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即便是同樣的時節，倫西國的夜晚也與拉索特不同。

坐在山坡上，茶色的雙眼呆滯地遙望著夜空的繁星，比起拉索特那被雲霧鋪蓋的夜晚，此刻，頭頂的光彩鮮明許多。

而這也是近一個月以來，羅琳格好不容易才再次望見的真實夜空。

「……花園的天空果然和現實不太一樣。」

『嗯。』

心中傳來了莎姆的應答，可羅琳格只是隨興的說著，並沒有期待得到任何人的回應。

『羅琳格，這一次，請妳得要達成這個願望。』

因為那份隨興，只是為了掩蓋腦海中蔓延開的怪異感。

『因為妳也是懷抱著某種執著不是嗎？可即便知道無論如何都無法實現，卻還是一直苟延殘喘。』

那句話實在太過直白，自己的一切似乎被粉色的雙眼給看穿，所以光是迫於那種怪異下，等到羅琳格回過神來，就已經答應了薇西的請託。

「……」

可即便被薇西看穿了，對羅琳格而言，這件事早已無法撼動她的內心。

真正將她困囿在星空底下的，是薇西的請託。

「幫助希嘉麗嗎……？」

羅琳格輕聲低喃著，即便在到了倫西國後，自己只與希嘉麗碰面過一次，可從希嘉麗身上表現出的異質感，羅琳格也同樣能察覺。

斷掉手臂，無法再使弓，放棄了仇恨。那雙灰色的雙眼明明比以往的許多時刻都還要清澄許多，可神情卻彷彿陷入了偏執。

「但是……我又能做到什麼？」

甚至都不知道該從何下手又從何開口。

『——沒有了執著的它們會死的，會自己去選擇死亡的。』

但薇西的聲音反覆在腦海響起，像是困在腦殼裡的猛獸，似乎這樣就能逃脫一般，反覆衝擊羅琳格的思緒。

「哈——」

「羅琳格大人？」

不知不覺間，憂愁從口中脫出，可正是那嘆氣聲，吸引到了某人。

身形矮小的那人從山腳邊走上，黑色的髮絲即便在光彩奪目的星夜下也能夠融入黑夜，可即便如此，茶色的雙眼也能認出對方的身分。

「羅琳格大人，您為何待在這裡？」

那個人——拉麗正畢恭畢敬地呼喚著自己。

「……在想些事情。」

「我明白了——能讓我坐在您身旁嗎？」

簡單的回答後，拉麗暗指了羅琳格的身旁，羅琳格只是點了點頭。沒有拒絕。

「那麼關於那件事情……能告訴我讓我幫忙解憂嗎？羅琳格大人？」

才剛輕緩地坐在草地上，拉麗立刻就轉過頭來，黑色的視線朝著自己射來，儘管拉麗的面容佯裝的無比親切，但那雙黑瞳中盛載著的熱意只是令羅琳格怯退。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

「明白了，那麼我會等候您的。」

可儘管如此，拉麗也沒有因羅琳格的勸意離開，仍坐在她的身邊。

於是羅琳格，只是唐突地開口。

「……話說回來，拉麗妳原本要處理的事情完成了嗎？」

「是的，我將資訊交給了城裡的組織，他們會向女帝大人報告您平安抵達倫西國的資訊。」

聽著拉麗毫無掩飾講述給自己的資訊，羅琳格不禁納悶起。

「城裡的組織……是正大光明的那種嗎？」

「是暗面的。」

「——告訴我沒問題嗎？」

「如果羅琳格大人有任何想知道的事，我可以一五一十的訴說。」

「……」

聲音卡在了喉嚨，羅琳格本該繼續說下去的嘴唐突閉上，因為拉麗那荒謬的言行，意味著就算是狄卡羅國的機密，只要自己想要，也會奉上。

「以後……如果我說的話可能會涉及到重要的機密……還請先和我說一下，等我想過後再告訴我。」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儘管只是拉麗常常掛在嘴邊的四個字，可從中透出的熱意實在太過誠懇，對羅琳格而言只是某種盲目的推崇。

