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折戟

「希罗殿下,到出场的时间了。」

常年服侍我的侍女安妮莎,第三次沉声催促我。

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她会提前一段时间通知我做准备。通知会分三次,我很少会有像这样拖延到最后那次的情况。

「……嗯,大概就这样吧。」

适当松弛面部以表和善,嘴角向上翘得恰到好处,对着镜子调整至完美王子的形态。

即使毫无战意,战场也会朝着我飞奔而来。我只得强压下心中不快披挂上阵。



今天是洛迪根王国第一王子,希罗·拉德科·德·洛迪根的十五岁诞辰——也即我的生日晚会。



待我结束令人头晕目眩的社交礼仪,天色早已漆黑。

来场的王公贵族们大多已经照过一遍面,正三五成群各自攀谈。我按照被教导的,不动神色地记下各个小团体的成员……随即又为满心不愿却又囿于身份的自己不由得叹息。

整场晚会,没一个家伙是真的为了庆贺我的生日而来。

对我阿谀谄媚也好,卑躬屈膝也好,都是因为我第一王位继承人的身份得到确认,而非为了祝贺名叫「希罗·拉德科·德·洛迪根」的少年长大成人。哪怕是在向我这样的高位者献上问候时,他们都不肯站在一起,而是根据分属的派系依次上前。

一想到将来要整日对付此等货色,我就头疼得想转身逃走……实际上,一逃了之的想法早已纠缠我许久。

但我根本无处可逃。

希罗第一王子,小小年纪便以「完美王子」之称闻名的上流世界宠儿,其名号传说源自任何时候任何状况下都不会动摇的,无懈可击的温厚优雅姿态。就比如即便满腔愤慨,我现在依旧有自信应付得了任何一个前来与我交谈的对象,带着「完美的」微笑。

因而逐渐也有「天才」的看法流传,但我知道我根本不是天才。

这称号理应属于我天资聪颖的弟弟,米罗第二王子。

晚我一年诞生的米罗不论学什么都飞快,我永远忘不了小时候自己还在教师的指导下初探剑法时,偶然间看到他已经在生涩地操使巧流之术、雌伏之盖、勐进之息时的震撼。一起修习的其他课目,接受同样教育的他也总是比我更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说不嫉妒肯定是假话,但他每每向我展示收获时的喜悦是如此纯真,我也只好作出兄长的样子笑着夸他。

久而久之,像这样的表面功夫我倒是逐渐精通……时至今日要说我这个兄长还有什么能在他面前抬得起头的本事,大概也只有这套装腔作势的技术了吧。

我曾屡次以为父王会因我没用废嫡立庶,但那一天却一直没有到来。

究竟是为什么?需有能者居高位,难道才能在我之上的米罗不是更应继承王位引领万民之人吗?我甚至真的向父王问过如此僭越的问题,但他却总是沉默不语,只给了我一本王国编年史。

至今我也没能参透父王寄于那本书中的寓意,直至今夜的晚宴。成年后再变动继承权会被视作惊世骇俗,等同于使大家确信了下任国王的人选……除了当事人自己以外。

我,真的应该就这么接受吗?

「迟至现在才来致礼,实在非常抱歉——晚上好,希罗第一王子殿下。」

某个男中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声音的主人正在面前向我行半跪礼。「哦,恕敝人考虑不周……还是说,称呼您为希罗王储更合您的意思?」一边说他一边抬起眼神,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免礼。和往常一样称王子便可。」我也笑容回应。

「谨听尊命。」

我才反应过来,以他的身份而言这声问候的确来得异常的迟——德利格·德·泽兰公爵,当朝宰相阁下。

寥寥数语间便完成了对我的试探,一如他的形象。是他的话,真能帮我参透编年史中的秘密也说不定。

但我不喜欢他。

父王很器重这位一手将王国从战火和残骸中复兴的能臣,这是当然的,但我一点都无法对他产生好感。

重要原因之一或许是,他与我一样精通巧言令色之术,一样总是叫人摸不清真面目。

像这样对他产生不信任感者何止千百,但他却总能用实绩让他们敬服……但愿将来是我加入那些人的行列,而非变成他加入那帮令我头疼的魑魅魍魉当中。

「能觐见您如此精神的模样,敝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无用的寒暄就免了吧,有何事相求?」

「哪里的话,敝人岂敢对王子殿下有所求呢。」

他站起身来,「此次参席是为了满足小女的愿望,小女对殿下敬仰已久,先日在亮相式上无缘相见,拗不过她便只好带她来王都一睹殿下尊容了。」

「意外,看不出宰相阁下竟也是如此宠溺女儿之人。」他拿女儿做烟雾弹,我便以怪气回敬。

「承蒙殿下明察。」

说完他遍让到一边,交手到此结束。

演技果然还是人家更胜一筹吗……最后那句话,我竟似乎从他笑容里感受到不少发自真心的成分。

「小女子丽兹菲儿·德·泽兰,见过希罗王子殿下。」

接着上前的是一位盛装的少女。

……奇怪。

这件事本身就相当奇怪,我对某人的第一感想居然会是「奇怪」,甚至差点让表情露出破绽。

明明平心而论,丽兹菲儿就只是位司空见惯的贵族千金而已。宴会场内就有不少。

如同所有「完美王子的仰慕者」般她向我表达着好意,刚经历了亮相式,应该是和米罗同年的十四岁吧,以这个年纪而言她的礼数可谓完备得令人赞叹……不过早熟也不算稀罕事,尤其对于像我们这个年纪就得开始涉足权谋争斗的人们而言。

