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秋末開始,每當羅琳格回到索特城的屋子,安穩的躺在自己的床鋪上時,她就會夢見。
夢見在朦朧的大雪中,「它」的誕生。
某種空虛的感受填滿羅琳格的心靈,在它誕生的同時,羅琳格感受到了它的情緒。
那是強烈的失落感。那時的它還不能理解心中迴盪的鬱悶為何物,只是在大地上獨自徘徊,漸漸度過漫長的時間。
一年。
十年。
百年。
年份的數字已經積累到毫無意義,它見過很多事情,可心中的那份鬱悶仍然沒有被排去,仍然沒有被定義。
每個夜晚,羅琳格總是能夢見那朦朧的大雪,夢見那個在大地上徘徊千年的精靈。
儘管羅琳格能猜測到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但她不在乎。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沉入夢裡,任憑「它」的思緒牽扯著她的情緒,不斷地在大地上徘徊,直到夢境一直推演到夢的終點。
終點。
那是在和它誕生時有些相似的一場大雪裡,一道不輸給寒冬的焰光奪去了它那空虛的目光。
——在目光的另一端,那個人,罔顧了附著在身上的烈焰。那個人,在疼痛中起身。
它頓時誕生了情感。只是看著那個人的行動,它瞬間就理解了迴盪在周身的鬱悶為何被人稱作失落。
因為,和熟悉的失落感不同,有異樣的情緒初次在它的心中誕生。
感嘆、尊敬、憧憬。
——好耀眼。
每到這時,夢就會停下,羅琳格總算能從那宛若牢籠般的漫長夢境中醒來。
「……」
從柔軟的床鋪中緩緩起身的瞬間。在理智和意識重新在睡迷糊的茶色雙眼中聚焦之前,羅琳格幾乎是嫌棄似的從那份厭膩感中掙脫。
她不在乎。
羅琳格不在乎那個沒有名字的精靈內心產生了什麼樣的情感。
她已經厭倦了。
厭倦在強烈的空虛中,出現在目光的另一端的,那足以振奮靈魂的光芒。
——耀眼。
被那樣的光輝所惑,被滿腔的熱情所控。
那重複不斷的夢境,充其量就是一個羅琳格早已體會無數次,經歷過無數次的相同故事罷了。
「……」
每當夢見那副光景時,她只會稀鬆平常的從床邊起身,踏出房門,把那樣的夢境拋諸腦後。
她已經足夠厭倦了。
*
獵獵的風撕扯著皮膚,颶風抨擊著身軀,羅琳格睜著雙眼,在被旋風包圍的狹隘空間裡,注視著放置在劍架上的騎士劍。
『羅琳格。』
莎姆的呼喚從內心傳來,可羅琳格只是將視線聚焦在眼前的劍上,便已經無暇顧及其他。
『妳說白點在拒絕妳,為什麼?』
在強風中,羅琳格艱難的開口。
「我不知道。」
可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好好表達,徹響在雙耳的風聲扯開了她的聲音,化作無法辨清的破碎文字。
一直到內心再次傳來莎姆的回應,羅琳格才確認到對話的成立。
『那怎麼辦?』
沒有再次開口,羅琳格只是向著劍的方向,艱難地伸出手。
颶風宛若要將她的骨頭吹折似的,指甲似乎都要被風聲給扳開。
「白點。」
可腦海裡的思緒卻推動著她將手伸往向前。
就這樣,和以往一樣,右手觸碰到了騎士劍的把手。
「嗚——!」
可等待著羅琳格的卻是幾乎要將她身體支解的劇痛。
——不能再這樣下去。
理智喊叫著。
——會死。
直覺喊叫著。
茶色的雙眼望著從劍把上不斷溢流出的漆黑輕附上指尖。
一瞬間便能理解劇痛的原因。
『只要再使用一次神咒,妳就會死。』
強烈的鬱悶感從指尖傳入,一直以來,羅琳格為了使用神咒所依靠的,一直是自己的情緒。
憤怒的火焰、悲傷的冰寒、漆黑的束縛。
而隨著指尖觸碰不斷傳遞到腦海的情緒重壓,正促使著羅琳格無法抑止地使用起神咒。
『羅琳格!把手放開!這樣下去會出事的!』
慌忙的聲音一時壓過波滔般的鬱悶,可隨之便煙消雲散。
羅琳格沒有鬆手。
她把另外一隻手交疊在劍把上。
「……」
不是因為有了解決的辦法。
也不是對自己有足夠的信任。
「白點……」
她輕聲呼喚著。
只是純粹的不想鬆手。
「夠了。」