而埋藏於其中的原因，儘管無須再說明，但那份熱意，依然令羅琳格難以承受。

『奧蘿拉……』

『……』

不禁在心中默念起對方的名字，即便到了現在，羅琳格仍不曉得，該如何去面對，面對向自己坦露出的愛意。

「對了，羅琳格大人，如果妳有想要給女帝大人的訊息，也能轉交給我傳達。」

恰如時分的，拉麗忽然提起。

「……是依靠妳剛剛說的組織嗎？」

「嗯！——對了，並不僅限於信息，也能交給我信件，那樣的話女帝大人可能也會比較開心——」

「拉麗——奧蘿拉是怎麼看待我的？」

在拉麗還興致高昂的向羅琳格提議時，那份疑惑卻像攪亂舌根似地打亂了拉麗的節奏。

「……這件事應該算是狄卡羅國的機密，羅琳格大人您同意我說出來嗎？」

「什麼樣的機密？」

「關於女帝大人的私密情緒。」

「……」

或許不應該向拉麗要求這樣的資訊。

也或許不能以這樣的心態去觸碰奧蘿拉的內心所想。

只是火焰燒得太過沸騰。

焦急的心情在腦海裡翻覆。

「告訴我吧。」

甚至不曉得自己是無意識地開口發出聲音去應對，還是下意識地起了意圖想知道奧蘿拉的秘密。

奧蘿拉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薇西又為什麼要將希嘉麗託付給自己？薇西所看見的那個偏執，不願放棄追逐流星的自己，到底有何種價值——

而被那種價值吸引，抱持著熱烈愛意的奧蘿拉，能夠給予不懂那份價值的自己答案嗎？

「雖然揣測女帝大人的想法是罪大惡極……但是女帝大人告訴我，要無條件滿足您的要求。」

羅琳格點了點頭，注視著拉麗。

「羅琳格大人，我認為——」

拉麗調整了姿態，低下聲音，幾乎要靠到羅琳格的耳邊，才小心翼翼地開始講起。

「女帝大人應該是對您懷抱愛意。」

「……」

聲音停下，拉麗佯裝正常地恢復了動作，安穩地坐在了草地上。

可儘管拉麗表現地像是說出了重要情報似的，但對羅琳格而言，那是早已知道的事。

「就這樣嗎？」

「我只能得出這樣的想法。」

「但是……以我這樣的狀況來說——」

「羅琳格大人，很抱歉沒能給您想要的回答，但我並不熟知那方面的事。」

「……」

問題並沒有獲得答案，內心的疑問只是被拋到高空，隨後空虛也理所當然地落到地上，破碎開。

「我明白了……」

羅琳格只能失落的哀嘆著，拉麗誠懇的點了點頭，回過視線，望著視線的前方，半寢似的垂下了眼簾。

隨後，過了許久，等到羅琳格腦海裡的那份抑鬱也有些要消散開時，拉麗突然的睜開了雙眼，轉過了頭，望著羅琳格，開口。

「對了！羅琳格大人，如果是想事情的話，為什麼不回到房間裡去想呢？」

「……我不知道自己住哪裡。」

「——」

隨著從自己口中坦白出的真相，茶色的雙眼明顯地捕捉到了，拉麗那總是微笑著的臉陷入了僵直。

「為什麼？」

「我忘記和希嘉麗談了，這麼晚也不好打擾她。」

那份僵硬仍舊沒有散去，拉麗只是顫著嘴角開口道。

「——既然這樣，那羅琳格大人，今晚請先暫居在我的房間如何？」

「沒問題嗎？」

「是的，今晚我仍有事情要處理，不會回到房間，還請您隨意使用。」

還沒等羅琳格回應，拉麗就有些急躁地站起身子。

「我領您過去，羅琳格大人。」

她轉過身，踏出腳步，羅琳格只能連忙從草地上站起，跟著眼前的黑髮少女緩步走下山坡，往新據點的方向走去。

＊

細逤的筆聲在耳邊迴盪。

即便是到了深夜，就算手裡的工作都告了一個段落，希嘉麗也沒有從新據點地辦公間離開。

「……」

仰賴著桌上的燭火，她竭力地去掌控左手握著的筆，在多餘的業務紙上寫著字。

又或者說，在練習著寫字。

「還是不夠熟練……」

她低聲嘆著，抓起留有歪曲筆跡的紙張，想要用燭台上那過分燃燒的火苗點燃，將其燒得一乾二淨。

即便慣用手斷掉了，卡絲汀娜仍然願意將第二心臟的事務交給希嘉麗掌管，可似乎是因為組織開始生活在貴族的莊園內，這方面的事務大幅增加，儘管已經因此通宵了數夜，但為了應對增加的業務和降低的效率，希嘉麗也不由得要繼續把自己困在房間裡。

