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我明白了!那妳就先回家吧!」


「什麼?」


在交待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後,卡絲汀娜的神情變得十分輕盈,那樣的神態,甚至都使羅琳格開始感到不自在,懷疑起頸上的紅腫烙痕是不是個惡劣的玩笑。


「明天深夜。記得。一定要到據點。」


一直到羅琳格抓起了帕瑪森的韁繩,將要離開之際,卡絲汀娜向她提出了要求後,她才終於有了些實感。


「好。」


當然,羅琳格也沒有想要逃避的意思,到了隔天,她遵照著卡絲汀娜的要求等到了深夜,起身前往了那間平平無奇的餐廳,從屋舍的後門進到廚房,和掌管廚房的老人打起招呼後,踏進了通往據點的地下通道,見到了坐在會議室的長桌上,等著羅琳格到來的卡絲汀娜。


「好,回去廚房吧!」


「啊?」


之後羅琳格又迫著卡絲汀娜的要求,循著方才的方向走返,回到了旅館的廚房,等待著因為緩慢走動,而跟丟了的卡絲汀娜踏上階梯,這個期間,她一直被廚房的老人用疑惑的目光注視。


「記得處理乾淨。」


在卡絲汀娜踏出地下通道後,老人便將那疑惑的目光收起,對著她囑咐一句。


「知道。」


卡絲汀娜忽然抓起了羅琳格的手,用另一隻手指向了通往前台的木門。


「羅琳格,接下來就往這邊走吧。」


「好。」


即便是在被抓住的情況下,但羅琳格原先就沒有想要反抗的意識,只是簡短的回答。


在過去和奧蘿拉待在這間餐廳逃離追兵時,即便羅琳格不想要,她也稍微了解了些關於這間餐廳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這間餐廳晚上沒有營業。


走進前台後,只要拐開幾個障礙物就到了用餐區。當然,在深夜裡,用餐區裡沒有任何一個客人在,但卡絲汀娜似乎並不在乎這些,像是隻身闖入黑暗般在餐桌間行走,即便羅琳格的雙眼因為契約的緣故或多或少有夜視能力的增強,但在被拉著手的不平衡狀況下,還是踉蹌地磕到了幾張桌椅。


「好了,坐下吧。」


在走了幾步後,卡絲汀娜回過頭,把羅琳格壓在了一張椅子上,而被壓著的那方,則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對方快步走到了另一邊,倉促坐下。


「──。」


神咒,羅琳格聽見了卡絲汀娜的低喃聲,只是在她還沒回想起那句神咒的意義前,事情就搶先在她眼前發生了。


一株渺小的火苗在兩人間點起,依靠那微弱的照明,羅琳格看清了周遭。


放置在桌側的燈臺,支撐著火光的同時散發著昂貴的古金色。茶色的雙眼一一掃過了放在桌面上的大小容器,裡面放著各樣的草葉或種實,到最後,那疑惑的目光看向了用詭異笑容盯著她的卡絲汀娜。


