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卡絲汀娜的身上有著一道奇怪的紋身,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她與她的契約惡魔──達克斯。


那是在卡絲汀娜的故鄉流傳的,一個古老又詭異的傳統。


當村裡的少年少女與惡魔簽訂契約時,會在那名孩童的背上紋上特有的印記;雖然隨著時間過去,卡絲汀娜背上的紋路構造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但印記仍然無比特殊。


首先,卡絲汀娜的故鄉位於染陸外的一座小孤島。而那座孤島也是達克斯在混亂時期過後生活的一個據點。


已經厭煩了惡魔王操弄的達克斯逃到了那座孤島,打算過著清靜的日子,但由於他身為人形惡魔的身份,外加那具有統帥性質的特殊能力,因此,在混亂時期的戰爭過後,厭惡受到惡魔王控制的惡魔聚集到了那。


而原本生活在那座島嶼上的人類,由於遠離了染陸的紛爭,因此與惡魔接觸後,沒有先入為主的將其判斷為惡,與那些膩煩了紛爭的惡魔構築了友好的關係,甚至是到了人類與惡魔契約都變成理所當然的地步。


而紋身這樣的傳統也是在許久前的一種與惡魔契約的儀式──雖說在之後,卡絲汀娜從達克斯那聽說,紋身的起源似乎是件奇怪的事件,陰差陽錯得導致變成了一種文化,結果就連身為人形惡魔的達克斯也說不準紋身是否真的存在實際用處。


總而言之,紋身這種重大的儀式,對那座村子的人而言仍然意義非凡,更不用說和卡絲汀娜契約的,還是達克斯這類強大,又鮮少與人建樹關係的人形惡魔。


所以在那一天。卡絲汀娜躲在秘密基地裡的那天,村子裡的所有人為了向她祝賀,把她家擠的堵塞,甚至還在外還排了相當長的隊伍。


不過,雖然卡絲汀娜窩藏的「秘密基地」有著神秘的名字,但名字的來由不過是卡絲汀娜年幼時的童言童語。真實的身份只是間地底的儲藏室,甚至名字裡的「秘密」都不存在,養育卡絲汀娜的家人們,甚至是整個村莊的居民全部都知道儲藏室的位置,還知道卡絲汀娜擅自取的怪名字。


不過在村民的眼裡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他們打從認識卡絲汀娜那天起便知道,那孩子本來就是那麼奇特。


雖說大部分的孩童很常給周遭的人添麻煩,但卡絲汀娜卻巧妙地攬取了周遭人的喜愛。


不過這並非是卡絲汀娜刻意為之的結果,在那極為甜蜜,不需要任何算計的童年裡,卡絲汀娜只是真誠的待人。當他人喜愛著她時,她也同樣喜愛著他人。


那座島嶼、那段時光、那個世界、便是卡絲汀娜的根基,便是她認為惡魔契約者能夠撥開隔閡,正正當當的生活的原因。


可有惡魔存在的地方不可能沒有精靈存在。就算那座島的臭氣薰天,對精靈而言有多麼不宜居住,但那些離開了的精靈去往染陸後,它們所知道的事情,仍然會傳達給在染陸上的人類。


所以那是總有一天會發生的事情,那座島嶼不可能永遠沒沒無聞。


在夜宴的途中,襲擊便發生了。


襲擊者的衣著並不統一。在那之後卡絲汀娜才明白,破壞村子的人是來自八個國家的騎士或士兵,有些國家派遣了國內的頂尖戰力,有些則是編列了一整個精英部隊,但不管怎樣,儘管那些人的出身全然不同,但目標在此刻完全一致。


