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万万没想到希罗王子殿下会驾临我家宅邸。

我下意识地想露出笑容，以最好的姿态迎接。然而因拼命锻炼而迟钝的五感也与此同时复苏过来，流淌的汗水渗入了左肩上的烧伤处，阵阵刺痛提醒着我发生过的事。

因此我只得将情感压在心底。

察觉到我状况的殿下还试图用婚约者的话题来鼓励我，却起到了反效果。这不能怪他，都是我的缘故。

现在的我，还远远没资格站到他的身边。还随意示好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婚约者的事在我听来也只有刺耳。

在我养尊处优度过豆蔻年华时，殿下早就已经在「大人的世界」当中历练了。是的，就连希罗王子殿下，我的挚爱，也会在有必要的时候牺牲掉那位叫安妮莎的贴身女侍……那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

我也得赶紧学起来才行，从这不知正在以何种形式进行中的「第三课」里。

送殿下他们离开之后，我也在回屋沐浴更衣出了门。迪马尔科这次一直沉默地跟在我身边，不像是有收到父亲对我的禁足令的样子，就算我表示要闯进贫民窟里他说不定也不会阻拦……但我没那个意思，至少现在还没有。一边琢磨着该做的事一边自贵族区的道路往外走，回过神来发现已不知不觉迈上了往治安所去的路。

「…………」

我挑了个别的方向，信步顺着街道前进。

绕开治安所后新的路线将我们带到了市场区域的其中一个入口。与传统意义上的市场不同，这里并没有鼎沸的人声，只见或空或满的马车在频繁来往。在看到各家房门顶上挂着的纹章后我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各个贵族和商会在王都设立办事处的集中区域。此刻它们也在借由来自各处的车辆忙碌地处理商货的运输和装卸工作，却有一家例外，马车被围观人群堵在了外面。

看到那家商铺挂着的维斯洛家火炬族徽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列妲夫人的娘家。

那些硫磺，大概就是出自这里。

我倒也想确认究竟是谁借我名号调走了整整五车之多的硫磺，但此刻店外却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听得人墙里面传出争论和慌乱之声。有个人挤过人群走出来，我使了个眼色，迪马尔科上前问他出了什么事。

「大当家上吊了。」

那人面带痛苦之色摇着头说，「消息都已经传开了，那么多硫磺被拿出去是用来放火的，等于是让公爵大人脸上无光，禁卫军那边追查过来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他挥挥手，「结果昨晚上就一根皮带吊房梁上过去了，留家里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啊，我们这些伙计也没个主意，唉……」

侧耳倾听，的确能隐约分辨出里面有个女声嘤嘤哭泣。

「现在只能叫来做生意的都缓缓，等公爵大人的意思了。嗨，都是那个泽兰家的什么千金害的，你说她怎么就没烧死在火里头呢。」

伙计叹口气走掉了，迪马尔科将视线转向我。我黯然咬着嘴唇，摇摇头，望向商铺那边。

被诬陷的滋味怎么可能好受。

但我在这里强出头恐怕毫无用处，如同当时跪在大堂里时，陛下信任的不是我而是列妲夫人。

……引诱着我踏入陷阱的，「冰霜女士」。

我似乎应该十分痛恨她才对，理智这么告诉我。整个商会的人、整片贫民窟的人、连带我受的罪，她都是罪魁祸首。

然而熊熊怒火却并未在我胸膛中燃起。占据那里的是另一种名为不甘的情感。每当联想起陛下对她直呼外号的赏识，以及她洋洋得意的模样，这种嫉恨就更重一分。

绝不会原谅列妲夫人，毋庸置疑。

但另一方面，我也许的确该感谢她为我打开了新的大门，亲手演示了某些在「大人的世界」中搏杀的技巧。那些技巧她用得，我当然也用得。阴谋，欺骗，诱导，背叛，我会一样样学，一样样实践。

如果这就是在这残酷世界中立足之必需的话。

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重整思绪后的我带着迪马尔科朝别的方向走去。

轻车熟路地穿过市场不用多长时间，不一会我们就来到了几乎化作废墟的贫民窟外围。

——至于要如何去实践，某个想法其实已在心中逐渐成型。一个此前绝不会有的点子。

全部事情都源于陛下交给父亲的工作，或者说，一切都围绕着这片贫民窟展开。王室希望把它清除，父亲致力于用迁徙计划的方式满足前者，瞅准了这点的列妲夫人则插了阴险的一脚。原本我对它并无兴趣，若不是炼金术的缘故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但风云变幻间这片火灾后的废墟却成了权力斗争一时的焦点。