「這是……像用祝福食物審查那樣?」


「不,只是單純找妳吃點夜宵。」


卡絲汀娜說著,手指捻起了碗裡的一顆黑的油亮的珠子,連看都不看,直接放入了嘴內,然後開始咀嚼起。


「妳也可以吃一些喔。」


看著卡絲汀娜乾脆的態度,羅琳格半信半疑的將手伸向離她最近的容器,從中拿出了一株外型比較沒那麼奇特的綠葉,緩緩地放入口中。


那是種包圍著酸澀的苦味,在開始咀嚼後的數秒,羅琳格不由自主的咳起嗽來。


「──這是詛咒食物之類的嗎?」


「為什麼都要懷疑成我在審查妳呢?我已經把妳的身體會散發精靈臭味這件事告訴給組織的其他人了。」


「……那他們怎麼說?」


「反應很平靜,像是已經見怪不怪的那種感覺。」


「……」


「要試試這個嗎?這會比較甜一點。」


「……如果只是要吃些什麼的話能點餐嗎?」


「妳只要吃了乳酪後就沒有辦法談話了吧?」


「原來妳還要談正事……」


在輕鬆的閒聊之後,卡絲汀娜停下了聲音,收起了輕盈的態度,她的眼簾低垂, 與以往完美到怪異的眼瞳不同,黑色的眼珠流漏出了真實的鬱然。


「……羅琳格,我以前覺得妳很好控制。」


羅琳格沒有立刻去對那句話做出回應,她專注的聽著卡絲汀娜說著。


「具有堅韌的信念,有著正面的價值感,這樣的人只要我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就不可能會與我為敵……所以在發現到妳身上有精靈氣味時,我真的相當震驚。」


「要是狐狸真的是妳殺的,那妳偽造自己的本事真的相當厲害,甚至足以欺騙到我──雖然最後我發現只是場誤會,不過我發現,真正的妳,一樣是個善於偽裝的人,在這一點上,妳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


「……在妳眼裡,我是什麼樣的人?」


羅琳格提出了疑問,卡絲汀娜則回以耐人尋味的微笑。


「羅琳格,我實在是太容易於去揣測他人的內心了,結果我甚至都無法真正辨明一個人,甚至要到現在我才看出來,妳根本就不是什麼大善人或聖人。」


「對妳來說行善這件事絕對是正確的吧,否則不可能有這麼出色的行動力或意志力,不過本質上,妳就是個太過疲憊,時常焦慮,卻想成為英雄的,充滿了缺陷的普通人。」


「……妳知道了,那看到了真實的我後,妳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很好,在剝開了那將他人視若無物的保護膜後,認知到了坐在對桌的那個人是個很我一樣充滿缺陷的人後……我感覺真的很好。」


那眼神中的純粹,在被時間沖刷後留下了憂鬱,而在某一刻,那疲倦的傷口得到了癒合後,她嶄露出了相當安逸,欣慰的笑容。


「雖然說這樣的話太自以為是了,但總而言之──」


卡絲汀娜站起了身子,沒有理會羅琳格的疑惑,抓起了餐盤上,一小顆軟黏的果實,以極快的速度塞入了羅琳格的嘴中。


舌尖上傳來了微微的甜味,在品嘗了難以忍受的酸澀後,那一絲絲的甘甜給予了莫大的救贖。


「──我想我們都辛苦了,羅琳格。真的。」


慰勞。這或許是這奇怪夜宴的目的。


因快速起身而搖曳的黑色長髮,在微弱的照明下,末梢螢著幽沉的深藍色,而那與羅琳格拉近距離,被火燭照亮的側臉上,有著漆黑的雙眼盯著她,透露著,無論對誰而言都相當沉悶的笑意。


「……卡絲汀娜,要是妳碰見了那個殺害狐狸的人,會怎麼做?」


羅琳格也不是什麼都無法感受到的人,在嘴巴中甜膩散去後,她注視著卡絲汀娜緩緩坐回,將背舒適的靠在椅上。


「就交給妳來想吧。」


「啊?」


沒有理會自己的疑惑,卡絲汀娜自顧自地說著。


「這肯定是最好的選擇了!關於我這方面的問題,全部都交給妳吧!」


那大概是種轉讓吧。在口中的甜味完全散去後,湧上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辛味。


那是種將壓在自己身上的沉重包袱,全部轉讓給對方的一種行為。在卡絲汀娜嘴角微微揚起的笑意中,羅琳格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先前的虛假或是鬱然,甚至是痊癒後的欣慰。


