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潜质

世代镇守边疆的齐亚尔家全族尚武,历来以频出名将勐士闻名。王国上将「黑狼将军」之称正是源于其黑发黑眼的特征血统,也从来都由他们家的人担任。现任国王布拉德陛下能在「三王之乱」中得胜也借了不少上代和本代家主的光,之后攀上王国「四柱」之位似乎众望所归,而这又反过来激励齐亚尔家在武道上走的更远。

因此在迈入齐亚尔宅的院子时,我还以为会看到一群人在挥剑训练,结果意外却是寻常的花圃。

「家父常年在外带兵,并不常住,这座宅邸都是母亲大人在打理。」

杰瑞尔是这么解释的,一路带着我穿过大门进了会客厅,「王都的事务大多也是由她出面。请在此稍候,马上就会见面的。」

「啊,好。」

我应邀找位置坐下,却依旧摸不着头脑。为什么硫磺的事要找她帮忙?

至少齐亚尔家族的事也好这间会客厅也好似乎都找不出什么关联。进房后我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巨幅风景画,整整占了前后两面墙的空间。摆着武器的陈列架果然不会少,作为尚武出名的家族。不过除此之外的陈设,成色华贵的家具,繁而不滥点缀其中的各种艺术品,常青的室内植物,恰到好处地照入室内相应位置的自然光,如此等等不光见不到刀兵的气息,更像是在精心设计之下试图营造一种令人放松的温暖氛围,彰显着主人的品味。

两幅画的内容类似,都是在优美的乡间环境中,远方的人举办宴会,近处作为主体的孩子们欢乐地嬉闹的场景。

「啊啦,喜欢吗?」

有人在旁搭话。「嗯,那些孩子们看上去真的很开心……」我下意识回答。

「呵呵,看来不枉我花大价钱委托那位画师做实景呢。」

我才回过神来,声音的来处,会客厅入口处有位妇人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啊!真是抱歉!」我慌忙起来行礼,「小女子是泽兰家的丽兹菲儿·德·泽兰,见过齐亚尔夫人!未曾预先知会便来拜访还请您体谅。」

「不用那么拘谨也可以哦。这座宅院本就冷清得很,我还真希望多来些客人呢。」

「您客气了……」

「坐吧。杰瑞尔,吩咐人上茶。」

跟在身后的杰瑞尔让开道,方便端着茶具的仆人进来。齐亚尔夫人则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久闻大名,泽兰小姐,听闻您来王都居住后就想找机会邀请,未曾想初次见面会是这种形式呢。」这位贵妇人似乎十分愉快地对我说道,一袭浅色丝裙外披着毛皮裘衣的装束优雅中显出飒爽,端正的面容正朝我友善地微笑,「我是列妲·德·齐亚尔,听说我家杰瑞尔在外颇受你照顾了呢。」

「哪,哪有的事,是我受他照顾才对……」

「呵呵,杰瑞尔这孩子没少被人说呆,看到他有交到异性朋友我就放心了。」

「朋友吗……我也只是受他护卫,杰瑞尔先生的身手的确了得。」

「但很不近人情对吧?」

「确实如您所言。知子莫如母呢。」我也跟着笑了。

一边的杰瑞尔果然又把嘴抿起来了。对,就是这样,再多说他几句齐亚尔夫人,你家公子在外面简直呆得要命。

其实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都没多少接触成年贵族的经验,遑论像这样登门拜访了。

在家是佣仆,在学校则主要是与同龄人相处,因此在初见面时我还挺紧张的。但这位齐亚尔夫人三言两语就打消了隔阂,用平易近人的形象拉近了距离。「那,虽然想继续聊杰瑞尔的事,但我想你肯定有别的来意吧?」此刻她也十分自然地引导着话题,「需要堂堂宰相大人的千金亲自来访的事情,我也很好奇呢。」

「不敢当,其实与父亲大人没有关系,今日造访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愿。」

「哦?」

对着兴致盎然的齐亚尔夫人,我将最近几日经历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了一遍。我注意到她也和父亲当初一样定睛认真听着,并在有需要的地方暂停询问细节。能干的大人们都会这么做吗?