「殿下原来也喜欢黛萝叶泡的茶吗?太棒了~那股初入口时微苦,细品时却荡气回肠的清香真让人欲罢不能呢。」

「啊啊,深有同感。」

在套近乎上倒总能投我所好,是靠父亲提供的情报吧。

也不知宰相大人的指示有没有到目指王妃之位那一步,对他那般优秀的人才王室一直想设法拴住,但他本人对亡妻念念不忘,一直不肯续弦。若换作提出后代的婚约,想必父王是会爽快答应的。

但这些都解释不了她身上挥之不去的奇妙不协调感。好奇心驱使着我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极其失礼地在她身上徘徊……直至一边这么做一边与记忆中的,乃至于与碰巧经过附近的千金贵妇们的形象实际比对好久,才算恍然大悟。

「……呵哈哈哈……」

我的失笑,在丽兹菲儿看来应该是谈到乐处吧,但我却不得不侧身掩饰。

如果「击穿完美王子防御的第一人」能设立奖项的话,我还真想亲手颁给她。

会来到我面前,尤其是在此等重大场合来与我相见的人们,无一不穷尽装扮之能事以求给我留下好印象。这位丽兹菲儿千金也不例外,虽不知宰相大人是否真的神通广大至此,但她的确穿着比较入我眼的深紫罗兰色礼服,发饰也选了我曾悉心栽种过的鸢尾花式样。

……如果,她不是一位年仅十四的少女的话。

「话说回来,果然还是有些遗憾呢。」

我竟破天荒地有了些恶作剧的欲望,「遗憾?」她果然疑惑道。

「是啊,明明我已这般畅言欢笑,丽兹菲儿小姐却一直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呢。与我相谈原来是如此无趣的事情吗?」

她果然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没,没有那样的事!」接着又突然勐醒,似乎硬是把情感波动压了下去,恢复成方才的浅笑模样。

是吧,如果是为了掩藏一颗这个年纪少女常有的淡淡雀斑,而在脸上涂太多粉的话,会为了防止破妆而避免表情剧烈变化是当然的。

「从见面时起我就有些在意,为什么要把背挺得那么直呢?是我不慎惊吓到你了吗?」

「是,是我的坏习惯而已!并非殿下的缘故!」

可以理解,让衣服当众滑下来的确算不得什么「好习惯」。

我的视线落在她锁骨上,要是那瘦小的肩膀再经几年成长的话,就能很好驾驭这件礼服了吧。

「以及,虽然我不太好意思明说……」

抬手敲敲身后贴着的墙壁,我换上尴尬而不失礼节的微笑,「丽兹菲儿小姐若是继续接近的话,我可就无路可退了呢。」

「啊……哎,咦!?」

她也跟着四顾,发现原来我俩谈话的位置不知不觉间从厅堂中心移动到了墙边。「殿下……是一直在,往后退吗?」她眨巴了几下眼睛,「为什么?」

「说来难为情……我的鼻子,其实算是比较敏感的。」

我摸摸鼻尖的位置,解释道,「所以碰到太浓的味道,就会不自觉地往后退……」

实际上我的嗅觉并无异常,常用于跟麻烦的对象保持距离的借口而已,这里也能用来提醒她。「咦,啊?咦咦咦咦咦咦!?」这回隔着厚厚粉底我都能察觉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愿她能领会我的意思,明白不同种类的香水都有不同的适合对象就好了。

「那恕我还有些私事,先行告退了。」

也不知完全陷入混乱的丽兹菲儿小姐有没注意到我的道别,本以为宰相大人会来帮忙解围,扭头却发现他居然也在一边窃笑。

不过这一番折腾的确让心情舒畅不少,我推门走上露台,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晚会的嘈杂此刻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烦闷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首个破功对象并非那位人精宰相,而居然会是他的女儿。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看家本领被人戳破,却还笑得出来?

……是因为并非恶意吗。

踏入社交界以来日渐增长着阅历的我能看出,相比别家的庸脂俗粉,那位丽兹菲儿千金的眼神当中少了几分谄媚讨好,多了几点源自本人强烈意志的真挚。不是对着「第一王子殿下」,而真的是在对那位名为「希罗」的异性倾诉仰慕之情。

我虽无意回应,但那时的我也绝非是在嘲笑。

因而即使弄巧成拙,她笨拙的努力身影还是牢牢印入了我脑海中。

(『同类』……吗。)

从来没想过,会在某位贵族千金身上察觉这样的气息。

若有像这样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回忆,那诸如此类充斥欲望的宴会,似乎也并不完全无聊透顶。


至于在更往后的日子里途径德利格宰相的宅邸附近时,意外撞见丽兹菲儿剪掉了原本及腰的长发,以谈不上丝毫优雅的姿态,双手握剑「呀!呀!」空挥的场面——

那就是另一段奇妙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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