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琳格。』
『……』
『該回去了。』
聲音從頭頂的方向落下,羅琳格拉著帽兜,緩慢地仰起頭,懸浮在半空的莎姆正擔憂地注視著自己。
『已經很晚了。』
倫西國的城鎮和拉索特國相比龐大許多,而在一座龐大的城鎮尋找一件物品也花費了超乎想像的時間。
回過神來,在街道上陪伴著羅琳格的只剩沉寂的黑夜。
『……妳說的對。』
從長椅邊站起,羅琳格沒有忘記她那位親人的提醒,拉緊斗篷,遮住在倫西國相當顯眼的茶色長髮,緩慢地踩著步伐。
『……』
在昨夜,當羅琳格坐在薇希的床邊,向著金花請求幫助後,只過了一瞬,伊芙就出現在了屋子的陰影處。
「——伊芙?」
「妳想要我診斷一下這個女孩?是嗎?」
黑髮的少女從陰影中緩步走出,儘管才剛出現,可確立刻掌握了現況。
「……準確來說,是想知道能救治她的辦法。」
羅琳格說出了願望,她沒有忘記,在她還滯留在花園治療時,是誰提出了延長她壽命的辦法。
那位黑髮的女孩點了點頭,緩步來到床邊,羅琳格立刻站起身讓給了她木椅的位置。
沒有推辭,伊芙輕輕躍起,坐上木椅,即便木椅的高度不適配她的身姿,顯得在空中輕晃的雙腳有些稚意,可那黑色的目光依舊專注在睡著的薇希身上,讓人無法輕視。
「……」
過了許久,伊芙伸出手,像方才羅琳格所做的那樣,端起了薇希那發青的手臂。
隨後放開。
「這個女孩的情況和妳有些類似,羅琳格。」
才剛開口,伊芙的話就讓羅琳格陷入疑惑。
「和我有些類似?」
「早就該死的生命,因為有某種力量作為支撐而存活下來。」
「……」
「妳依靠著……那個叫做莎姆的東西的力量對吧?而這個女孩至今也還依靠著惡魔的力量苟活著。」
「——等等。」
耐著疑惑聽著伊芙的解釋,羅琳格還在一點一點掌握薇希具體的身體狀況,可伊芙話中存在的漏洞,又迫使得羅琳格立刻開口。
「妳說薇希還靠著惡魔的力量活著?但是她的惡魔已經與她結束契約了……」
「是啊,可就算結束了契約,惡魔也依然有能使用力量的辦法,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伊芙提出了謎題,而羅琳格很清楚謎題的答案。
「……詛咒。」
儘管沒有受過任何一個惡魔的詛咒,但曾經,羅琳格接受過精靈的祝福。
那是種不需要簽訂契約,精靈能夠單方面給予的微弱幫助。
而詛咒,雖然名稱不同,但可以理解成是來自惡魔的祝福。
「沒錯。這女孩被惡魔施加了詛咒,我揣測是那名惡魔在結束契約前施加的吧,所以遲早這份詛咒的力量會消散。但這個詛咒的功能並不是在抑制病情,而是惡劣的去維持少女的生命,控制少女體內的病毒不會擴散,也使少女不會有外表的變化。」
「外表的變化?」
「就是為了讓人難以察覺女孩的病狀——也就是想要做到誤判。」
「那個原因是什麼?」
聽到羅琳格的提問,伊芙沒有著急回答,黑髮的少女突然撇向窗外,望著黑夜中的月色,緩慢的開口。
「我想請教一下,羅琳格。與這位女孩簽訂契約的惡魔是具名惡魔嗎?」
「……是具名惡魔沒錯。」
「叫做什麼名字?」
「獨蛇。」
「獨蛇……」
點了點頭,伊芙輕聲念起,像是細嚼著羅琳格給她的名字。
「我會將這個惡魔的名字報告給會議主,大概只要抓到機會,會議主就會將其擊殺。」
「——為什麼?」
無庸置疑,伊芙突然說出的話激起了羅琳格的疑惑。
「這個女孩所感染上的病是在許久之前在艾軻國流行的傳染病……當時沒有治療方法,但就算到了現在,這種病如果不及早治療也無法活太久,所以這個少女肯定是在感染了後才和惡魔簽訂契約的。」
「這個……其他照顧薇希的人有和我說過。」