「贫民窟里的炼金术师……能迅速净水的灵药……」

她微微皱眉,轻声重复着我告诉她的事,「真没想到,解决之道就藏在如此近的地方……」以及某些尚不能理解的话。

「齐亚尔夫人,您的意思是?」

「不必见外,叫我列妲便可,我也会用丽兹菲儿称呼你哦。」她突然抬起头,「有关那灵药的事情,属实无误吗?」

「是的,不会有错,我和杰瑞尔都亲眼见证过灵药的起效过程。」

「确实如此,母亲大人。」杰瑞尔及时出声帮腔,「格兰小弟那时正是当着我们的面,把一瓶脏水顷刻间变成了干净的水。」

「但现在那位炼金术师制药所需的硫磺已经耗尽。我之前曾向父亲请求资助,却不知为何遭到拒绝……」我悄悄隐去了有关「贵族脸面」的部分,「恰逢杰瑞尔先生表示可以寻求您的援助,于是便像这样上门了。」

「原来如此,明智的判断呢。」

列妲夫人点点头,往后靠去,「我家杰瑞尔在关键时刻果然还是很靠得住的嘛。」

「咦,齐亚尔夫人愿意出资援助吗?」

「不是出资,是用更直接的手段。」

意外是杰瑞尔出声回答了我。看着我一脸不解的列妲夫人又笑了出来,「丽兹菲儿小姐不懂也情有可原。」她说着抬手顺了一把鬓发,「在嫁入齐亚尔之前,我的名字原本叫列妲·德·维斯洛哦。」

「……啊!」

说到这里任谁都该明白过来了。

维斯洛公爵家,与齐亚尔家同属「四柱」之一的公爵大家,领土囊括了大片北方的苦寒之地,以丰富的矿产资源闻名。我这才注意到列妲夫人那扎起来的,银灰偏白色的长发,如同大部分北方住民那般。「区区一点硫磺的话,我去向娘家打个招呼,王都的贸易办事处就会提供给你们的。」

「这,这怎么受得起,您真是太慷慨了!」

兴奋得我差点要站起来,但受列妲夫人柔和的表情抚慰心神的我却立刻想到了些别的事,「咦,但是,这个样子,真的好吗……?」

「丽兹菲儿小姐是指?」

「这可是公然插手炼金术啊,作为贵族是否会有些……」

说到这里我开始有些惭愧,不由得往后缩了些,「其实我选择资助也是出于这样的顾虑,要是换成直接提供硫磺的话,就毫无疑问没法再煳弄过去了。」

列妲夫人并没有立刻回答。我听见她深呼吸了一口。

抬头看时,她并非正对着我,而是抬头望向我身后墙上的画作。

「丽兹菲儿小姐先前在看的时候,有想过绘制这么大幅的实景需要花多少钱吗?」

「哎!?」突然一转炫耀话题,让我有些拐不过弯。

「实景」指的是一类作画方式,我姑且算是了解,具体指的是委托画家把正在发生的事情描绘下来。这类做法多用于记录某些重要的,历史性的场景……我才意识到如此大幅、内容又如此平凡的实景画作有多超脱常理。「这……恐怕得花上相当大的金额吧?」

「确实,这两幅画的花费抵得上齐亚尔家几个月的年金哦,但我认为花得很值。」

列妲夫人的视线依然不离画中,「因为,我非常喜欢孩子。」她娓娓道来。

「孩子,是吗。」我悄悄瞥了杰瑞尔一眼。

「说来羞人,当年我与贝尔格公子相恋——啊,现在该叫齐亚尔公爵了——那时候,我的梦想是生好多孩子,享受子孙满堂的幸福感觉。却怎料不论如何努力,诞下的子嗣还是只有杰瑞尔和兰瑟两个。」她似是十分遗憾地叹息着,「明白自身无望后,我就开始从别家的孩子们那里寻求慰藉了。两幅画不过是聊表心意。」继续保持怀念和企盼的样子看了一会画,她让注意力重回席间。

