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疑云

「失败了……」

自打在宴会上与希罗王子殿下相见后,我整个人就迷迷糊糊的。

完全记不得是怎么出的会场,怎么上的马车,路上是怎么颠簸的,自己又是怎么进的家门。

……啊,我好像是被殿下嫌弃了?

殿下带着尴尬的笑容退开我身边的景象历历在目。

别说什么先发制人,这根本就是留了最糟的第一印象了不是吗!快进到坠楼,不,比前世更加糟糕的结局也说不定?我终于还是要被丢进大牢,被推上断头台,以大不敬的恶德千金之名遗臭万年了吗?

「——呜啊啊啊啊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四肢趴倒在地的我绝望地喊道。

「大小姐,头发都拖到地上了哦。」

「那种事怎样都好啦!」

我用怨恨的眼神望向迪马尔科,那些专门业者们为何连如此显眼的问题都察觉不到!咦,说来是我根据前世记忆,提前选定了殿下喜欢的东西类型来着?拍胭脂的时候也……迪马尔科沉默地撇开视线。你是想说「这是大小姐自作自受」对吧,我懂的。

「……父亲大人在哪?」

「老爷正在角落的工作间筹备中。」

现在只能靠神通广大的宰相大人这根救命稻草了!我按照迪马尔科的指引,奋步冲向卧室的隔壁。

「父亲大人救救——呜哇啊!?」

推开房门的瞬间,仿佛一脚踏进了异世界。

这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天花板垂下的顶灯是唯一的光源。目之所及四面墙上都是数不清的纸张,纸张,纸张,几乎要把墙壁完全遮住,分布看似杂乱却似乎遵循着奇妙的规律,很多纸张之间还用绑在钉子上的各色棉线相连。放眼望去仿佛诡异的蜘蛛巢穴,而巢主——我的父亲正立于其中,察觉我的到来转过身:「哼嗯,总算清醒过来了吗。」

「……这,这些都是什么呀?」

「线索和情报而已。」他摊开手,「这才是为父的完全体。」

门外的迪马尔科点头称是,是「这的确是老爷平日工作的样子」的意思吗。

「好,好厉害……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怎,怎,怎么办啊父亲大人!和殿下的初遇完全被我搞砸了啊!」

不开玩笑地说我都急得快哭出来了,但这位宰相大人却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还悠闲地在室内踱步。「放宽心,不过是场宴会上的谒见,有什么可慌张的。希罗王子殿下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你出的洋相,反而会歪打正着让他记住你也说不定呢。」

「真,真的吗?可是……」

「当然是真的。而且为父其实早就料到大概会变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咦,那,那为什么当初不指出来啊!」

「因为这就是安排给你的第一课。要想让我家这位一找准目标认真起来就看不见周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笨蛋女儿吸取教训,放她去撞得鼻青脸肿自然是最好的办法了。」父亲过来一拍我的肩,「对你而言殿下就是最猛的那剂药,如何,效果够好吧?」

「呜,呜呜……」

光是想起来都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得很,好过头了。偏偏当着意中人的面出丑,这心理阴影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必太过紧张,别忘了现在不论发生什么,相较于原来都等于是白送的恩惠。距离你入学和我开始忙还有一年,这段时间里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唔……嗯,说的也是。」

白送的恩惠吗……道理也的确是那么个道理。

既然身为宰相的父亲这么肯定,那应该没事的吧……?

心头一块巨石总算颤巍巍落了地。

绷紧的神经一放松下来,我自然就对房里的景象产生了兴趣。

小心地凑近墙壁观察,那些纸张上都记载着长短不一的文字。我刚还在奇怪为什么对许多简短的信息也要用上一整张纸,随即就在某几张似乎位于群落中心的,内容划划改改快要写不下了的纸上找到了答案。要深入探查才会发现这整个纸页迷阵实际上是何其井然有序,每一个细节都体现着设计者的高瞻远瞩。

我注意到信息的内容,有一些是我透露给父亲的,另一些则明显是近日的消息。

「这是……在研究,我的事吗?」

「没错哦,这一整个房间都是为你的事布置的。在王都不论搜集情报还是验证都非常便捷,效率跟呆在领地时不可同日而语。」

「那研究出什么来了吗?像是获得殿下青睐的妙计,之类的?」

「妙计没有。疑问倒是新多出了一大堆。」

「疑问……?」

「当然了。」他说着拿鼻子哼了声,「毕竟在为父看来,你口中的『未来』简直就是各种不合理疑问的大杂烩啊。现在不过是将原先只露一角的冰山慢慢发掘出全貌。」

「咦……?是那样吗?」

我一时找不到头绪。在我的认知里,那就是某个愚蠢的女人(我自己)可悲的自我毁灭之旅而已,单纯得能像这样一句话概括完。

「就从你最亲爱的王子殿下开始说起好了。」

但父亲显然不这么认为,我跟着他到其中一面墙壁前。

「亲自接触之后,告诉为父,你觉得希罗王子殿下是怎样的人?」

「嗯……冷静,优雅,睿智,高贵的完美王子大人?」

「那,和你在原本的『未来』中一见钟情的那位殿下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太大的区别,吧……?」

