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76＞

我把吉成帶到河邊，他似乎在做惡夢。

整個人狂冒冷汗，口中一直念念有詞。

「我們不是故意的，都是情況不得已...」

「不這麼做真的會餓死，只能吃掉你...」

「對不起！」

他大叫著醒來，情緒十分不穩。

「你沒事吧？」

就像聽不到我的話，吉成開始翻起背包。

他拿出好幾個破舊的碗、罐頭還有杯子。

「等一下哦。」

吉成露出微笑，他拿著這些東西去盛水。

接著把二十個容器整齊排成一個大圓圈。

「好了，大家乾杯吧。」

當作喝酒那般，吉成將河水一口氣灌下肚。

「到底怎麼了？吉成，你還認得我嗎？」

我被搞得一頭霧水，抓著他的肩膀追問。

「啊啊...我記得！你是清島嘛～」

「對，我是清島。太好了...」

吉成大概是一時混亂，表現才會有點奇怪吧？

「然後...清島為什麼在這裡？你不是被調到後方了嗎？」

「是呀。但我現在回來了，所以才能見到你。」

「這樣啊...真的是好久不見呢～對了，你見過新隊員沒有？」

吉成伸出手，用拉人的姿勢抱著空氣。

「來，和清島打招呼吧～他以前很照顧我哦。」

我看著什麼都沒有的空地，嚥了口水。

「吉成，我沒看見新隊員...」

「哈哈。你說什麼啦？大家不都在這裡嗎？」

「難得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圍圈圈坐著，好懷念～」

吉成笑著拍我的身體，忽然臉色變得沉重。

「等等……我怎麼碰得到你？」

「清島，你是真實存在的人？」

「......」

意識到現實後，吉成露出害怕的表情。

「大家都死掉了，好恐怖......」

「我會不會也馬上就死了？」

「沒事的...現在很安全。如果有什麼事，我會保護你的。」

我拍拍吉成的背，他抬起頭來用力瞪我。

「保護…說什麼保護我啊？別開玩笑了！」

「會變成現在這樣，還不都是因為清島你逃跑了！？」

逃跑......

「你這膽小鬼！少在那說大話了。你當初根本就是因為害怕才離開的！」

「明明說好了...你怎麼能留下我？」

「我...真的好怕。」吉成用手抱住自己，身體不斷發抖。

「吉成...」

●76-2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他繼續發問。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為什麼...你要阻止我殺掉那個嬰兒？」

「......」

我真的不知道吉成想說什麼，思緒被攪和得亂七八糟。

「那傢伙不久之前還是團肉球。」

「除了呼吸之外，什麼都不會。」

「像寄生生物一樣，只會不斷吸取母親的營養。」

我不能忍受他想要合理化自己傷害嬰兒的事實。

「不管怎麼樣，你都不該擅自奪走他人的生命。」

「說什麼生命呀？」吉成發出極度蔑視的笑聲。

「你會在乎身上的皮屑被剝掉嗎？」

這句話徹底惹怒我，我立刻拎起他的衣領。

「你這混帳！」我想搧他巴掌，卻無法下手。

「想打就打啊？我這麼做也是為了那個傢伙。」

「只要戰爭不結束，他的未來就不可能幸福。」

我明白吉成的意思，卻不敢想像他口中的未來。

「不是的！不會變成那樣…戰爭一定會結束，它必須結束才可以...」

「你以為這是哪裡？蠢子。難道你覺得所有的事都能順自己的意嗎？」

「比起活著遇見可怕的事，不如出生就立刻死掉！」

「你什麼都不懂，還阻擾我去救那傢伙。你到底有什麼企圖啊？」

吉成堅信自己做了正確的判斷，我放棄和他溝通的機會。

「你瘋了。」

吉成露出鄙視的表情，笑聲也越來越大。

「我是瘋了沒錯。但是，你以為自己很清醒嗎？」

「你不也覺得...一個人被飛彈炸死是很正常的嗎？」

「......」

「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嗎？」

「自從撤退後，到處都聽得到求救的呼喊聲。」

「大家都扯開喉嚨吼著『救命』、『誰快來』、『拜託幫幫我』...」

吉成用自己的聲音模擬人們的情況，隨之崩潰得遮住臉龐。

「別再喊了，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還有，那些死掉的傢伙讓我睡著就做惡夢...」

「夢到曾經殺掉的人用同樣甚至更殘酷的方法弄死我。」

「你能明白嗎？我的絕望...」

望著淚流滿面的吉成，連安慰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可以的話，真想誕生在沒有炮聲的世界。」

不知道什麼時候，吉成又舉起手中的槍。

「砰！」一線槍聲劃破他的腦袋。

吉成就這麼倒在地上，眼睛沒有閉起來。

我輕輕闔上他的眼皮，讓他能好好休息。

我知道的......