當然，身為惡魔契約者的這個身分，讓她這不健康的工作習慣成為了可能。

「——洞貓？」

而正當她打算和昨夜一樣，將紙張用火苗點燃時，那屬於希嘉麗的契約惡魔，輕輕地躍到了木桌上。

那是一隻黑色的貓，渾身長滿了穿透身體的空洞，可即便如此也不顯怪異，只是用著琥珀色的瞳孔直直地盯著希嘉麗的灰色雙眼。

「希嘉麗，我想了很久，最後做出了決定。」

「你在說什麼？」

唐突地，洞貓開始說起，琥珀色的眼睛直盯著她，那張開嘴的模樣，形似一隻黑貓因無聊而打著哈欠一般。

「我要結束與妳的契約。」

「——什麼？」

那或許是許許多多惡魔契約者都夢寐以求的機會，可對希嘉麗來說，仍舊太過突然。

「為什麼要結束契約？」

「因為我放棄妳了。」

琥珀色的貓瞳不悅地望著，某種透明的威壓穿透進了希嘉麗的感官。

「斷掉手臂，放棄仇恨，我們惡魔可是得靠著吸食負面情緒才能變強的。妳這副樣子，對我已經沒有用處了。｣

「但是——結束契約的那一方，不是會受到懲罰嗎？」

「是沒錯，但現在的妳肯定不會再參與任何一次戰鬥，壽命會過分地延長，如果我不選擇去侵占妳的身體，我就得等個數十年才能解脫。」

聽著洞貓的解釋，從房間的角落，那未能受到燭火照耀到的陰影中，一種即將喪失某物的情緒延伸出，盤踞上希嘉麗的心頭。

那是恐懼。

「所以我決定要結束與妳的契約，就算受到懲罰也無所謂，那也只不過是幾年無法再與人簽訂契約和些微的弱化罷了。」

「等等——」

希嘉麗喊著，灰色的瞳孔收縮，但洞貓並沒有理會她。

「嗯……唯一可惜的就是沒能看到惡魔們的計劃實現的那天。」

「先停下。」

希嘉麗睜目瞪著眼前的洞貓，可那琥珀色的貓瞳卻譏笑似地浮現出了笑意。

「居然到這種時候才浮現出恐懼嗎？但是，與妳的緣分已經結束了。」

漸漸地，像是迷霧一般，眼前那隻黑貓的身影開始散去。

「再見了，希嘉麗。」

「等等——」

『……』

洞貓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那數日未眠地強烈疲倦感猛地襲來，儘管那雙灰色地雙眼仍強撐著注視著前方朦朧的幻影，可希嘉麗最後也只是隱約聽見某種生物在吟唱神咒的聲音。

『』

啪——

像是有什麼碎裂開一樣，某種輕盈感突然壟罩了希嘉麗，明明這樣的感受實在備感舒適，可這樣的解放只是令她感到害怕。

她忍著襲來的強烈睡意，抓起放在木桌上的燭台，灰色的雙眼螫人地盯著燭火，將手指伸出火中，直到明確感受到疼痛的那一瞬才抽出。

「……真的，結束契約了。」

聲音落下，那不講理，也無法言喻的恐懼感大張旗鼓地開始溢散到全身。

即便原本的希嘉麗並不是以恢復力見長的惡魔契約者，但她也能明確地感受到，曾經那極為緩慢恢復的傷疤，如今只是如死灰般無法復原。

「哈——」

搓揉著指尖的傷口，滾燙的疼痛感刺激著她的神經，明明是應當歡喜的事情，可卻只有恐懼瀰漫在她的心頭。

「如果我不再是惡魔契約者了……」

而希嘉麗很清楚，恐懼源自於她那不知道跟隨多久的人身上。

那個總是對惡魔契約者遭遇的命運感到憤慨的人。

那個在大雪中抓住她的身子不讓她去復仇的人。

那幾乎著了魔似的只關注惡魔契約者的人。

「——卡絲汀娜。」

希嘉麗對著房間的漆黑輕聲喊著，聲音如潰散一般脆弱。

「被卡絲汀娜知道了我已經不再是惡魔契約者的時候，那麼……她會放棄我嗎？」

砰砰——！

「是誰？！」

對於房間內忽然響起的敲門聲，希嘉麗喊了過去。

即便聲音和行為如此詭異，就算理性很清楚自己這副模樣過於神經質，但希嘉麗還是沒法掩飾腦海裡的慌亂。

警戒於深夜來訪的人，恐懼於會發現自己目前狀況地人。

隨後，慢慢地，像是倒數計時一樣令人心驚膽戰，房間門總算被推開。

踏入房間的是一名茶髮女性。

「希嘉麗——妳還醒著嗎？我聽到一些聲音。」

「……」

沉默了數刻，強抑住內心的慌亂，希嘉麗喊出她的名字。

「羅琳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