虽然其实有多了几分稚嫩的可爱之类夹杂私情的话,但我猜那不是父亲想要的答案。

果然不论是一年前还是后,殿下都是那个殿下。

而我的表现却从当初在露台上的偶遇跌落成了……呜,每次涉及这话题我都追悔莫及,好想捂着脸在床上打滚。

「有你这个回答在就好办很多了。那么下一个问题。」

父亲说着用手指点着某几张内容详实的纸,那上面写的是殿下相关吗。

「——你觉得,这位希罗王子殿下像是会轻易受美色诱惑的样子吗?」

「哎……?」

意料之外的走向,我也跟着思考起来。

色诱(?)作战才刚刚被我实践过,虽说因我太性急而弄巧成拙,但既然会友善地提醒我,也说明殿下在这方面有相当的应对力吧……更重要的在于,其实是我自始至终不愿去那么认为,不愿去相信他那般出色的人会真的以貌取人。

「但是,结果而言,他还是跟爱莉那家伙走到了一起——」

「那不妨退一步讲,就算殿下真的被那个爱莉攻陷了好了,会公然破弃与你的婚约也依然是最不可解的谜团。」

这居然是能让宰相大人都眉头紧锁的难题吗,偷偷窥视父亲表情的我感慨。

「首先,殿下有那个权力吗?定下婚约的是泽兰家(为父)和王室(国王陛下),理应不是他这个王子放一番话就能动摇的决定,哪怕是当着众官宦贵族们的面。其次,为父猜测婚约是为了拉拢两家的关系,尤其是为父本人。这种情况下破弃婚约会引发多糟糕的后果,当事的为父和陛下会怎么想,甚至导致婚约对象遭遇不幸,那个殿下真的会一点都没考虑过?」

「……姑且问一下,父亲大人会怎么想?」

「嗯,为父大概会认真开始考虑毁灭这个夺走我的爱妻又害死了我宝贝女儿的混账国家吧。」

父亲似是随口答道,我则听得有些脊背发凉。随意,不,正因为说得云淡风轻才叫人恐惧。他大概真的有那个能力。

「这些要都是真的,那整个学园里最愚蠢最自取灭亡的就不是某位笨蛋公爵千金,而该得是那位任性至极的王子殿下了。」

语毕,父亲又接连将手指点到几张放置于附近的纸上,我发现那些纸从材质到格式都自成一类,跟在父亲桌上见过的公文相似。「所以,至少为父是不太信的。」他沉吟道,「这两天我调查了些有殿下插手的事务,结论是,他的确是如传言般明智的人物。」

「……可无论怎么说,那些事情还是全都发生了呀。」

「因此才有了之前的话,目前只调查出了更多的未解之谜。现在只能猜测,要么是中间有什么意外导致殿下性情大变,要么就是背后有更大的隐情。——殿下相关大致就这些,接下来是爱莉,过来这边。」

原本我还因前世没能探得足够情报而有些愧疚,抬头一看就瞬间散了。属于「爱莉」的墙壁居然贴得比「殿下」那边还要密密麻麻。「哼~父亲大人原来对爱莉这么感兴趣啊?」不由得有些赌气,「那,调查出她是怎么对付殿下的了吗?」

「别说傻话,还没发生的事情为父怎么可能知晓。况且爱莉身上的重点也不是她与殿下的关系。」

「那……难道,是『圣女』的事?」

「这回反应倒是挺快。圣女的传说,你还记得多少?」

当然记得一清二楚,圣女们的故事在洛迪根王国可谓家喻户晓。但父亲还没等我开口就递了一本王国编年史过来,事到如今我也无意多嘴,干脆翻开书页,权当复习的同时看看他究竟有何目的。

…………

《洛迪根王国编年史·王国历一六五年订》

…………

《圣女列传》

圣女,即「圣灵之女」。万民饱受苦难之际,圣灵便会降临凡尘以女子之姿现世,救世于水火之中。

我国洛迪根自建国之初便备受圣灵恩泽,是以立国之本。

…………

初,斐迪拉尔帝国崩,王公军将攻伐不休,庶民十不存三。圣灵借农家女乔安之体降世,屡现神功屡立战绩,辅洛迪根氏族以保一方安宁。洛迪根王国由此成,计王国历初年,自此以「受圣女庇佑之国」名扬。

…………

王国历二十又五年,夏遇大旱,又遇大涝,涝后疫病横行,无可治者。

圣灵以商人之女萝丝之姿现世,展神迹,先以无穷之粮赈济灾民,后又以万灵之药治疗病患。功遂成,国体得保,医业大兴。

…………

王国历四十又八年,国内多处受不可解之大灾,天崩海裂,地动山摇,房屋倒塌千万,民众死伤无数。

圣灵降天启于木匠之女伊蕾娜,其神迹有开山破石之功,断水改流之威,更得其教授新式建筑之妙法,依此法建得楼房墙塔牢固远胜于前。功遂成,国泰民安,邻国无敢犯者。

…………

王国历七十又六年,「疯王」佩拉残虐无度,民皆生怨,诸侯王公各怀异心。时西方贝尔金国二王子率大军入侵,竟无上阵御敌者。

圣灵赐力予宫中侍女格拉尼,浑身常沐耀眼神光,见者无不跪服悔过。其先于宫中使神迹令诸王公团结一致,后亲达前线劝诫,传言贝尔金国军士无不丢盔弃甲,痛哭流涕倒地忏悔。功遂成,「疯王」亦得洗心革面,回施良政,脱恶名,以善终。