卡絲汀娜並不了解襲擊者生活在怎樣的世界,但大概是因為那些騎士一直活在了國家的軍事體系裡,導致他們習慣性地將村子裡的所有人當成了明確的敵人在行動。


那些騎士甚至到最後都沒發現那不過是場宴會,只當作是村子的戰力被集結起,打算有組織性的發起反攻。


卡絲汀娜甚至不清楚是人還是武器先衝入居民中。光、火、劍、箭,那些精靈契約者時常使用的能力構成了混亂,在那般混亂中,卡絲汀娜就這樣呆若的望著親朋好友被一一殺害。


那一天。在那場災難發生的時候,卡絲汀娜藏進了被稱作秘密基地的地下儲藏室,不過在當時的混亂中,卡絲汀娜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不曉得是因為村民們對達克斯抱有某種敬意,還是對卡絲汀娜那不自覺透出的領袖氣質表示忠誠,卡絲汀娜被村民們推進了地底的儲藏室,因為這樣,卡絲汀娜在那場屠殺之後才得以生還。


「已經搜索很多次了。」


「確定嗎?」


「至少在肉眼可見的地方已經沒有活著的惡魔契約者了。」


「肉眼可見是什麼意思?」


「你是在找麻煩嗎!我的精靈已經和我抱怨很多天了!!整座島都是惡魔契約者的臭味!!就連那個以感測聞名的教團騎士都已經投降了!」


「……行吧,我們走。」


在那夜後過了數天,卡絲汀娜仍然沒有被發現,在被丟進地底後她很快就掌握了狀況。至少,她知道擅自出去一定會輕易喪命,因此除了每天都安靜地聽著那些襲擊者的談話獲取情報外,即便在聽聞了那些襲擊者將要離開的消息後,卡絲汀娜都沒有打算在秘密基地的糧食耗盡前離開。


即便卡絲汀娜的計畫已經慎重地相當周全,但在糧食和水完全耗盡後,儲藏室那扇通往地面的門完全沒有辦法推開,在過了好一陣子,卡絲汀娜才總算熟練地使用與達克斯加深契約後的力量,破壞了那扇地門。


而在看到從地門上落下的各個死狀慘烈的屍體後,卡絲汀娜反胃的乾嘔著,儘管她已經飢餓的吐不出什麼東西。


望著那座屍堆好一陣子後,卡絲汀娜做足了心理準備,擠進了那堆屍體中,好不容易才游出了那堵在地下室的屍山。


整座村子被毀得一乾二淨,就連那遮風避雨的牆屋都只剩下一扇立著的門框,那空蕩蕩的孤單感湧上了心頭,卡絲汀娜甚至都不曉得該做些什麼,她只是迷茫的四處晃著,穿過了門框走到屋外。


當時的屋內只待著大人和她,那些與卡絲汀娜年紀相仿的朋友或是更加年幼的孩童則被襲擊者們的第一倫攻擊給殺害。


卡絲汀娜望著那留在地上的乾屍和灰燼,大概在那道火焰衝入天際的那一刻,在場的所有大人就已經明白,最後能保護好的孩童,就只剩下了卡絲汀娜一人。


大概也是因為那樣,才沒有因搶奪儲藏室的空間發生更糟糕的憾事。


卡絲汀娜又望回了屋內。那些擋在地門上的大人屍體們,都一致的四肢朝下,像是在擋住什麼的樣子。


大概對他們而言,卡絲汀娜是最後能保護住的事物了,所以他們的重量才會反過來差點使她死在地底,畢竟,就算是過了許久後的現在,對卡絲汀娜而言,那樣的執念,仍然太過沉重。


有一次,卡絲汀娜在閒來無事的時候,對著達克斯問著。


「──達克斯,那個時候你應該有能力去反擊那些襲擊者吧?」


「但是贏不了,卡絲汀娜,村民們把妳關在儲藏室內,妳不能讓她們的心意白費。」


「……聽說人形惡魔的力量比人形精靈還要強才對。」


「但那個場合可不是只有一個人形精靈在,更別說還有無數個善於戰鬥的精靈契約者……而村民們,甚至都沒有戰鬥的經驗。」


她得到的答案與她所想的沒差多遠。


在那場襲擊後,達克斯緩緩的引誘著卡絲汀娜離開島嶼。畢竟那個村子──甚至是整座島都已經什麼也不剩了,就算留在那裡,也只是成天跟一堆屍體打交道,對卡絲汀娜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那時,抵達染陸的卡絲汀娜,她的心中並沒有什麼憤怒,或復仇的火焰,她只是難受的,過著漂流的生活,一邊小心翼翼地隱匿蹤跡走遍八國。


