类,是什么,契约,是什么。Long想要,学会。Long,不想死在,long不知道的东西上。」


「但很遗憾,你没被留有足够的时间。」


「即便……如此……」


起身,骨骼被折断的龙人本不可能再次站起。

但事实上,眼前的人形巨龙确实颤颤巍巍的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自愈……不,仅将身体的一部分还原成巨龙了吗。」

肌肉微微的形变,更加粗糙锋利的鳞片从四肢根部延申开来。

就如将自己的肉体压缩来堵住伤口一样,此时的它选择释放自己巨大的骨骼来填补被折断的裂口。

「很新奇的想法,但这种割肉补疮的行为,你的肉体很快就会崩溃的。」


「又是,难懂的词汇。」

手臂筋肉膨胀,被新的骨骼支撑的肉体难以直立,转而成为弓着腰背的野兽。


这是最后一击。


我们或许同时有了这个预感。


终于要结束了。


我们的心中不禁如此叹道。


不,我并不是对我们的对手表示不满。

它的存在足够精彩,它的意志足够有趣。


我们也并不是没有被它的执着所打动。


但是,还是不够。

接触还不够频繁,共鸣还不够清晰。


就如隔着一层薄雾,又像分隔在完全异样的境界两边。

我们离它,好像太过『遥远』。


这对它来说是一场搏命的酣战,为了生存与胜利,倾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与知识。


而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单手按下QTE的无聊游戏,失败了,就再来一次。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是隔着荧幕打哈欠,转而进入下一场对局。


在不知那一刻,我们开始……对此感到厌烦。



轰——————!!!!


超脱人类的一击,在弥散着硫磺味的空气中爆发出刺耳的声响。

在战斗中以异常速度成长的力量,已经不足以让我们从巨龙的挥拳下感受到足够威胁。


一方站立,一方倒地。


胜负已分。


继折断腰背,击断尾骨之后,满身疮痍的龙人失去了自己的利爪。

这一次,它终于无法再次爬起。


「唔——!!」

但它的挣扎,却迟迟不肯结束。

扭曲瘫痪的四肢竭尽所能的刨挖着沙土,布满血液的面容毫不在意黄尘的沾染。


蠕动,挣扎的向我们靠近。


「哎……」

我与蕾斯对视了一眼,蕾斯对我轻轻的点了头。


我缓步上前,仿佛与龙人的爬行打着配合,一步,又一步。

脚步踩在沙石上,成为了周遭唯一的声响。


最终,我俯下身来 与它四目相对。

尽管是粗糙的模仿,但与菲涅尔相近的容貌与这副虚弱的样子实在格格不入。


「你已经到极限了,遗言……在死前有什么话要说吗?」


「long,不想sii。」


「绝大部分生物都会抗拒死亡,但很少有什么能从死亡逃离,或迟,或早。」


「long,还不想……」


「我们对你的求生欲望不抱持任何疑问,但你依然会死,这是摆在眼前的现实。」

愿景不一定庞大,但糟糕的是现实往往无法容纳愿景,因此我们必须不断向现实妥协才行。


「再说一次吧,你一定会死,在你灼热的呼吸断绝之后,能留下的东西屈指可数。如果你不懂得何为遗憾,不懂得何为怨恨,那你至少要解决,你心头的最后一个问题。」


「……」


「……」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巨龙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闪烁的火光好像随时会因为下一次吹拂而熄灭。


「long不想,死在,未知之上。」

龙人的言语已经越发的通顺,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在最后的最后,它的交流能力已经直逼蕾斯。

「如果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话。如果,没有时间,再去学习的话。捕食也好……狩猎也好……闭上眼睛,烂在土地里。至少,long想死在已知的事上……」


「我知道了。」

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无论是它的要求,还是我们的应允。

除了自我满足的浪漫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价值。


嗯,这很好,如果一句浪漫的应允能在我们的旅行笔记上添彩。


何乐而不为。


「龙人,不,long。我们向你保证吧,在你死后,你的血肉会被我们分食;你的爪牙会被制成刀俎;你的鳞甲会被我们披在身周,你的一部分会陪伴我们旅行,直至一切归于大地,这是我们,身为猎取者的责任。」


「……」

Long微微睁大了双眼。

「你们……要狩猎long吗?」


「没错。」


「你们……要,捕食long吗?」


「啊,而且说实话,战斗了这么久,肚子已经饿的不行了,刚才尝到过你的血,味道相当不错。」


「……,这样……啊……」

Long仰面朝上,第一次,将视线从我们身上离开,神情奇异。


她在看些什么,也许是前世轰轰烈烈的巨龙史诗,也许是此世诞生至今的摸爬滚打。


就好像只是在怔怔的发呆,又好像在贪婪的将双目所视的天空尽数刻入脑中。

「……这样啊……」


随后,依然明亮的竖瞳之下,渗出温热的液体,在脸上的血污之中,划出一道曲线。

Long露出了笑容,至今为止最为自然,也可能是最像人类的笑容。

「……肚子饿了的话……,那真是,没办法……」


晴空之下,不知出处的传说,此刻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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