「而問題在於契約後發生的事情,一般的惡魔契約者在簽訂契約後就能壓制或減緩病情,實際上這名少女應該也是這樣,但她身體各處滿是剛才提到的詛咒所留下的痕跡,恐怕那個惡魔並不只是單純幫少女壓制病情,還在她的身體裡以詛咒這種力量去催發這種病的變化。」
伊芙單方面地解釋著,還沒能掌握事情變化的羅琳格有些疑惑地開口。
「那——這意味著什麼?」
「這樣講好了,那個獨蛇先是把少女培養成了一個病灶,然後使用了力量讓少女的病狀不易察覺,即便察覺了,一般的醫師也沒法看出少女體內藏著新型的傳染病——因此,只要就這樣等到少女死去——只要屍體沒能好好的處理,那染陸就會爆發瘟疫。」
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羅琳格的面色不自覺地變得險惡,可儘管如此,她還是婉轉地詢問著。
「那如果……再讓薇希與一名惡魔或精靈簽訂契約……那份契約帶來的力量,能壓制好薇希的病嗎?」
「不能。」
「為什麼?」
「因為要壓制少女現在的病情非常困難,實際上,只要沒有獨蛇那份詛咒去抑制的話,光只是讓這名少女流出一滴血,連那滴血都能當成劇毒。」
「那麼,獨蛇之所以結束契約……」
「我猜是因為時機成熟了吧。」
話說完,伊芙起身,從木椅上輕輕躍下,轉過身,黑色的視線仰起,向著羅琳格伸出了手。
「好了。接下來輪到妳了,羅琳格。」
「……我?」
「嗯,也要看看在那幾次治療之後,妳現在的身體狀況有沒有惡化。」
聽到答覆,羅琳格有些遲疑的伸出了手,黑髮女孩立刻抓起她的指尖,只是一瞬,某種冰涼的感覺就從羅琳格的指尖滑入,可才剛遍過全身,伊芙就已經將她的手指放開。
「……怎麼樣?」
本是普通的檢查,可望著伊芙那忽然皺起的面容,羅琳格的內心開始忐忑起。
「有點奇怪。」
「奇怪?」
「妳的身體狀況比之前離開花園時還好上了許多。」
「……那是真的嗎?」
「嗯。雖然還是不能向以往那樣戰鬥就是……」
伊芙說話的聲勢逐漸減弱,才緩緩開口,發出聲音給出結論。
「羅琳格,記得我之前說妳只能再活十年嗎……現在算來好像是九年多吧?」
「嗯……難道說我的壽命延長了?」
「不,壽命還是一樣,只是現在使用神咒的話也不會立刻死亡了,但仍然會對妳那破碎的靈魂造成損傷,所以每次使用壽命都會驟減。」
「……」
「總之,這一點就自己衡量吧?至少在危機關頭的時候也能夠使用神咒了。」
伊芙神情輕鬆的給出了建議,但羅琳格所在意的並不是那件事。
「為什麼……我的身體會好轉?是本來就會慢慢康復嗎?」
「……並不是那樣。」
而伊芙給了羅琳格殘酷的答案。
「我不曉得妳身體發生了什麼狀況,但只根據身體狀況來看的話,在離開花園前,妳的靈魂就像無數的碎片,那個叫做莎姆的只是用力量幫妳聚攏起讓靈魂可以依照原先的樣子存在——但那塊聚攏起的靈魂仍然存在著一些殘缺沒能補全,當時在花園裡也沒有辦法去引導那些過於細碎的碎片聚合起——可現在卻成功做到了。」
「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裡,我身體可能發生了某種變化?」
「嗯。只不過是什麼原因妳可能要自己想想了。」
「……」
「對了,還有一件事,是羅琳格妳剛才用來呼喚我們的那朵金花。」
「金花?」
聽到伊芙的提醒,羅琳格拿起那才剛謝下最後一片花瓣,只剩下綠色根莖的植物。
「嗯,金花是會議主用他的能力鑄造成的,妳手裡的那朵還參雜了一些我召喚的能力在內,每當妳使用那朵金花呼喚時,就會有一瓣金花落下,這樣在聯繫到花園的時候,我就能透過那片花瓣立刻把人送過去……就像上次把魔王送過去那樣。」
「……但現在金花上沒有任何花瓣。」