希罗王子殿下曾提过一句陛下希望尽快出手，会不会是出于某种原因手头紧张？

这把火放到王都里来了，此等太岁头上动土之事，陛下却并未深究，是因为别处更值得关心？王室急需用钱到了暂时无暇顾及脸面的程度了吗？这片贫民窟的地位或许比想象的更重要。

或者说钱才是最要紧的东西，希罗王子殿下接手的正是将其出手卖钱的事宜。

那么如何对付贫民窟中作为障碍的居民就成了当务之急，这既是父亲负责的工作，也是列妲夫人那边敢于胡闹到放火地步的底气。

所以，为了把优势重新争取回来——

某种陌生的异样感自丹田处冉冉升起，捂得心口一阵难受。

何等讽刺，数日前的自己还在震惊于对方轻易烧死千百人的残忍，如今的我却盘算起了相似的事。不，结合眼前这废墟的凄惨景象，要更残忍也说不定。

但那又如何。

现在的我也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无知的自己了，为了完成这蜕变，我要——

「——大姐姐？」

熟悉的呼声自不远处传来，我一愣，转头发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格兰正摆着同样意外的表情，自贫民窟中朝这边走来。

「格兰！？你，你原来没事啊？」

「嗯……」

他脸上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约翰哥哥拼死救了我，他自己却……」说着头就和声音一起低下去了。

「是吗……」

发现格兰没事的时候，我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他浑身上下虽说也可见不少烧伤痕迹，但似乎并无大恙，这或许算几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其他朋友们也有很多没跑出来，现在大家乱作一团，实在没心思管什么灵药的事了……」

他该不会我过来是想继续做药吧。「是吗，那位赫尔南奶奶也……」

「嗯，我已经听说了……有人在她身边找到了她的老花镜。」

「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低头不语，沉默足以作为回答。

火灾吞噬了整个贫民窟，如他般遭遇的人何止千百，只是他们尚不知道……我突然反应过来，「那，你现在有安身处吗？」出口问道。

「现在的话，暂时是跟活下来的大伙睡在一起……」

「要不要来大姐姐家里？」

一念转动把这句话说出口后我悄悄观察着迪马尔科的反应，惊讶之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仅此而已，还好这等出格尚在接受范围内的样子。格兰那边则是惊讶了一阵，短暂思索后答道：「谢谢大姐姐，不过，不用了。」

「咦！？」

此等回复实在出乎我意料，他应该不会不明白我是富贵之家。

「大姐姐应该是只打算收留我，不会带上其他人吧？」

「……没错。」与我有过交集的贫民窟成员，当下只剩他一个人。

「所以还是算了，我没法丢下认识的人们不管，他们有些以前帮过我，现在等着我去回帮，丢下他们实在过意不去。」格兰说着对我鞠了一躬，重新露出笑脸，「而且，我也不想让赫尔南奶奶的灵药埋没，肯定有什么地方能派上用场的。谢谢大姐姐了。」

说完他就朝贫民窟内跑走了，我伸出手，终究明白过来挽留不住。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肚里那股难受劲又重了一分。

我依旧只能咬牙忍耐，努力去适应。

——宛如看着曾经的我自己。

在不清楚背后权力斗争详情的格兰看来，大火大概只是次不幸的天灾。所以他才会依旧傻乎乎地努力，在单纯善意的驱使下关照他人，浑然不知即将降临的又一场浩劫。

没错，我打算将贫民窟中剩下的人消灭掉，不论通过驱逐还是残杀。这么一来障碍被扫除，希罗王子殿下负责的交易得以推进，工作被迅速解决的话，化解财政危机的荣誉就能顺理成章地落到我们泽兰家头上。

列妲夫人的手段固然狠毒，但若正是此等手段帮她博得了陛下的赏识，那我便只得比她更狠毒。哪怕是要对已经遭过一遍难的贫民窟住民们落井下石。

暗自下定痛苦的决心，我朝贫民窟投去最后一眼。

——哪怕是，要将曾经欣赏喜爱过的格兰小弟弟，也一块背叛，牺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