說實話,在對方的身上,羅琳格只看到了某種蠻不講理的傻勁。



十月初,秋末。在那說不上令人相當滿意的夜晚過後,又過去了數日。


在將那八個死於道森手上的惡魔契約者去除後,羅琳格手邊還有用的任務書,已經正式歸零,而她也沒有打算違背奧蘿拉的叮囑,冒著危險進入騎士團,去拿走新的惡魔契約者資料。


因此這幾天,羅琳格的生活重心大多放在了據點中──原本應該是那樣。


「雖然說在知道妳又變得奇怪後,大多數人的反應還挺正常的,但是有一個例外。」


「是誰?」


在那夜談論內心的對談結束之後,兩人的對話也還沒有正式告終,只不過話題稍稍變得那麼平穩安定了些。


「罌粟、從昨天起她就從來沒從訓練場出來過……雖然說這點和之前也沒什麼兩樣,但原先有不少人會把和罌粟對打當作每日的訓練來做──而罌粟本人也或多或少知道這點,但現在的她只會維持同個姿勢站著,一動不動。」


「……那是什麼姿勢?」


她的雙手握在劍把上,血紅色的劍刃指著自己,那紅色的雙眼僅傾注於劍尖,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無比尋常的專注力,就連長時間站姿裡應該要存在的微微晃動或人類應該有的呼吸聲都像消失了一般。


那是相當危險的異質感。羅琳格理解到了這一點,因此她也將腰間的騎士劍拔出,感受那來自某位精靈的熟悉感,喚醒了意識裡同樣稱得上異質的虛無沉靜。


──。


在那一刻,罌粟動了。


但兩邊的劍並沒有因此互相發生撞擊,預想的死鬥也沒有發生,那大概是羅琳格第一次看見,罌粟在她的面前,將劍收起的動作。


在一陣疑惑後,羅琳格也只能將劍收起,雖然那道紅色的雙眼仍然注視著她,但其中並不有任何激情存在,只是沉靜地盯著自己,像在訴說著什麼未知一樣。


由於卡絲汀娜還沒能那麼快規劃出「第二心臟」下一步的計畫,而與罌粟又沒辦法進行練習戰,在據點打發時間這件事也失敗了。


不過,身為騎士的羅琳格,實際上還有一件工作能夠做。


「這些,還有這個也給您!」


「不……這麼多真的是……」


街道巡邏,這是基礎到不能再基礎,甚至是太過理所當然般的──拉索特軍人的工作,羅琳格之前也曾在街道的巡邏中幫助了幾個看上去相當困擾的人。


「這是之前您幫忙看攤子的報答!請您一定要收下。」


羅琳格從婦人那接來一大籃的水果,或許是正處於豐收的季節,對方才能這麼慷慨。


當然,羅琳格也知曉,幫助對方這件事,有部份原因是她內心裡的糾葛,只不過這次巧妙的得到了回報。


雖然她已經盡可能拒絕了,但羅琳格身上仍然有相當數量的水果,她帶著那些果類,走返了那建在索特城郊區的家。


而在走到了屋門的前院入口時,站在門邊的桃爾西急忙地穿過前院,抵達到了羅琳格的身邊。


「──看上去好像……很不錯……不對!羅琳格!有人找妳!!」


在被羅琳格手裡的大量果類而震驚到疑惑後,回過神的桃爾西才驚恐的說著。只不過,在告知這件事上早就已經為時已晚。


對方已經來到了跟前。不如說,從剛剛起他就跟在桃爾西的後方。


「耀星騎士……羅琳格女士……」


那是位老人,腰深深駝下,披著能將整個身軀蓋住的骯髒厚布,手裡佇著一根木杖,在羅琳格的眼中,老人就像他手裡那根已經無法再經受任何摧殘的木杖一樣,生命似乎也所剩無幾。


「──有什麼事嗎。」


茶色的雙眼捨去了悠緩的天真,冰冷的眼神注視著對方。羅琳格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對方,那是在曾經的某一刻,因為不講理的疏忽,而有可能得知了自己是惡魔契約者身份的對象──是當時花了整日,都沒法尋到的一個老人。


「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個忙。」


老人緩緩說著,儘管秋季是豐收的季節,那陣微弱的甜意也確實可以舒緩心靈,但無論如何,那冷冽的秋風仍然會宣告著將到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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