他在這趟旅程已經累了。

槍擊的瞬間，吉成的胸口掉出一張照片。

我撿起照片，看到他已經把自己劃掉了。

一陣說不出的悲痛和悔恨在我心裡膨脹。

「對不起...」

「沒能保護好你...」

我認識的吉成不是這樣的。

他很喜歡關於動物的知識，說話有禮貌、愛黏人、笑容充滿活力，連被大姐姐親都會嚇得落荒而逃...

今天發生的所有，都不像他會做的事。

但是，我認為...

他只是太害怕了，所以不敢保持清醒。

見過他最後一面，我將吉成和照片放入土中。

●76-3

敵方再次發動攻擊，我負責疏散附近的人群。

「老伴，加油啊...」

「妳先走吧。不要管我了...」

一對老夫妻困在原地，老先生似乎走不動了。

老太太急得哭出來，老先生邊安慰邊要她快離開。

「上來。」

我揹起老先生，老太太則跟著我一起前往避難處。

「年輕人，謝謝你...」

老夫妻不停向我道謝，兩個人都哭了。

確保他們安全後，我出發進行最後一次搜索。

●76-4

在森林邊緣聽到微小的求救聲，我趕緊闖進樹叢。

「好可怕...」一名士兵躺在地上哀號。

「別擔心，很快就會得救的。」

我把他沉重的身體抬起，忽然腹部一陣刺痛。

「你...你這傢伙...」我狠狠瞪著對方。

「想不到吧？你可真笨呀～」

他吐著舌頭拉開衣服，裡面是敵軍的標誌。

實在太蠢了...竟然這麼容易就被騙了。

「你們這些傢伙就是頭腦太簡單了，所以才會上當。」

「都被你們殺掉那麼多同伴，這筆帳絕對要討回來。」

說完，他拿起刀開始狂刺我的腹部。

「去X。去X。快點去X。不過，我希望你不要死得太快。」

「因為...那樣就太順利了。」他瞇起眼睛奸笑著。

「看在你馬上就掛掉的份上，告訴你一件好事。」

「接下來我要去你們避難的地方，然後把裡面的...」

「住手！那裡都是一般的民眾，沒有你要找的人！」

「怎麼會沒有？我要找的就是那些虛弱得快死的傢伙。」

「你應該明白『大開殺戒』的意思吧？他們是最適合的人選了。」

我用盡力氣抓住那個傢伙，他不屑一顧得踢開我的臉。

「謝謝，我正需要這個東西。」

他輕易得摸走我身上的手槍，失去了反擊的最後機會。

「再見了。滾去地獄報到吧。」

●76-7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看見飛機在天空上盤旋。

避難處也有幾個士兵，他們會保護好大家的...

拜託了...

不要再讓任何人死去了。

我望了一下周圍的顏色...

不是活潑的草綠、不是乾枯的黃褐，而是熾焰的血紅。

飛機不斷射擊地面，倒塌的樹木引發森林大火。

死定了，這回真的沒命了。

沒想到...我會死在這個地方。

死得比預期晚，又死得比預期還要突然。

我看著地上坑坑洞洞的痕跡，心想砲彈總是和人命一同化為灰燼。

不......

有多少性命、願望、未來，都在猛烈的砲火攻擊下消失不見呢？

在我想這些的瞬間，已經死了多少人呢？

幾個？幾百個？幾千個...

過去我天真地猜想戰爭的成敗，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戰爭開始的那一刻，就代表著沒有勝利的一方。

從爆發戰爭的第一天到現在，我每天都在許願。

希望這場戰爭可以就此停止。

然而，就算許了一千次相同的願望，也依然看不到盡頭。

明明經過了三年，時間卻好像完全沒有流動......

這些日子以來，我漸漸體會到...

現實不總是殘忍的，而是人體驗到殘忍才察覺自己處在現實。

真正殘酷的或許不是現實本身，而是人們使它變得殘酷無情。

在溫熱的血泊中，我快要睜不開眼睛。

其實...我還蠻慶幸自己這一生沒有真正殺掉任何人。

就算依然造成很大的傷害，至少...

我沒有失去自我，也用盡全力放下槍枝和仇恨。

這樣子，我就很滿足了...

讓我感覺比較遺憾的，就只有一件事...

勝彌，你現在還活著吧？

還活著的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哦。

連同我的份一起......

我啊...

