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雨终于还是下起来了。

「大火后会有大风，大风后则是大雨」。这场雨，在王都的上空如期而至。

直至火被扑灭后的次日，「硫磺气」的味道依然迟迟不肯彻底散去。我伫立于化作一片焦黑废墟的贫民窟外围，任由雨点打在身上。有几滴打在唇边，用舌头舔了舔，尝不出什么味道。

乔治，约翰，汤姆，据说都葬身在了火灾中。

大火经过的地方一片狼藉，我打听过赫尔南婆婆的事，得到的消息是，在距离那座药铺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具佝偻的焦尸，身旁有一架烧裂了的老花眼镜。格兰则是不知所踪，不晓得该称之为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雨水逐渐浸透了衣物，但我丝毫不觉得冷。

数不清的鲜活生命在此处灰飞烟灭，四分之三个贫民窟连带周围居民区、市场区的不少设施都遭受波及需要修缮重建，代表着脱离苦海的迁徙计划就此腰斩……而这一切仅仅源于一个人的恶意，一次不成功的算计，一轮权力场上的交锋。

还有什么会比这更让人浑身冰凉呢。

「哟，这不是宰相大人的宝贝女儿吗？」

我转过头，惊异于此处竟会有认得我的人出现。

某个脸上带着道恐怖伤疤，围着一圈络腮胡——有一侧的胡子稀薄了不少，还留着不少烧卷的迹象——的男人笑着向我打招呼。是贾科莫，我注意到他浑身带伤，整只左臂更是用绷带包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他还是坚实地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原以为自己现在的接受力已经够牢靠了，他却还是打破了那层壁垒，令我倍感恐惧。

那笑容表面之下，是几乎要化作有形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听说你当时也在里面？这不是还好好的嘛？」

「你这家伙为什么还能好端端的」——我分明听到他在这么质问。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要是出点岔子，跟宰相大人过不去，本人贾科莫在这行也就算做到头了。」

他停下脚步，跟我一起眺望着贫民窟的废墟，「……只可惜，虽然他给足了我面子，我却没法遵守约定了啊。就因为某些该死的混蛋出手搅局……老子的地盘，老子的人，全都变成了这副德行……」

说后半句的时候，他显然是在拼命压抑着情绪以免当着我的面爆发。隔着一段距离我都能听见他握紧拳头发出的咔咔声。

贾科莫口中「该死的混蛋」，指的会是谁呢？

是指被利用着把硫磺带进贫民窟的我，还是指背后作梗的列妲夫人？他了解事情的全貌吗？还是说即使全都知道，还是更宁愿把怒火都发泄在更贴近事态的我身上，如同这贫民窟里的规矩？

「打我吧。」

「啥？」

「打我吧，我不会告诉父亲的。」我对他说，「这么一来，我们俩都能好受点。」

贾科莫带着他那只独眼，用异样的表情看着我。沉默一阵后，他真的走到我跟前，举起了那只砂锅大的拳头。

我闭上眼。

呼啸的风声在我耳边掠过，却没有冲击和痛楚传来。睁开眼，看到的是他至近距离的可怖面容。

「少他妈自作多情了。你以为老子真的不敢打你吗，嗯？」

他说着咧开嘴笑了，而那使我更胆颤心惊。

「如果打你一次就能让老子的人回来一个，那老子会毫不犹豫当场把你揍死。」

「…………」

「但是有个屁用？真有悔改之心，就拿点诚意出来啊！诚意！哪怕是从你那抠门老爹的口袋里偷些金币出来给我呢！话先说在前头，我是把持得住不动手，别的小年轻可未必啊，大家现在都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泄呢。」他顶了一下我的额头，站起身来，「听懂了就别傻愣着赶紧动起来！」

「我，我要……？」

「就是因为尽是你们这样中看不中用的货色，老子才讨厌跟贵族打交道。」

他往我面前的地上吐了口唾沫，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废墟里。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雨继续淅淅沥沥地下着，越来越多的雨滴落在我的身上、眼间、唇边。

刚才试着舔过的舌尖，不知不觉隐隐刺痛起来。

我曾以为我所知的便是世界的全部。

我曾坚信，付出总有收获，努力终得回报。

我曾天真地觉得，勤能补拙，熟能生巧，不管是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埋头苦干就总能到手，不管何种困难，只要多拼上一把总会有解决的一天——曾经的我正是这样的努力家，也正因如此会觉得公理正义自在人心，会欣赏与自己类似的人，也会在前世因迟迟得不到理想的回报而陷入嫉恨的深渊。

不再是了。

现在的我已经知晓，世道根本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公正。

我已经知晓，存在那么一些人，动动嘴唇就可以轻易颠覆一个人全部的付出与努力。

接触了大人世界的片角之后，我了解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正是世间常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才是最无可辩驳的正义。千百条鲜活的性命也好，数不清的财产损失也好，只要是能对自己带来利益，甚至于，只要是能给对手造成损害，便可毫不怜惜地牺牲掉。

我与敬爱的希罗王子殿下之间，从一开始便横着这条望不到边的、填埋着无数鲜血与污秽的天堑。

那么，我——

「迪马尔科，帮我把头发剪掉。」

「万万不可啊，小姐！长发是贵族千金们的身份和脸面的象征，将来会在社交场上抬不起头的！」

「帮我剪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请小姐三思！」

「剪掉。」

「……遵命，小姐。」

随着剪刀咔嚓作响，段段长发落在地上，自脖颈传来了崭新的轻松感。

我望向镜中自己的模样。

原本及腰的深褐色长发被剪到及肩，这是不论在前世还是今生都未曾有过的全新姿态，也代表着我的态度。

与过去的自己诀别，以及，为了在这残酷的世界生存，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弱点。

……哪怕是，被人揪着长发那样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