「嗯,雖然妳仍然能用那個根莖來聯繫我,但不能及時將什麼召喚到妳身邊……妳得注意一下。」
「……謝謝。」
聽到羅琳格的答覆,伊芙的嘴角仰起,聲音突然帶起孩童特有的天真。
那是曾經在花園時,羅琳格所見過無數次的,伊芙神情的突然轉變。
「那麼!之後那名女孩的處理方式,我會再和會議主談談,我就先離開了!要照著會議主的要求過得幸福喔!」
「……」
「再見!」
沒有等羅琳格的答覆,一轉眼,站在她眼前的伊芙就消失了蹤跡,她那清爽的聲音消散,陰暗的房間裡只餘下羅琳格不自覺開始地喃喃自語。
「過得幸福……」
那樣的字眼明顯衝擊著羅琳格的意識。
茶色的雙眼流轉,望向還躺在床上,不曉得是在安詳的美夢中徘徊,還是在苦澀的噩夢中備受折磨的薇希。
「我……」
突然的,某個脆弱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羅琳格立刻集中注意力,望向了薇希的方向,那名女孩似乎一邊說著夢話,慢慢清醒。
於是,羅琳格有些忐忑的開口。
「薇希,妳醒了嗎?」
「啊……」
伴隨著稀薄的疑惑聲,躺在床上的女孩睜開了雙眼,那粉色的雙眼先是望著天花板,才慢慢轉過,看向站在床角處的羅琳格。
「羅琳格……還有——」
而她的視線繼續轉移,落在了羅琳格的身旁。
「莎姆……姐姐。」
她輕聲低喃著,站在她身旁的莎姆沒有回應。
可儘管如此,羅琳格也沒有忘記,那是許久之前,在她第一次與薇希碰面時,處在一旁的莎姆開玩笑得來的稱呼。
「妳們……怎麼會在這裡?」
但那些在少女此刻提出的疑惑中,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明明淺粉色的眼睛彷彿隨時都將黯淡下去,可卻仍然散發著強烈的魄力。
至少,在羅琳格眼中,是那樣的。
「來看妳。」
「……」
「薇希,妳現在有……想要做的事情嗎?」
「……」
女孩沒有急著回答羅琳格的問題,粉色的眼睛有些呆滯地盯著羅琳格的面容,過了許久才總算開口。
「我想要看花。」
「花?」
「……我想要看一朵金色的花。」
「金色的……花?」
「嗯,很久以前見過,但之後不管找了多久,都一直都沒能碰到。」
「……」
「妳能為我帶來嗎?羅琳格?」
薇希說著,那雙眼神對於羅琳格來說傳遞著某種壓力。
宛若從她口中所託付的請求,並不是那麼純粹。
「——我會盡力。」
可羅琳格沒能在意那些,只是誠懇地點了點頭。
而在那之後,羅琳格才剛離開木屋,就立刻聯絡了伊芙和伊甸。
她依然記得那個被稱作花園的地方,存在著相當多不同種類的植物。
可羅琳格得到的答案並不令人滿意。
「染陸上只存在著一種金花,就連妳手裡的那朵金花也是會議主以那朵金花的原型創造出來地,可就連會議主現在也只是照著過去印象去創作金花,那朵金花的原型花園裡也沒有。」
「……」
「當然,如果妳需要的話,應該也能請會議主造出一朵金花給妳。」
那位黑髮男孩——伊甸神色冰冷的說著。
「……但是,那樣的話……」
「嗯,不論怎麼說,都不是真正的金花。」
羅琳格沒能選擇直接向伊甸要那朵虛假的金花。
只是在屋外的山坡上抵著睡意度過一夜,等著天空被輝色渲染,就開始在這座新到達的倫西國城鎮裡奔波。
披著斗篷,戴著兜帽,她安分地遵照著之前親戚的建議隱藏著自己茶色的長髮,但每當偶爾碰到的路人,瞥見了從縫隙裡透出的茶色髮絲時,目光還是會聚焦在她身上。
那一天,耐著那樣不適地目光,羅琳格跑遍了半個城市。
「我想要雇傭傭兵。」
「您好——尊貴的女士……妳雇傭的目的是?」
「找一朵金色的花。」
也使用了那積存許久卻無用處的金幣。
可整整一天,一切都只是徒勞。
即便踏著深黑的夜色緩步走回那座莊園,羅琳格依舊沒能找到那朵金色的花。
