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布蘿肯恩‧庇利特的視角）

    眼前的黑髮少女怯生生地從我手中接過一塊土豆後低聲道謝，那副卑微的樣子委實讓人感到心痛。

    「請不要為這種小事道謝，畢竟這是我們在道義上必須負起的責任。」

    名叫溫達婭的少女用力搖了搖頭，然後含淚望向雙目失神的躺在地上、呆滯地盯着天空的少年。他是溫達婭的弟弟，為了覓食潛入森密特王國後遭受狂亂聲波影響失去理智。隨着將其中和的鎮靜聲波裝置在全國範圍裏啟動，他被暮星環盾尋獲並且送回這裏慢慢康復。

    「我沒有想過會有一天能跟弟弟重聚，部落現在也不再為糧食問題傷腦筋了。真的……真的非常感謝……！」

    「害妳這位弟弟變成這副德行、還有把你們一族放逐到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的元凶不也是我們嗎？說真的，妳就完全不憎恨森密特王國？」

    溫達婭先是深吸一口氣，然後以顫抖的聲線回答。

    「我以前一直以為光之民是一群狡猾又殘忍的壞蛋，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會把我們往死裏迫害。現在我知道不是這樣了，明明擁有能夠輕易把我們消滅的力量、卻這麼盡心盡力地給予幫助還坦率認錯。我相信德拉可大人所言，你們過往並不是故意害我們的……我只要能和家人與部落的同伴一起每天有溫飽就已經很滿足了，所以報仇甚麼的……」

    「是嗎……」

    忍受不了溫達婭那無垢的眼神，我率先扭頭望向一旁跟她道別。才走了不到幾步，就看到莎朵奈跟部落首領在交談。

    「……非常抱歉，雖然盡力找來部落裏幾個年紀較大的同胞、甚至去問了其他部落的首領，但是他們當中也沒有任何人掌握當年的詳情。」

    「這樣啊，連文字都沒有，歷史傳承確實有其極限。非常感謝你的協助，讓你白忙一趟實在不好意思。」

    「哪裏，我也很希望能幫助德拉可大人調查這些事情。」

    在部落首領轉身離開後，察覺到我走過來的莎朵奈朝這邊露出微笑。

    「妳會主動自薦過來視察闇之民的狀況可真是教我意外。」

    「因為我想親眼確認自己的罪孽，了解自己至今殺死的都是怎麼樣的存在。」

    之前為了進行「復健」，我在泰爾加公爵家的領地妥拉羅亞娜附近獨自砍了無數魔獸群，當時還覺得在找回自己的戰技同時又保護了附近的居民，更別提在因為塔拉結爾魔龍暴走前一直待在王家騎士團裏也參與過不少討伐行動。溫達婭能夠找回自己的弟弟已經算是較幸運的一群，闇之民當中不知有多少親人、戀人、朋友是被我殺死的。

    「……總覺得，現在自己能夠理解妳那時的心情了，明明自己壓根沒有惡意，最後卻釀成極其慘痛的災難。」

    「是我未能及早察覺端倪，一直指示暮星環盾討伐魔獸，所以——」

    「夠了。森密特王國幾百年來一直都在對真相毫不了解的情況下不斷把魔獸殺死，如果不是妳發現問題我們還在繼續積累罪孽。這是全國所有人都應該承擔的罪責，妳就別妄想一個人扛下一切了。」

    當初與父親決鬥並取得勝利後還豪言表示會阻止莎朵奈隨便捨棄他人，到頭來卻是由她來阻止我以至整個國家的殺戮行為、正視我們一直以來迫害的對象，實在是太丟臉了。結果不管是魔獸還是忌子全都是被狂亂聲波影響身不由己才會失控襲擊人民，而我卻至今仍然為當時自己身受重傷又被趕出家門而懷抱怨恨與憤怒。

    「妳，現在能夠變成魔龍嗎？」

     莎朵奈打量着我良久、在確定我不是開玩笑或者一時口誤說錯話後，她才緩緩點頭。隨着籠罩她身體的濃重瘴氣散去，時隔多年那身披無數堅鱗、爪牙如同劍刃般銳利、寬長的蝠翼幾近遮天蔽日的龐然巨物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

    從那時起一直纏繞自己的噩夢立刻在腦內復蘇。周圍的房屋如同沙灘上被海浪沖倒的沙堡那樣殘骸散落一地、小孩子無助的哭聲使自己的耳朵隱隱生痛、還有——灼燒着咬噬着自己半邊身體的地獄之炎。

    呼吸變得極其粗重、身體止不住發抖冒出冷汗，即使如此、哪怕恐懼使得自己雙眼緊閉，我也緩緩地向前方伸出手。

    因為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甚麼恐怖的怪物，只是一個無可奈何地犯錯後拚命設法彌補的女孩、跟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存在。不要再對此視而不見了，給我接受這個事實！！給我接受她啊啊啊啊！！！

    在恍如隔世的幾分鐘裏，我設法挪動自己的身體往前。終於，在感覺到手掌碰上密密麻麻地疊在一起的圓盤時，我才把眼睛睜開。自己正觸摸着魔龍的前肢，她以那雙澄黃色的細長瞳孔——那是全身當中唯一與人類形態共通的特徵——凝視着我，然後就揚起另一邊的爪子。

    我嚇得再度緊閉雙眼縮起身子、感覺到自己被提上半空然後又落在甚麼上面。張開眼縫觀察周圍才發現自己已經騎在了魔龍背上，由於強烈恐懼緊接着安心感讓自己的思考變得極其遲鈍，直到我看見兩邊的翅膀水平展開才意識到即將發生甚麼。

    「給我等一下！我可沒說要——」

    隨着漆黑的雙翼一振，我們就高高地躍到空中、闇之民的部落瞬時就變得孩子的玩具般珍瓏。我緊抓着背棘與魔龍一同於雲層之間穿梭，頭髮隨着烈風吹拂不住地飄揚。我忍不住高聲疾苦，感覺自己的鬱悶與軟弱都被抛在地下了。

    真狡猾，飛翔原來是這麼美妙。

    在魔龍重新降落回闇之民的村落後，我從她的肩膀上滑下來、莎朵奈也隨即變回人形。

    「感覺好點了嗎？」

    「好多了。然後，我想也差不多該把我們之間的事情放下。一直抱着荊棘不放實在太過痛苦了。」

    莎朵奈深深地低下頭，朝我鄭重至極地鞠躬。

    「在過去把布蘿肯恩弄成重傷，還害妳被趕出家門，真的非常對不起。」

    「嗯，原諒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