「所以……?」

「那位格兰小弟弟,以及他的小伙伴们生病的事情,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办。多亏有你转告我灵药的事呢。」

「啊,咦?」我不禁惊呼出声,这些事我刚才明明没说出口才对。「您为什么……」

「在贫民窟碰巧救下你那天,在下其实是在护卫母亲大人途中。」

杰瑞尔的补充更令我惊讶。怪不得他这个士官会出现在那种地方,不过当时未曾现身的列妲夫人似乎也不在我家那位宰相大人之下。「骑士之道须除恶扶弱,虽然离我家杰瑞尔受封还有时日,但不该因此就放弃践行。」列妲夫人点头称是,「我身边也不缺他一个护卫,就叫他去看看情况。能与丽兹菲儿小姐结下缘分,大概也是圣灵的指引吧。」

「非常感谢您的搭救!」

「不必多礼,反倒是我更想感谢你们。我虽然揪心于那些孩子们的情况,却无缘像你们这样,找到解救之法呢。」

她正色对我道。

「那就来回答你的疑问吧。贵族的脸面当然重要,说不在意肯定是谎话。但比起因插手炼金术而遭人非议,对那些孩子们见死不救才更让我于心不忍。更何况……此事若成,受益的远不止几个孩子。」列妲夫人抬手品茶,随即定睛正视着我,「丽兹菲儿小姐在贫民窟中行走的时候,有否动过恻隐之心?」

「哎……?」

「有否想过,在那里受苦受难的人们,其实完全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譬如那三个企图绑架你的贼人,倘若他们能吃得饱饭,喝得上干净的水,穿得起体面的衣服,他们是否就更容易找到一份体面的正经工作,而不是四处游荡作奸犯科了呢?」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就算是我也只对格兰怀有赏识,而从未想过要去同情那些贫民,更不用说思考背后的原因。

赫尔南老奶奶唠叨过的话蓦然浮上心头。

「我的答案是:是的,至少我愿意如此相信。凭齐亚尔家的财力,我当然可以出资救助那些孩子们,但我更清楚这其实无济于事。只要那片贫民窟还存在,那里的人还陷在那种境地里,迟早会有更多的孩子受害,会有更多那样的贼人被生活所迫犯下各种罪行……要改变这种状况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努力,但至少,让那里的人们能喝上干净的水肯定是当中必要和实实在在的一步。」

我无以复加地惊讶着。

这就是大人的胸怀吗,继父亲之后我又一次发自内心地感慨。列妲夫人不光亲切温柔,更牵着我的手带我打开了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她的温柔不仅仅是对着我,也一视同仁地洒向包括贫民在内的全体世间,何等高尚的理想。倾斜的日光自窗户射入,正巧将列妲夫人的位置笼罩在内,微笑着的她此刻仿佛有了些许超然神圣之感……「圣女」,这是浮现在我脑袋里的词。

「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丽兹菲儿小姐?」

这样的她,起身朝我伸手问道。

「乐意之至!」

我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



「好耶!这样就能继续做灵药了!」

得知喜讯的格兰蹦跳着在房里绕圈,来不及歇息,我们就将确保原料的消息带到了赫尔南婆婆处。「……是吗。」老婆婆倒是没有喜形于色,不过表情也算明显舒缓了不少。「赫尔南奶奶,有件事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一念上头的我出口问道。

「什么事?」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优秀药师,会来贫民窟这种地方开药铺呢?」

前世修习过药学的我看得出,她娴熟的制药手法明显是多年经验积累的结果。「难道说,也是为了格兰和其他的孩子们?」我追问。

「大小姐您这么理解,也不能说错吧。」

赫尔南奶奶扶了扶老花眼镜,继续整理着手边的药材,「对老身来说的话,只不过是一个干了几十年低级药师却依然没有晋升才能的平庸女人,因为年老体衰而被辞退的俗套故事而已。碰巧这地方缺医少药的,老身就开始私下接活。」