一聲堅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漆黑覆蓋了羅琳格的視線,劇烈的風聲瞬間停下。
回過神來,似乎到了其他空間一般,羅琳格的周邊已經被漆黑壟罩。
「妳就是不死心是嗎?」
平靜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茶色的雙眼望了過去,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上,那曾經在漆黑中見過的,有著自己樣貌的「它」正站在那。
「白點……」
「我不是白點。」
剛滲出口的細細呢喃馬上被它堅決的否定。
「之前也說過了,我是白點和羅琳格妳的一小部分交織出的存在,妳自己也知道不是嗎?」
那雙與自己相同的眼睛透著冷漠,打消著羅琳格的決意。
「所以我,不是白點。」
「……」
聲音落入漆黑,沒有再發出任何迴響,羅琳格只能抵抗著漆黑中的寂靜,艱難開口。
「——為什麼拒絕我?」
「我不只是拒絕妳。」
它平靜的說著,就像是在等待羅琳格問起似的,她把一手抬起,騎士劍模樣的漆黑從它的手中浮現。
「有幾個魯莽的的騎士想把劍運到拉特城,我用劍的能力吸走了它們的生命……羅琳格妳的那些惡魔契約者同伴,我則是警告式的吸走了一隻手的——總之,我不打算再讓任何人碰我。」
說到這,它的手鬆開,劍型的漆黑平穩的回歸於黑暗中。
「其中,也包括妳,羅琳格。」
「不打算讓任何人碰……是為什麼?」
聽著羅琳格如連綿般不死心的聲音,它嘆了口煩悶的氣。
「就當作我累了如何?」
「累了?」
「在被羅琳格妳那些垃圾情緒滋擾了這麼久,我已經累到不行了。」
「……」
「這樣妳滿意嗎?」
「……抱歉。」
面對略顯針對的態度,羅琳格微微低下視線。
「沒事的話就滾吧。」
「我還有一件事。」
可隨即又重振目光望著它。
「——什麼事?」
「我有件事需要回答妳。」
「回答?」
羅琳格點著頭,可只是添增它的疑惑。
「我不記得有向妳提出需要回答的問題。」
「是在上次……和現在一樣,漆黑壟罩我全身的時候。」
羅琳格的思緒奔回過往,沒有被眼前的漆黑和冷漠的面容給侷限住,在記憶裡找回了那第一次被漆黑包裹時的聲音。
『羅琳格大人,請您仰頭看去吧,這片漆黑的真正模樣——』
「那個啊……那時我不過是被妳的情緒給弄得精神失常罷了。」
沒有理會它的喃喃自語,羅琳格堅持說了下去。
「現在的我,知道漆黑是什麼了。」
總是伴隨著的陰鬱感、撐著地面站起時的疲倦、傷口惡化的疼痛、鮮血浸衣時的罪惡感,握著劍時的恐懼。
知曉了那些漆黑的意味。
「是什麼?」
它平靜地問著,不在意羅琳格將要說出口的答案。
「是束縛。」
而羅琳格也只是平靜地說著。
「是我對自己的束縛……」
平靜地說著那漆黑中隱埋的矯情,那自我矛盾的自我。
「既然你都知道了,也回答了,這樣就能離開了吧?」
「——不。」
它煩躁的因為拒絕而瞪起羅琳格。
「不?」
「這不是你想要從我這裡聽到的回答。」
羅琳格說著,注視著它。
在她的記憶裡,上次在漆黑中見到它時,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上被自己不安的情緒弄得精神失常。
而羅琳格也還記得剛才它親自說出的話。
『在被羅琳格妳那些垃圾情緒滋擾了這麼久,我已經累到不行了。』
『那時我不過是被妳的情緒給弄得精神失常罷了。』
「你想要的,是我正視自己的情緒。」
羅琳格閉上雙眼,深思著,那站在漆黑中的它彷彿也被漆黑填充,只剩下聲音在耳邊徘徊。
「羅琳格,妳到底想說些什麼?」
它詢問著,羅琳格張開口,想要回答,可從某處傳來的聲音卻掐住了她的喉嚨。
『羅琳格妳……恨著這個世界嗎?』
「……我,確實不喜歡這個世界。」
睜開雙眼,茶色雙眼中流轉的光彩投注在它身上。
「偶爾也會,感到憎恨。」
憎恨在強烈的空虛中,出現在目光的另一端的,那足以振奮靈魂的流星。
「我贈恨著,厭倦著。」
——耀眼。
憎恨被那樣的光輝所惑,厭倦被滿腔的熱情所控。
恐懼、迷茫、疼痛、罪惡感、疲憊。