在跟隊長爭辯、扶秋葉走路、和真里亞一起看星星、覺得快要迷失自我的時候，還有每次抬頭望向天空...都會不斷出現和你相處的記憶。

拿起槍就想到你說的使命、談戀愛的話題便不自覺想到你，等我意識過來時......腦海都充滿你的身影。

這就是所謂的「朋友」吧？

不...用你的說法，我們的確是『好麻吉』呢。

真想再看到你一次...

「好想見你，勝彌...」

●76-8

「隆彥，你沒事吧？」熟悉的聲音出現在耳邊。

身體和心靈都很脆弱的我，被人從地上摟起來。

「這個幻影好真實...」

我摸了摸長得像勝彌的那張臉龐。

「哎呀...我可是本體耶。」

「本體？」

「痛痛痛...為什麼是我？」

我使力捏著幻影的臉頰，才發現那是真的勝彌。

「真的是勝彌，好高興…」

「我也很高興看到隆彥～」

「不說了...我們快點離開這裡吧，你動得了嗎？」

「好像不太行...」

已經感覺不太到自己的身體，自然也無法抬起腳。

「好，那我扶著你走吧。」

「麻煩你了。」

「剛才我遇到一個敵人，他穿著我們的軍服耶～」

「那你有沒有怎麼樣？」

「沒啊。那傢伙太得意了，都沒注意我在樹上埋伏他。」

「我把他抓起來五花大綁、交給其他隊員了。我很行吧？」

「很行，你超棒的...」我用盡力氣讚美他。

「嘿嘿～不過...因為看到他的軍服，我覺得一定還有人在附近。」

「然後啊～我就見到隆彥了。說起來真的很妙呢～」

「雖然感覺他不是個好傢伙...但也是多虧了他，我們才能見面。」

「隆彥，我們一起回去吧？我的家鄉...」

「我想讓家人見見你，跟他們炫耀我在世上最好的麻吉。」

「恩！到時候會和他們說的，勝彌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注視著他微笑，勝彌也高興得笑。

「嘻嘻，那樣我會很害羞的...危險！」

伴隨大吼聲，我被他推了出去。

我倒在地上無法動彈，聽到物品滾動的聲音。

是手臂...

我勉強扭動頭部，看見勝彌身體被轟出洞口。

他吐出大量鮮血，整個人失去重心。

「勝彌！」我趕緊上前接住他。

「得快點...把血止住！」我撕下衣服，拼命纏住他的傷口。

我用上所有能想得到的方法，一刻也緩不下來。

「拜託了...誰快來救救他？」強忍腹部傳來的痛楚，我拖著他離開。

沒走幾步就倒在地上，也害勝彌摔出去。

我努力爬回他的身邊，再次抱緊了勝彌。

「你幹嘛那麼驚訝啊？上戰場的哪有不缺條腿、瞎隻眼啊？」

「別說話了...會用光力氣的。」

「都最後了，好歹讓我把想說的話說完吧。」

「我啊～真的很開心，能在死前見到隆彥…」

「啊...我過來救你了，我們還是朋友嗎？」

勝彌似乎想起以前沒能幫助我的事，他露出笑容詢問。

「當然！我們永遠都會是朋友的...」

「太好了...我還擔心你不要認我呢。」

「不會那樣的。勝彌一直都是我最在乎的朋友啊！」

「這樣啊～我好高興…能從隆彥口中聽到這句話。」

勝彌伸出右手，抹去我滿臉的淚水。

「看你哭成這樣，還是第一次呢。」

我忍不住抽泣，握住勝彌虛弱的手。

「我怕隆彥沒辦法接受，所以...要稍微說些大道理。」

「人只要活著，就會遇到好事。」

「如果還沒遇到就持續等待，直到好運來臨的那天...」

「你會覺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我沒騙人哦～」

「就像我遇到了隆彥，發生好多好多幸福的事...」

「所以，別擔心...未來一定會更好的。」

淚水模糊了視線，也滴到勝彌的臉上。

「隆彥...打起精神來。」

「就算現在不行也沒關係。總有一天，你要露出笑容，然後好好活著。」

「答應我，好嗎？」

「恩...」我深深點著頭。

勝彌從衣服拿出信封，胸前的護身符已經毀了。

「麻煩你，把這個交給媽媽。」

「我相信隆彥，一定能幫我完成的...」

「絕對會替你送到的...」

「謝謝你，我的朋友。」

帶著笑容，勝彌閉上了眼睛。

如果世上真的有死神的存在，

求求您...

不要拿我的朋友...

不要拿我最重要的人...

來換我這微不足道的存在。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