「是吗……」

这位老婆婆,也是如列妲夫人那般喜爱孩童之人吗。

坦白说我依旧无法对那些身处不同世界的贫民产生同情,但当中道理我是能理解的。这些人当中同样存在如格兰那样坚强之人,只要提供给他们些微帮助,哪怕仅仅是能喝到净水、生病有药医,也足够使他们更有改变命运的希望,得到更好的工作,过上更好的生活,更不会为了生计去铤而走险,也有更多的余力去同样照顾身边的人。

——而像格兰这样的努力者,他们的付出也就更不至于白费。

「干了这么久也没被药师协会上门过,大概是真的不屑一顾吧。也是,谁会闲得慌来找个技艺不精又老眼昏花的老婆子麻烦呢,连个简单的炼金术都使不好。」

「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哦。」

这么说的我将目光停在那些玻璃器材上。

被她既用于常规制药,又用于操使奇妙的炼金术的装置。在已然得知后者真实面目的当下……既然使用的是同样的器材,那某些经验和技巧,是否也存在通用的可能呢?

「说起来,为什么制作灵药的时候要把硫磺单独装瓶,而不是直接丢进后两个瓶子的液体里呢?」

「因为之前早就试过。」老婆婆说着摇摇头,「灵药的配方其实是别处抄录来的,但只有配方,没有制法。尝试了很多种做法,留下来的就数现在这种成功率最高了。」

「原来如此。」

如果材料相同的话,为什么丢到一起不行,而分开装就行?这两种做法的区别究竟为何?回忆着制作时的情景我陷入了思索。

难道说……是空气?

直接丢进液体里的话,即使通过管子往里面吹气,硫磺也接触不到多少吧?

「……赫尔南奶奶,我有个想法,希望借助你的经验。」

「请说。」

「直接加硫磺不行,而分开就行的话,区别会不会就在于是否让硫磺接触到空气呢?」

「老身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也就意味着,『空气是制药的必须原料之一』对吧。」

我用手指顶住腮边,慢慢整理思绪。

「如果从『没有空气』到『有空气』能导致『无法成功』到『很少能成功』的变化的话,那以此类推,从『有空气』到『更多空气』能不能引发『更可能成功』的变化呢?」

「您,您是指……」

「下次制作灵药的时候,往设备里加入更多空气试试看?比如说,嗯……吹气的时候吹得更久一些?」

赫尔南婆婆闻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随后埋头琢磨起来。「嗯,这个可能性我先前也有想过……但后来因为试制成功了一次好像就忘了,这么说来……」她点点头,「您的想法的确值得参考,大小姐,下次就试试看吧。」

「咦,大姐姐原来也懂炼金术呀?」格兰顶着好奇的表情凑上来问。

「呃,哪里……这不是炼金术啦,其实是药学的知识……」

嘴上含煳其辞,我内里却是相当宽慰。过去(虽然其实是前世)的努力有回报了,正如我所一直追求的。

「没想到泽兰小姐居然懂药学啊……」

不料身边的杰瑞尔也跟着开始若有所思,「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在圣罗伊尔学园里开设的课程才对?」

「是,是我自己的兴趣!家里有种植药草,耳濡目染之下就了解了些……」我下意识随口煳弄道。

「『兴趣』啊,那么剑术的掌握也是源于『兴趣』吗,以贵族千金而言还真少见。」

我心中大惊,暗说原来那时全都被你看见了啊。「那,那个的话是被父亲要求锻炼的!」不过面上还得继续保持平静,「因为我是独生女嘛,父亲就说必须掌握些自卫能力……虽然如您所知学艺尚且不精,还得劳您搭救。」接着奉上一个含羞的笑容。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

杰瑞尔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没想到我还会有庆幸他脑回路如此耿直的一天。

连忙转头暗松了一口气,总不能老实告诉他都是我上辈子苦修来的吧,将来可得谨慎一些了……



「我可是非~常,非常喜欢孩子的哦。」

空荡荡的会客厅内,「冰霜女士」悠闲品着茶叶的清香,自言自语道。阳光已不再照着她所坐的位置,但她似乎毫不介意委身阴影之中,继续用柔情似水的视线眯眼盯着墙上的画作。

「像你这样天真的孩子,我可是爱不释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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