一直以來都被這樣麻亂的情緒左右方向。
「我厭倦了一切。」
只能在徬徨的漆黑中漫行,迫切地尋找從這片漆黑中脫身的辦法,可將羅琳格束縛於漆黑中的卻是她自己。
「我——」
『——妳只會永遠迷失在黑暗中。』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
聲音喑啞著,茶色的雙眼正視著前方,與以往不同,不再是堅決的目光,而是柔和的眼神。
滲出淚水的眼神。
「和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
「……因為必須要從這裡開始才行。」
在過往的一年裏,從和莎姆簽訂契約開始,羅琳格的命運似乎就被重新奠定。
想變得耀眼的願望被人所知。
羅琳格記得很清楚,遠在奧蘿拉向她直白表達愛意之前,遠在莎姆對她的嘲弄轉為認可之前,第一個向她表示肯定的,是一名沒有名字,只是被稱作白點的「它」。
「白點,或者在那裡的,揉合著一部分我的你。」
它在朦朧的大雪中誕生,渾身被強烈的空虛支配。
「我總是夢見,夢見一場漫長的夢。」
在大地上徘徊著,直到漫長的時間幾乎要淹沒它的意識。
「夢的結尾每次都是一樣的。」
無意義的時間一直延續著,一直到那場如誕生時相似的朦朧大雪中。
「跨越漫長的時間,空虛的精靈總算見到那個在焚燒的疼痛中堅毅站起的人。」
那個人有著顯眼的特徵。
茶色的長髮。
茶色的雙眼。
她抓著腰間的騎士劍,向著眼前的敵人揮去。
「——謝謝你。」
它覺得她很耀眼。
「謝謝你,覺得我很耀眼。」
「……」
羅琳格低下了頭,開始輕聲低喃起。
「而白點,我……」
懷抱著疲倦,懷抱著怨恨,周身只是一片漆黑。
聲音再次陷入喑啞,時已至今,羅琳格仍然找不到從束縛中脫身的辦法,也無法說出該說的話。
只是,隱隱約約,有道明亮的聲音傳入她的耳內。
『羅琳格,如果是愛呢?』
那是奧蘿拉先前和羅琳格說出,因而滯留在她腦海裡的聲音。
「……白點。」
她張開口,回想著那總是在腦袋裡與莎姆爭執的聲音,總是過分的尊敬和肯定。
「我——」
就像是在散發著活力的光輝似的。
「也覺得你很耀眼。」
「……」
吐著情緒的碎塊。說著細碎到難以成句的字詞。
良久,都只有沉默回應著羅琳格。
「羅琳格大人果然就是這麼麻煩呢……」
可站在眼前的那個漆黑身影卻愧疚地笑著給予了回應。
「稱呼換了……?」
「當然啊!剛剛那個態度就是刻意要把羅琳格大人您趕走才擺出來的!」
就像曾經一樣。
它的聲音中總是透著一股難以理解的敬意——儘管現在的羅琳格能稍微理解了一些。
「不過還是有點埋怨您把悲傷的情緒往我這邊塞就是了。」
「——抱歉。」
聽著羅琳格的回答,它滿意地繼續說著。
「說回正題吧!如果羅琳格大人您要把劍帶走的話可以喔!只是沒有意義罷了。」
「沒有意義?」
「嗯!其實這也算是羅琳格大人您的錯吧,您對抗的那些敵人,以及您使用劍的方式——再厲害的名劍都經不起這種折磨的。」
「你是說……劍已經不行了嗎?」
「沒錯,畢竟這把劍原本就很特殊,所以還是能靠吸取他人的生命力以防毀壞,但也已經到極限了。」
「那麼,你會怎麼樣?我記得白點一開始是附著在劍上的——」
「會消失。」
它面帶笑容說出了絕望的話。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想著把羅琳格大人您趕走的。」
還調皮地用著與羅琳格相似的臉吐著舌頭。
可羅琳格卻沒法與那樣的心情產生共鳴。
「……沒有其他辦法嗎?」
甚至無法想像自己此刻的聲音是什麼樣子的。
「羅琳格大人。」
它的聲音呼喚著,茶色的視線只能無助地望了過去,羅琳格不知道,自己的臉上甚至還能浮現出那樣的表情。
「我們該道別了。」
那是欣慰的笑容。
「……」
是甘願死去的笑容。
「羅琳格大人!等下您回到現實後,劍應該不會再讓你有使用神咒的風險了,所以在把劍帶走之前,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把劍從劍鞘拔出,把劍尖指向天空。」