『羅琳格,妳為什麼這麼拼命?』
『為了將死的人……這算拼命嗎?』
聽到莎姆的質疑,羅琳格立刻向著內心反駁。
『羅琳格,我能感受得到妳的情緒。』
可莎姆的聲音並沒有因為羅琳格的態度有任何起伏。
『這一次,妳的內心可能比以往的每一次都還要急迫。』
『……』
『為什麼?』
莎姆的質問落下,可回應她的只有羅琳格繼續向前踏步的腳步聲。
『……羅琳格,妳還在想魔王和妳說的話嗎?』
羅琳格沒有回答莎姆,可她相當清楚莎姆所說的話是什麼。
『這樣急迫是得不到答案的。』
而儘管沒有得到羅琳格的回應,莎姆還是說了下去。
『而羅琳格妳也無須去理會那個魔王向妳說的那些話。』
『實際上,就算妳不打算與同伴交心又會如何?』
『妳也已經盡了全力,也帶著埋怨寫下了那些死去的同伴的名字,也每每總是因為筆記本上的墨跡而惆悵。』
一路上,莎姆的聲音一直在羅琳格的耳邊徘徊。
實際上,莎姆說出口的每句話,羅琳格都能夠給出內心的答覆。
只是一直到了最後,羅琳格才總算開口。
『妳還奢求著什麼?羅琳格?』
『……面對死亡的方式。』
推開木門,羅琳格再次來到了薇希暫居的那間小木屋。
漆黑的夜色使得屋內變得陰暗幽閉,在幾張家具的布置下也顯得特別狹窄,在這過分壓抑的空間裡有一名女孩在慢慢靠向死亡。
而踏進木屋裡的她,只是離死亡的距離較遠罷了。
「……羅琳格。」
才剛關上身後的木門,躺在床邊的薇希就已經撐著身子,痛苦地坐起。
她的聲音仍然虛弱,皮膚也依然發青。
「……妳今天身體還好嗎?」
「一如既往。」
羅琳格沒有愚蠢到捕捉不了薇希說法裡的破綻。
她來到薇希的床邊,坐在那張一直放在原處的木椅上。
忐忑許久,羅琳格才勉強顫起嘴唇發出聲音。
「薇希……除了金花以外,還有想要做的事情嗎?」
望著那雙有些不真實的粉瞳,羅琳格緩緩吐出苦澀的字句。
「……」
薇希的面容沒有任何變化。
「我恰巧有一件事只能拜託羅琳格了。」
「只能拜託我?」
「嗯,是希嘉麗姐姐的事,她一直都很照顧我,所以希望妳能幫她。」
儘管薇希說著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疑惑還是迫使著羅琳格開口詢問。
「這件事……為什麼只能拜託我?」
看著薇希那仍輕盈揚起的臉頰,羅琳格繼續問道。
「其他人……其他惡魔契約者應該也能幫忙才對?……薇希妳一直都沒有見到她們嗎?」
「每天都能見到喔,不論是希嘉麗本人,還是卡絲汀娜、淺、歐恩、罌粟,甚至多格也會來。」
「那為什麼……會說只有我能拜託?」
「因為我覺得只有羅琳格妳能辦到。」
「……」
那年幼的聲音發出異常的自信,羅琳格的腦子只是因疑惑沉入空白。
而那份空白卻立刻被薇希的聲音用某種感受填滿。
「希嘉麗姐姐一直都懷抱著仇恨,現在斷了一隻手,不能再使用弓後就果斷放棄了。」
怪異。
「人們總是這樣,仰賴著某種執著苟活,可只要有了機會,他們就能果斷捨棄那些只是在折磨著它們的執著——」
說著過去從不會說的話,說著過於老成的話。
「——但是那樣不行,沒有了執著的它們會死的,會自己去選擇死亡的。」
說著過於自信的結論。
「所以,羅琳格,我相信妳能辦到。」
「——為什麼?」
「因為妳也是懷抱著某種執著不是嗎?可即便知道無論如何都無法實現,卻還是一直苟延殘喘。」
那一瞬間,那份怪異感,令羅琳格感覺意識變得恍惚。
那注視著她的桃色雙眼,變得鋒利,宛若開始流出毒液。而那種感受,就像是被某種生物注視一般,令人發寒。
「羅琳格,這一次,請妳得要達成這個願望。」
感謝作者,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