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4 星刻銘浮沉

    我還是首次聽到,莎朵奈這樣批評自己的父親。這份震驚就跟從塞巴托法那裏得知德拉可公爵殺死了他全部家人一樣,難以跟那位備受推崇、看似完美無缺的貴族聯想到一起。我對於內戰時期那段過去、特別是關於莎朵奈父親的部份產生了興趣。


    「塞巴托法似乎只是知道妳的伯母被殺導致德拉可公爵帶着亞索隊長前來報仇、以及只剩下自己活着的結果。但如果是莎朵奈,應該從德拉可公爵口中問出了更多詳情吧?比如說,塞巴托法是怎樣存活下來的。」


    「在伯母殞命的那場戰役中,布拉德‧亞索的部下死傷慘重,因此他和父親大人都是奔着報仇去的。為了將軍隊從守衛森嚴的堡壘引出來,他們假裝圍困鄰近的城鎮、在故意讓一小撮士兵成功突圍逃出去向泰爾加公爵求援後,就設兵埋伏於通路的森林中成功將救援的主力截殺。從俘虜的將軍那裏拷問出通行口令再以繳獲的盔甲偽裝成敵軍,父親大人率領的部隊毫無阻攔地進入泰爾加公爵的領地。」


    莎朵奈以寥寥幾句字詞與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極其怵目驚心的殘酷內容,這就是我們新生代所不知曉、戰爭的真相。


    「完成包圍泰爾加邸宅後,父親大人立刻放火把裏面的人逼出來。泰爾迦公爵犧牲自己斷後希望能為家人爭取逃跑的機會卻失敗了,懷有身孕的夫人以及親衛隊全數被布拉德‧亞索率領的弓手亂箭射死。由於泰爾加夫人在斷氣後仍然緊緊抱着年幼的塞巴托法不放,布拉德‧亞索就把她的雙手砍下來、把年僅兩歲的小孩連着母親的斷肢硬生生扯出來扔到父親大人面前。」


    「……德拉可公爵最後心軟住手了嗎?」


    我輕聲地詢問。就算已經做好了一定程度的心理準備,在聽完這些往事今後大概也無法以同樣的眼光看待德拉可公爵以及亞索隊長了。


    「父親大人舉劍正打算將塞巴托法釘在地上時,突然就把武器扔到一旁放聲大哭。他告訴臣妾在那一刻意識到眼前的慘況、自己的所作所為跟理想中貴族應有的姿態差上了十萬八千里。」


    在內戰當中將本來平起平坐的貴族滅門、把同為本國人民的敵軍擊潰。我不敢輕率地將這類行為定性為正確或錯誤,但是我卻相當肯定像德拉可公爵這種深愛着國家的模範貴族必然會對此感到痛苦。


    「這場內戰最後是怎樣完結的?」


    「殿下的伯父、當時的第一王子眼見大勢已去,在向作壁上觀的菲尼克斯公爵家求助不果後,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以及女兒、提着家人的首級跑到自己的兄弟、殿下的父親面前懇求他不要為難以泰爾加公爵為首的追隨者後自刎而亡。殿下的祖父、當時的國王受到失去愛子的打擊後一振不蹶,不久也病逝了。」


    我停下了腳步,把臉埋在右手裏。感受到體內的心跳加快的同時,我也變得不敢看向莎朵奈。


    「表面上與支持伯父的泰爾加公爵家為首一眾貴族和好,實際上卻把他們遷徙到邊疆再派駐重兵防範打壓。操作情報、封鎖消息,企圖將這段不堪的歷史埋葬於黑暗當中。父王就是如此處理這場內戰遺留下來的問題嗎?」


    「不止如此,過去作為泰爾加派系根據地的眾多城鎮由於主人離去而陷入了衰敗、直到最近殿下的活躍才稍微有一點起色。殿下曾經作為奴隸礦工短暫生活過的地方就是其中之一。」


    聽到這一句,我腳步踉蹌不穩地跌坐在地上。毫無希望的眼神、没有父母照顧的兄妹、後巷的屍體,這些又一次清晰地浮現於腦海中。出乎意料的,莎朵奈也緊隨着蹲下來挨着我身旁盤腿而坐。


    「原來如此……妳一直都憎恨着我們、對於不作為的錫塔王室感到憤怒是吧?」


    「臣妾只是覺得讓一個國家的傷口不去癒合持續發膿的王沒有存在價值而已,畢竟——」


    「「德不配位者罪無可恕。」」


    同聲說出莎朵奈最為核心的信念後,我們一度陷入沉默、無言地抬頭觀看閃爍着眾多小光點的黑夜。


    「暮星環盾,是妳為了打倒王家騎士團並且取而代之而集結的戰士。」


    「沒錯。」


    我從口袋裏掏出鑲有銀色羊角的黑曜石吊墜,將這信物交還到莎朵奈手中。


    「妳本來也打算到了狀況無可挽回之時,讓他們以及泰格爾公爵家化身為推翻當今王朝的革命軍吧?就這麼歸到我麾下沒問題嗎?」


    「臣妾不需要借助他們的力量也能夠鏟除陛下和殿下。況且殿下今晚已經證明了不倚靠臣妾也能選出正確的前進方向,那麼臣妾應該做的就是傾力協助您。」


    換言之,日後如果我走錯路而莎朵奈又扳不回、她一樣擁有手段將我消滅。只是,在隨之而來的混亂當中重新建立秩序,不知道又要耗費多少時間、使得計劃耽誤多久了。這樣啊,莎朵奈今晚——不對,在萊塞爾裘改變自稱開始,就已經下注在我身上。


    「我在他們面前所闡述的想法與願景,妳覺得正確嗎?」


    「每一字每一句臣妾都完全認同。殿下對於自己要成為怎樣的王、使這個國家改變成甚麼樣子都有着非常清晰明確的構想,那亦是臣妾於腦海中描繪的未來。」


    發現眼睛變得滾燙且濕潤後,我急忙用力擦拭。自己最為期盼聽到的,就是這一句話。


    「我,一直都沒有把莎朵奈當作同伴。妳總是走在我前頭、比我更為高瞻遠矚。雖然一開始不願意去承認,但是我在過去總是沿着妳所鋪設的路線、按依賴着妳的指引……終於、終於,能夠短暫地跟妳並肩站在同一個高度之上了!」


    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想要追上她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不知不覺間,我就已經將莎朵奈當成隨風不斷上升的路標。好不容易把眼淚擦乾後,我笑出朝她伸手。


    「不是跟隨、而是同行,我就算不倚靠妳也能帶領人民走在正確的道路之上的。只是,妳的智謀自不用說,若果我雙眼被蒙蔽走岔了也得拜托莎朵奈拉回來……哎,瞧我這好像說了等於沒說一樣!總之,今後也一起邁步吧。」


    眼前的少女並沒有握起我的手、反倒是站起身退開幾步恭敬地行禮。


    「臣妾衷心期盼,殿下展翅翱翔、把臣妾遠遠甩在後方的那一天能夠早日到來。」


    留下這一句後,莎朵奈就消失於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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