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憶與追悔


 ◇


 『凱!快走!』

 這是我呢,十五歲的我。突然就開始回憶起來了呢。

 最不想拾起的那些片段。


 『琉璃!抓緊我,絕對不要掉下去!』

 這是凱,十九歲的凱,有一段時間代替了我成為勇者的人。

 最不希望在腦中浮現的那張臉。


 也許現在正適合再揭開一次瘡疤嗎?


 『別讓他給逃了!』

 『絕不能讓他把計畫書給帶走!快追!』

 『他往那邊去了,跑起來!』

 這些人是教會騎士,負責控制勇者的傢伙們。


 『人們有權利知道!教會的真相、帝國的真相、魔物肆虐的真相!』

 凱騎著馬,我抱著他,我們在暴雨中不顧一切地衝刺著。


 只有我們能終結這一切了——那時候的我們是這麼想的。

 然而這個世界對我們總是不怎麼友善。

 現在也是,那時候也是,在那之前也是。


 我們從各種不同的世界被召喚而來,萬中選一的強者會成為勇者,其他人則會被關在地牢等死。

 而本來要為他們做牛做馬的人是我,我卻自己解除了洗腦,教會便被把不受控的我也扔了回去。


 至於凱,他則是我的代罪羔羊。

 因為我沒有乖乖聽著教會的命令,去打倒教會自己召喚的魔獸、去殺掉教會自己樹立的敵人,所以他才代替我成為了勇者。

 代替我接受了教會的洗腦。


 討伐野獸,對抗魔物,參與戰爭……他順著他們的意思磨練自己的力量和心智。

 為什麼想變強呢?是為了什麼目的、是有什麼目標,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憧憬呢?現在也無從得知了。

 至少那個時候的他,似乎也過得還算開心呢。


 不過那也只到我們第一次的相遇為止了。

 那是在陰暗的地底下、一道鐵柵欄的兩側,我們巧合地對上了視線。


 我是廢棄品,在牢籠裡啜飲著同類的血水,勉強地活了下來。

 他是半成品,在牢籠外看見了同類的掙扎,悲傷地哭了出來。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那個時候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如果那個時候他就那樣轉身離開,那才是最好的結果吧。

 我會在骯髒的泥沼中掙扎著死去,他會在災厄的侵襲下奮力地抵抗,死了再召喚新的勇者。


 皆大歡喜。


 很不巧地,我卻在這時燃起了希望,對他大聲地呼救。

 很不巧地,他也在這時取回了理性,向我伸出了伸手。


 正義感強烈的他想要把真相告訴人們、想要阻止教會那些殘忍行徑。

 而當時的帕切公爵剛好又率領著軍隊,為了打倒教會而發動了革命。


 於是就有了我們在雨中騎馬狂奔的那一幕。

 也有了我在雨中不停哭泣的那一幕。


 『離開城市就安全了,接下來只要把文件送到……啊啊啊!』

 『凱!怎麼了!』

 『背後中箭了……沒事,不要管我!』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快跑、琉璃!快……』


 他落馬了。而我沒有繼續前進。

 真可笑呢,在那個瞬間,被悲傷的情緒所佔據的我。


 冰冷的風雨,濕滑的路面,懷裡的信件,一線希望。

 路面的積水,破碎的石磚,燃燒的紙張,兩行眼淚。


 那便是這起行動的終幕。


 我們失敗了,敗給了教會。

 我失敗了,敗給了感情。


 他們成功了。在那之後,我們被教會給抓了回去。


 他們讓凱沉入不醒的夢,再用刀子抵住他的咽喉。

 他們讓我再次成為勇者,再用人質控制我的行動。


 然後少女如月琉璃的一生在那裡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勇者露莉.卡斯提爾的故事揭開了序幕。


 ◇


 天空很藍,雲很白。


 太陽幾乎在頭頂正上方,有點刺眼。

 並不會很戲劇性地颳起狂風、下起大雨,無論在地面上的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想起了怎樣的過去,天氣也不會隨之改變——畢竟不是在舞台上、不是在故事裡,而是身在現實中呢。


