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父亲大人，是我。」

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的是如往常般趴在桌前工作的父亲，都懒得应我一声。

这让我的意外再加一层，本以为像那样将我迎入了「大人的世界」后，他就会马不停蹄地开始教我东西的。

「父亲大人，女儿有事想问。」

「说。」

他一抬头，视线在我剪短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却依旧没作什么表示，又埋头进手上的工作里了。

雨依旧在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书房里充斥着诱人放空精神的水声，偶尔夹杂父亲翻动纸页的响动。深吸一口初春清凉的空气，我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要怎么做……才能重建与王室之间的婚约呢？」

让话出口颇费了些勇气，因为我还挺怕得到「没希望了」之类回答的。「重建？」结果父亲却只是多瞥了我一眼，「本来就还没个定论的事情，无所谓重建不重建的。」

「是……吗。」

「前世定下婚约是入学一年后的事吧？实在不放心的话，在此期间挽回陛下面前的形象就好。」

原来如此，我暗松一口气。

事情还不算太糟糕，还没到提前一年光速完蛋的地步……但，仍然是暂时如此而已。

「那，女儿应该怎么做才好？」

「不知道。」

「为了……哎？」

差点以为听错了，这实在不像那位英明神武的宰相大人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回答。「不管将来如何，现在的为父还从来没动过这心思。」父亲接着说，还朝我丢来一个「你已经是个成熟的贵族千金了应该学会自己去俘获殿下的心」的表情，「既然已经过了那关，那往后我也会把你当大人对待——大人的世界可没那么温柔，不会动动嘴就有人来满足你的愿望。」

「……是，父亲大人。」

确实理应如此，是我过去太娇生惯养了。为了在「大人的世界」中立足，心态不赶紧转换过来可不成。

「为父当下可没空考虑什么婚约……不如说，现在是连自家女儿的才智都想借来一用呢，唉。」

好奇心驱使着我靠近过去，发现正令他唉声叹气的，是摊在桌上的一系列文书。

似乎有些眼熟，在有心端详文字内容前，我的注意力首先被一系列凸显个性的签名吸引过去，某些写得潦草的格外注目。

「……贾科莫·艾拉克斯……？」

我拼读出之一，随即反应过来其人。

「还记得吗？这些是为父之前在陛下面前拿出来过的，和贫民窟里的各个头领签订的合作迁徙协定。」

「啊，我有印象……有什么问题吗？」

「它们还在这里，就是问题所在。」

父亲那手指敲了敲桌面，「虽然那把不明不白的火烧掉了大半个贫民窟，但陛下交给我的工作却还得继续。」

「咦……」

「你知道为什么明明在王都里出了这么大乱子，陛下那时却连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吗？」

面对父亲的注视，我老老实实摇头：「女儿不知。」

「因为『解决贫民窟』本来就是他交代下去的任务，至于怎么做到这点，是按照承托了工作的我原本计划的迁出城外设立开拓村的做法，还是像某位毒妇那样一把火烧光，他并不怎么关心——不如说如果真让后者得逞，恐怕他也不介意把功劳归到人家头上。」他皱着眉将视线投向远方，「该说不愧是那位布拉德陛下吗……看当时他的样子，说不定还挺中意那边的……」

「咦！」我吓了一跳，「陛下……会支持烧光贫民窟？如此残忍的手段？」

「那可是踩着两位亲兄弟的尸体上位的布拉德陛下，不奇怪。」

父亲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仿佛丝毫不在乎代价之重。

是因为过去曾有过更残酷的事迹吗，消散于「三王之乱」动荡中的性命，何止一二十个那样的贫民窟之多。……人命，甚至大量的人命都可以轻易当作可作取舍的筹码。大人的世界竟恐怖如斯，即使有所心理准备，我还是不由得毛骨悚然。

「但事情显然不会这么简单，为父的计划早已向陛下说明过，收益上毋庸置疑要比像那样烧掉好得多，把贫民窟的居民迁徙到领内建立村庄，是能在满足陛下意愿的同时提供税收和兵源、促进领地繁荣的长远之计……所以陛下会去中意别的办法就很不寻常。」

「那，究竟为什么呢？」

「为父怎么知道。」

说着他腾地从书桌后站起身来，望了眼窗外，雨不知不觉间慢慢停了。「唉，这一把火烧完，也不知剩下的人里有多少还肯合作……为父之后要出去办事，迪马尔科，吩咐人备车。」

「——请留步，父亲大人！」

趁父亲还没走，我把另一个令我隐隐害怕的问题问了出去：

「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教我『第三课』呢？」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他用一种审视般的眼光仔细打量着我。

「……你已经在上这『第三课』了。」

良久，他的手一挥，继续前往衣柜挑选起待换的衣物，「能不能从那些足以毁掉你的东西当中走出来，归根结底还是得看你自己。」

「女儿谨记。」

「外出的话，这段时间里迪马尔科会代替那位杰瑞尔公子保护你的安全。『只是看着的话，什么都改变不了』……记住这句话吧，为父也只能帮你到这里。」

我俯身道谢，以大人的礼仪恭送父亲出门。

……

父亲的话总是充满深意，我并不经常能很快理解。

但另一些道理，无需他的点拨我都能懂。

「……呼。」

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便服，我来到雨停后的庭院中。

手上握着训练用的木刀，摆出熟记的架势。

「呀！哈！」

呼喊着，按在剑术课上学习过的要领练习着空挥。木刀的感触比记忆中沉重许多，我不得不咬牙撑住。

这个世界残酷而无情。

暴露出的任何弱点，都有可能会被人趁虚而入。正因为无力保护自己，我才会被杰瑞尔以护卫为名介入，才会不知不觉依赖上他……并因此在之后遭受那般惨痛的背叛。

哪怕平时再正直的家伙，也会在关键时刻背后捅刀。

所以绝不能仰仗他人的可靠。

用要克服那软弱的决心支撑着，每当产生放弃的念想，我的眼前便会浮现杰瑞尔战战兢兢地说谎的景象……我究竟像这样忘我地挥了多久呢，待回过神来，未经锻炼的瘦弱身体已经到处发出哀号，只得喘息着用木刀撑在地上，任由汗水不成体统地顺着脸沿滴落。

「……小姐，有客人来了。」

迪马尔科也好像已经叫了我好几次。我这才反应过来。

即使父亲不在，身为泽兰家千金怠慢了客人也是相当失礼的……一边酝酿着话语我一边重整姿态准备礼数，但随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在庭院入口处，一位身份完全出乎意料的访客，正用同样惊讶的表情望向我。

「……希罗……王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