…………

「大致上……和我知道的没多少出入吧。」

也就是翻了书之后明白过来,小时候听到的很多故事原来都是以各位圣女为原型的程度。

圣灵即为斐迪拉尔大陆最繁盛的奥赛多教信仰的至高神,作为其在现世的分身,能施展神迹拯救危机的圣女会有巨大影响力也理所当然,难怪当时那些贵族们听闻圣女资格认定时的反应比破弃我的婚约时更激烈……咦,但这么一来岂不是很奇怪吗?

「可是,三年后的王国……并没有遭受什么危机才对呀!?」

对标前面几位圣女降世时的状况的话,权贵们还能齐聚学院开宴会的景象可谓和平得一塌糊涂了。邻国贝尔金虽说新王继位后局势一直不稳,但折腾了两年也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因此问题就是,那个叫爱莉的丫头为何能得到教会的圣女资格认定了。」

父亲深吸一口气,注意力重回墙上的情报之海,「或者换种说法,为什么,『希罗王子殿下要声称她是圣女』。」

「是,是吗,我原以为圣女的资质才是殿下迷上她的一大原因……」

「爱莉的情况为父也调查过,当下人家就只是一介不起眼的庶民而已,要找到她都费了好一番功夫。」他指着其中一张纸,若有所思,「原布朗宁男爵家,在近二十年前的『三王之乱』中被连坐除籍了的小贵族家系,之后一直靠遗产在科尔边境伯领内安分地生活,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但是在两年后,他们家仅存的血脉,爱莉·德·布朗宁就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圣罗伊尔学园哦。再往后就是……」

「庶民以这种方式升学也不是稀罕事,问题不在这里。」

父亲大手一挥,我也只好放弃追寻。看着墙上令人目不暇接的资料,思绪逐渐飘向别处。

「三王之乱」……

距今大约二十年前,由于前任国王突然去世时三位王子都尚未成年,因而在不同派系或支持或裹挟之下引发的举国动乱。我翻开编年史,果不其然这本修订于王国历一六五年的书里就记载着不少内容。当时的情况糟糕到不仅王权摇摇欲坠,连两家邻国贝尔金和利耶塔也都调动了军队蠢蠢欲动。危机最终由当时的第三王子,现在的国王布拉德·艾索夫·凯特·德·洛迪根陛下一举粉碎所有反抗力量,并血腥清算了大量贵族告终,之后论功行赏造就了「王国四柱」四大公爵家的现状。

「……啊咧?」

某个问题浮上我的脑海。

在国内歌舞升平的时候当选圣女固然奇怪,但同样奇怪的是——

「——为什么『三王之乱』那个时候,没有圣女降世呢?」

明明那才是国家存亡之际,稍有差池整个王国就有可能裂成几块,写于编年史中的文字正是如此危言耸听。国王陛下的清算行动当时也饱受非议,还屡屡被与过去的「疯王」相提并论。伟大的圣灵不说出手「庇佑」,至少劝阻一下陛下的暴行总是情理之中嘛?

「嗯,可能是因为朝中出了一位千古名相,把原本属于圣女的工作都干光了吧?」

父亲耸耸肩,我家老爹还真的是喜欢炫耀……虽说人的确有那资格。

结果疑问依旧悬之不去,我踮起脚试图细看,却觉一阵晕眩站立不稳。

「已经快到午夜时分了,老爷,大小姐。」

迪马尔科在身后提示道。怪不得,没有窗户挺容易让人丧失时间观念的。

「总之目前依然是这么个状况,情报太少,疑问太多,当中很多估计要等时候到了才能解答……你赶紧去歇息吧,准备迎接明天要给你上的『第二课』。」

「……好的,父亲大人。」

我行礼道别,顶着席卷而来的困倦。

今天过得还真有够高密度……先是为准备赴宴惴惴不安了一整个白天,再是与王子见面时出了洋相,最后还在父亲这接受了疑问漩涡的洗礼……感觉头一沾枕头就能睡得烂熟了。

(唉,我都干了些什么呀……)

不由得心情沮丧。

但愿父亲安排的第二课,别再上得像今天这么惊心动魄了。





「迪马尔科,你觉得丽兹菲儿会骗我们吗?」

「……小人不懂老爷的意思。」

「我是指,虽然不是有意,比如情绪激动之下听错了,希罗王子殿下那时宣布的其实不是圣女的事之类?」

「虽然大小姐的确冒失,但如此要紧的场合,恐怕不会弄错吧。」

「唉,果然吗。……也罢,逃避现实也该适可而止了。」

「老爷……」

「如果『圣女』真的在那种时候以那种方式降世,那事情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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