 「現實⋯⋯嗎?」


 我不喜歡這樣的現實,過於平靜。

 就像我不喜歡現在的自己一樣,毫無波瀾。


 明明是那麼痛苦的回憶,明明能看見自己的悲傷,明明覺得自己應該感到憤怒、應該感到惋惜⋯⋯

 當我俯瞰這空無一人的城市,當我仰望那一望無際的晴空,那些情緒彷彿溶解在這過於寬敞的世界裡、被稀釋掉了一般,一點也沒有剩下。

 剩下的只有沿著手臂內側上流下的血,還有那久違了的疼痛吧。


 「啊⋯⋯」

 如果用力量包覆身體的話,就算被捲入爆炸也無法損及我任何一根汗毛,所以像這樣受傷還真的是久違了。

 我微微轉動手腕,才發覺傷口似乎比想像中的還深,但我也沒有打算做什麼處理,只是靜靜地坐著,靠著牆、看著沒有意義的方向發呆。


 滴、答、滴、答⋯⋯


 血滴在地磚上的聲音就像時鐘一般有規則地響起。

 不過光靠這個當然沒辦法知道確切的時間。


 從伊薩利克離開、到現在為止,過了多久了呢?

 五分鐘?十分鐘?半個鐘頭?


 雖然我說過傍晚之前不想再見到他,不過⋯⋯那也只是情緒化的發言呢。

 氣當然早就消了。

 老實說,我也不認為自己該對伊薩利克生氣。


 『那好吧,到此為止我理解了。但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你需要賢者之石?然後……發生了什麼意外?』

 刨根問底地打探他的過去,又問了那種解釋不清楚的問題,明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還硬是要他回答⋯⋯


 真是笨蛋一樣的行徑呢。

 手上這傷也只能算我自作自受吧。


 因為我已經預料到事情會變成那樣了,生怕一個反射動作把他給打死了,才刻意卸下了力量、解除了防禦。反正流點血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是勇者嘛。


 但就算預料到了、就算知道是我的錯了、就算受傷也不會有事,被他撲倒的當下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憤怒。

 不斷地深呼吸、繃緊神經、把嘴唇都給咬破了,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要凝聚力量回敬他一拳的心情,叫他離開。


 他也沒有多做辯解,就那樣默默地走了。真是善解人意。


 少了伊薩利克的聲音,這個世界又寂靜了下來。

 這種寂靜讓人頭腦清晰,很快地我就徹底後悔了。

 就像在剛剛的回憶裡一樣,後悔著自己的意氣用事。


 果然,我不認為自己該對他生氣,他才應該對我生氣。

 對我的追問感到生氣,對我的平靜感到生氣,對我對他生氣而感到生氣。


 布朗尼也應該對我生氣,就這麼隨意地使喚它,如果它跑出去受傷了怎麼辦。


 凱也應該對我生氣,在他——在那座城消失之際,我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

 那個早上的我,也過於平靜了吧,明明有那麼多值得感傷的事情,在那座城市裡有那麼多痛苦的記憶,也有過夥伴,而我卻——


 只是淡淡地想著、那又如何呢?既然都已經結束了,既然已經無可挽回了……

 現在的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


 「……去跟伊薩利克道歉吧。」

 沉思了這麼長的時間,才得出了這種程度的結論,果然自己並不是個那麼聰明的人呢——我在心理如此自嘲道。


 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站了起來,轉身過去、準備要回到城堡中。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有只箱子被悄悄地放在了我的身後。


 「嗯?唉、伊薩利克這個傢伙……」


 打開箱子,裡面是齊全的藥品、繃帶,還有一些針筒之類的醫療用具。

 我歎了口氣,然後拿出了幾瓶認識的藥水,對著傷口隨便處理了一下。


 「真的是……何必呢?」


 只要注入力量,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恢復、又不會留下疤痕,卻還要大費周章地弄這些東西,何必呢?

 我一邊抱怨著,一邊往敷了藥的雙臂上纏緊繃帶。


 包扎完了還是很痛,還要等它慢慢愈合,真的是何必呢?

 我苦笑著,仰起了頭。


 天空還是很藍,雲還是很白。


 我還是討厭這樣的現實,毫無波瀾。

 就像我討厭現在的自己一樣,過於平靜。


 ◇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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