「那是為什麼?」
在羅琳格的疑問下,它短暫地闔上雙眼,再重新睜開。
「——我想看到羅琳格大人您耀眼的樣子。」
那與自己相同的茶色眼眸帶著強烈的思緒。
「……」
「羅琳格大人?」
「——我答應你。」
「那麼……」
它細聲低喃起,明明環繞著周身的只是無法影響自己的漆黑,可羅琳格卻感到格外凝重。
「羅琳格大人,再見了。」
視野變得暈眩,眼前的它開始漸漸消失,羅琳格下意識地伸出手。
可等到羅琳格回過神來,那隻手只是向著在颶風中心,悄悄靜置在劍架上的騎士劍伸出。
「——再見了。」
羅琳格回應著,低下頭,將手伸向前,把騎士劍掛回熟悉的腰間。
接著,她闔上雙眼,一隻手按在劍鞘上,另外一隻手緩緩將金屬拉出。
如同肅穆的演奏一般,潔淨的聲調在金屬與空氣的摩擦中誕生,劃向天空,勾勒出一聲銳利的悲嘆。
依循著它的要求,羅琳格將劍指向頭頂,睜開茶色的雙眼,望著劍尖指向的半空。
漆黑沒有再從金屬的劍身流淌下,相反的,滲出了光。
溫暖的熱意從空中落下,某種舒適的感覺擴散至全身,光變得越來越耀眼。
可羅琳格沒有因此闔上雙眼。
她不捨得闔上雙眼。
風散開了。
直到大教堂的面貌清晰的顯示在視線的角落時,劍上的光芒才緩緩消退,變回了原先最一開始,散發著紫色螢光的金屬模樣。
羅琳格沒有移開目光。
暴風總算完全散去,周邊劇烈的風聲停下,穿過大教堂的透明玻璃,陽光在寂靜中落在她的臉龐。
「……好刺眼。」
羅琳格說著,總算闔上因灼痛而留下淚滴的雙眼,悄悄的把劍收回劍鞘。
接著,茶髮女性看向站在平台一角的和藹老人。
「拉索特的教皇,我已經取回了我的劍。」
掩蓋起方才的情緒,羅琳格沒有忘記自己身處的地點,只是堅決的說著。
「很高興劍能回到原本擁有者的手裡。」
但那個老人仍舊揚著他人無法理解的微笑。
「抱歉打擾到貴國的重要儀式,我這就離開。」
「嗯。」
轉過身,羅琳格望向教堂內,儘管看上去沒有人因方才的風暴而受到影響,可混亂的地面和此起彼落的議論聲仍然彰顯著混亂。
但羅琳格沒有理會,她踏出步伐,向著方才進到教堂時的門口走去。
一步,又一步。
積壓在肺中的苦澀推動著她的腳步,羅琳格一刻也不想要停留在這。
很快的,她的手輕輕靠在進來時的木門上,她只是輕盈的推開。
啪——
才剛來到前院,碎裂的聲音便傳到耳邊,羅琳格悄悄地把手靠到腰間的劍把上。
「——」
只是輕輕觸摸便能感知到,那封存在劍鞘內的熟悉重量已經變得不勻稱。
儘管還裝在劍鞘內的現在,根本看不出有何不同,但劍鞘裡的劍刃,已經裂成了無數細碎。
「白點……這下,真的再見了。」
羅琳格輕聲低聲喃喃著,緩步朝著守衛室的方向走往出口。
砰!
可劇烈的響聲卻打破了此刻的閒靜。
砰!砰!砰!
聲音並非只是偶然地奏響著,無數的轟炸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羅琳格望向後方,作為拉特城大教堂標誌的大教堂並沒有什麼不同,可其餘的幾個地點卻被烈火轟破,朝著高空噴灑出焰灰。
「……發生什麼事了?」
——咚、咚、咚。
緊接而至的是新的響聲。
可和此起彼落的爆炸聲不同。
整齊、一致。
宛若要將腳底的大地化作白紙一般踏穿似的震撼。
羅琳格回過頭,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教團騎士。」
穿著白色的甲冑,那四十個如同拉索特傳說一般的人踏進前院,宛若向著羅琳格的方向行軍。
緊接著,他們停在了羅琳格的面前,為首的教堂騎士的目光穿過頭盔,嚴厲地停駐在羅琳格身上。
「羅琳格·米諾拉。」
教團騎士開口。
「我們要以襲擊大教堂的嫌疑羈押妳。」
感謝作者,辛苦了💖
很抱歉,這星期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得停更一次,下周會正常更新。
真的很抱歉,這星期又得暫時停更一次,覺得自己寫得實在太差,接受不了。
作者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