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6 萬籟俱寂止

    (雷歐列斯‧德拉可的視角)


    當我進入自己的房間時,女兒已經坐在裏面、不斷地擺弄着手中的小金爐。


    「妳在幹甚麼?」


    「檢視整個最後的計劃,尤其是如果我沒有被暮星環盾殺死而被活捉的那個分支部份。當我失去自由後不可控的變數就會暴增,所以我在構思一些能夠提高計劃成功率的舉措……本應如此……」


    像是光把視線從手裏的小金爐移開都十分費勁似的,莎朵奈緩緩地抬頭望着我。


    「明明應該如此,腦海裏想着的卻全是過去跟殿下相處的片段。原來思緒紛亂、無法集中就是這種感覺啊。」


    不,那只是將所餘不多的寶貴時間集中去思考真正重要的人和事而已。


    「旣然這麼難以割捨,先中斷計劃再作打算如何?」


    自從女兒下定決心輔助恩普利昂殿下後,在這接近五年的過去我一直期盼着殿下能夠成為一心求死的女兒活下去的理由。只可惜,莎朵奈聞言後展露出諷刺的笑容。


    「我為了矯正這個國家,至今為止都已經奪去多少性命了?當中也有不少是父親大人的舊友,而且兄長至今仍然每天在無底暗牢掙扎求生呢。輪到我自己成為危害國家的存在時反倒變得這麼溫吞,他們會怎麼說?」


    「……就算妳希望贖罪,懲罰的方式也輪不到罪人自己來選擇吧?身為臣僕,難道不應該向主君坦白一切然後接受裁決嗎?」


    像是對我執拗地說服她改變主意感到無奈似的,莎朵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旣然父親大人這麼堅持,那我就承認好了。說得沒錯,這並不是贖罪如此大義凜然的行為,單單只是自我滿足而已。」


    「妳現在那一臉糾葛的表情可遠遠稱不上滿足安樂。旣然明知道殿下在知悉所有真相後會選擇另一條道路,為甚麼非要鑽牛角尖不可?就算現在沒有其他確切的解決方法,只要給予王立研究所更多資源與時間——」


    「您可真是壞心眼啊,父親大人。在最後關頭拿我最渴望得到的未來試圖動搖這份決心。能夠繼續在殿下身邊侍奉他,讓這場幻夢能夠延續下去……」


    在女兒不自禁閉上眼任憑想像奔馳的幾秒間,我以為自己稍微取得優勢。這份虛假的喜悅,隨着莎朵奈睜開蛇瞳被徹底粉碎。


    「父親大人,為甚麼您沒有在我未出生時就把我打掉?」


    這道平靜地說出來的詰問,如同鐵錘一般狠狠地襲向我的胸口。


    「雖然您似乎極力地隱瞞這件事,但我還是把當年照看母親大人的醫師查出來了。在逼問之下,他們承認曾經向您進言,若果勉強把我生下來會對母體造成非常大的負擔、嚴重者甚至會失去性命。」


    ……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把相關人員徹底封口一切都打點好、這個秘密永不會重見天日,沒想到莎朵奈卻早就將其挖出來。


    「他們還說,母親大人向您表示『沒問題,不管是我還是孩子都會活下來的。有這麼多優秀的醫師聚集在這裏,總會有辦法的啦。』,然後您就打消了墮胎的念頭。事到如今您有否後悔輕信那句毫無根據的『總會有辦法』?若果能重來一遍,不知道您又會否再一次選擇以母親大人的性命換取我降生於世上?」


    當妻子那樂觀的笑容於腦海中掠過後,我感到心中宛如遭到萬針攢刺般。這些年裏,向我提親的貴族可謂絡繹不絕、當中也不乏出色優秀的女性。然而我始終沒有與任何人續弦,妻子在自己心中就是擁有如此不可撼動的地位。如果當年我預知到她會因為誕下莎朵奈而逝世……


    「父親大人,您現在也展露了一臉糾葛的表情哦。」


    聽到女兒柔聲呼喊,我渾身一震。剛才,自己未能立刻回答她的問題,恐怕就已經讓說服她的最後機會溜走了。


    「我明白的。假若要繼續維持讓我活命的賭博,下次遭殃的可能是殿下矢言守護的人民、可能是扶養璃忒恩長大的善心之人、也可能是像亞歷克斯的姐姐那樣忠心的戰士。而且也無法排除我失去理智永久墮落成魔獸的可能性,怎麼想都不划算呢。所以,請您幫助我最後一次吧,為了不讓我所珍視的人經歷與父親大人相同的悔恨。」


    莎朵奈話語中展現出的斷念,大概是源於我剛才的態度吧。連作為父親的我都無法不管不顧地傾盡全力保護女兒,那就更不可能期待別人為自己去拚命了。當我慚愧地移開目光後,莎朵奈卻完全沒有表現絲毫責怪之情、反倒是出言安慰。


    「父親大人,請不要這麼難過。說實話,這些年裏我很快樂。從來沒有想過,在欺瞞與算計的盡頭能夠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色、得到這麼多人關懷。一定是因為,身邊都是溫柔善良的人吧。您、殿下、還有璃忒恩都是我身處孤寂黑暗中照耀一切的明燈,所以……已經足夠了。」


    女兒終於鬆開了那愛不釋手的小金爐,將其捧到我面前。除了這個殿下贈予的禮物以及她窮盡一生寫下、準備轉交給威伯爾‧勒特的筆記外,其他個人物品已經準備捐贈或者銷毀。


    「我想,待殿下結婚三年後就可以將這個歸還給他。屆時請轉告殿下,待在他身邊那會是我最幸福的時光。」


    即使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合格的父親,莎朵奈仍然滿懷敬意地站起來向我躬身行禮。


    「不肖女兒要走了,請父親大人多多保重。今後,我所選擇的王就拜托您了。」


    結果,我根本沒能為這個把一切都奉獻給國家的女兒做甚麼,僅僅、只是虛張聲勢維持父親的形象到最後一刻。直到房門被輕輕關上前,我都挺直背脊目送着莎朵奈離開。當房間只剩下自己一人時,我才把頭埋進臂彎裏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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