直到過了許久之後,就連那曾經在她背後痛得發紅的紋身都快要黯淡消退時,她那沉著的悲傷才總算反撲向她。


在那一夜──悲劇發生的那一夜,卡絲汀娜被關在了漆黑的地底中,隔著一道沒法打開的門,聽著自己的世界慢慢支離崩解。


哭號聲、嘶吼聲、金屬聲,那些聲音像印記一樣從來沒離開過她的身上──




──吭。


金屬聲。那衝入腦海的金屬聲,只不過是劍落在了地上。


卡絲汀娜回過神似地望著羅琳格。


狐狸的死實在是太過突然,卡絲汀娜甚至都還不了解事情的始末,只是,當羅琳格將手移到腰間的那一刻,她心裡的疑惑得到了證實,只要羅琳格是敵人,那理所當然的,她就該被自己手裡的武器指著。


像是對過去曾為同伴的羅琳格回敬似的,所以在騎士劍的鋒芒對向自己前,卡絲汀娜不打算搶先做出任何行動,就這樣鎮靜的看著羅琳格將劍卸開。


「……」


那金屬聲,把冷漠的眼神擊碎成了疑惑。


「卡絲汀娜──我不是妳的敵人。」


將自己的武器對著她指出後,卡絲汀娜等到的,是將劍卸下的動作,洗刷憤怒的聲音和示弱的言語。


「可以求求妳,聽我說嗎?」


羅琳格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在被那道像是有魔力一般的金屬聲喚回意識後,卡絲汀娜才總算清晰的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


甚至都不需要狡辯,卡絲汀娜很清楚自己就是被憤怒衝昏了腦袋。


無論是那些單純的偏見,還是過去的經驗,儘管那些東西根本不適用於現在,但在極端的情緒下,卡絲汀娜根本沒法擺脫這一切,即便她為了自己的理想,耗費了整個人生。


──所以說羅琳格根本就不曉得自己做了些什麼,她將武器卸下的這個動作,那像魔咒般的話語,那道她無比熟悉,卻意義不同的金屬聲,拯救了卡絲汀娜。


因為,卡絲汀娜很清楚,只要她被憤怒沖昏頭腦,照著自己對待敵人的方式去和羅琳格戰鬥,那她就和當初襲擊了村莊的人,一模一樣。


那帶有朦朧灰意的武器從卡絲汀娜的手中脫下,落入了腳旁那黏膩的漆黑中。


黑色雙眼的視線被水珠潤濕到了模糊,可她並不在乎,一直以來,為了抵抗那種束縛所形成的假面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卡絲汀娜行著蹣跚的步伐,向著羅琳格靠近。


卡絲汀娜一直以來所希望的,是在未來,開創如同她過去般安逸的世界。


終於,卡絲汀娜站到了羅琳格前面,她的雙手發顫,向著羅琳格的臉頰伸出,即便那道茶色的眼神透著些許的疑惑,但卡絲汀娜同樣不在乎。


因為今天,羅琳格向她證明了一件事,那便是一直阻礙著她的困境,能夠解開。


卡絲汀娜的腦海在當下,只有一個想法──


那將要撫到羅琳格臉頰的雙手忽然停下,轉而去掐住了對方的脖子。


「對不起……羅琳格,對不起。」


卡絲汀娜巧妙地控制了力度,那疑惑的眼神透漏著些許的難受,即便是這樣的情況,羅琳格仍然沒有對對自己暴力相向,這樣的舉止使卡絲汀娜更加欣慰。


「雖然我曾經說過不想束縛妳,但我得食言了。」


──只要是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那樣的想法化作了聲音,使她的聲帶發出聲音。


「──羅琳格,我需要妳,妳不能離開我。」


完美無瑕的虛假瞳孔被擊碎,在憤怒和悲傷之後,從黑色眼神中溢出的,是有些甜膩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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