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奴隶姬,得到最初的命令

「崩落」第二日,星期一。


晚夏早秋,清晨有点冷。

(残酷恶劣的异世界!)

(……街道整齐又和平。)

(没——有出言不逊的醉汉,对少女动手动脚。)

(没——有闲逛的不良青年,把少女粗暴地推在墙上。)

(啊,对,昨天把钱都烧掉了,坐不了公交车。)

(所以也没——有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在大腿上摸来摸去。)

(啊哈哈。我简直要感动得喜极而泣啦。)

霞光蔚蔚。市政厅的顶上,最后一颗星还未消失在晨晖里。

(我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呜呜呜,这么一来,没有这个世界的常识与知识的我究竟如何是好呢。一定会闹出很多笑话吧?)

(——呼呼呼,不会的哟。既然要去异世界,怎么可能不提前准备好外挂呢?)

(对于这个异世界而言,我乃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原住民。而我,则对应地拥有在这个世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印象」。)

(「唔,这个我见过呢」「啊,那个人我认识」「唔姆,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嗯,大概是要这么做吧」「咿,绝对不能这么做」……)

(虽说不至于像「记忆」那么精确,也不能直接代替我控制身体,但「印象」大人作为既视感和违和感的凝聚体,能告诉我那些我理应知道的事情,引导我完成我应当能够完成的事情,还可以避免我犯下奇怪的错误。)

(那么那么!「印象」大人,请起床啦!我该到哪里去找我的主人呀?)

(唔姆,是这个楼层了。尽管昨天才来到这个世界,「印象」里的我无数次在这里经过。)

(左边是他的办公室,右边是等候室。昨天看到文官先生我就在想了,他像是个很威严、很喜欢下命令的人啊。)

(呜呜呜。人家是奴隶呢。不管被怎么对待,都只能委曲求全啦~~)

(会怎么样对我下手呢?把我推在沙发上?亦或者是压在办公桌上?这可不行,文件都乱掉了呢!)

(直接在地毯上开始的话,回头收拾会很麻烦的啦!)

(以那种姿势压在窗户上的话,有点不妙呢。会被看到的啦!)

(原来如此,是整理书柜时突然从后面袭击的做法吗!双手都是东西,甚至都没办法反抗啦!)

(然后有人敲门的话,突然就这样把衣衫不整的我塞到桌子下面吗!?)

(……)

(唔姆。)

(不过,现在还很早,他不可能已经到了吧。)

(那就想想怎么迎接他吧。毕竟,在侍立时表现出乖巧温柔的姿态,也是女奴隶的义务嘛。)

(这种表情,绝不是「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哦?」的意思哟。)

(也不是特地选了一个有阳光,能把我一侧的头发打上金色的角落啦。)

(——啊,「印象」大人,您有何吩咐?)

(原来如此。「就算明知对方没有到,在礼仪上,也必须确认一下」吗。)

「辉夜,现在到了。」怯生生的声音。

(呼呼呼,「印象」大人真是爱担心——)

「……1304号?」闷闷的回应。

(……唔哦。)

「是辉夜。」

「进来。」

辉夜的个子很小,但她还是要微微屈膝才能准确地旋转门把手。

那叮铃叮铃的声音,正是她屈膝的理由。

她佩戴着拘束具。

颈部系着红色的项圈,前方延伸出两条金属短链,最终与紧扣手腕的红色腕环相连。

因此,手臂无法伸直,也不能伸向背后。

不少原本很轻松的工作,诸如清洁桌面,也必须躬腰或是屈膝。

万一希望取下腰间的什么,则要躬身至接近极限,或者蹲跪下来再伏低身子。

两脚踝的红色踝环,也被一条极短的金属链联系在一起,其长度至多允许她每次迈开一小步。

奔跑是绝无可能的。必须小心翼翼地挪动步伐,最快也唯有以小碎步行走,才能避免摔倒。

每当要跪下、半跪或是下蹲,也必须时刻留意,否则就会失去平衡。

话虽如此,即便是这么短的金属链,在双脚并拢时势必会落在地上,发出噪音乃至磨损地面。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就如同卷尺一般,短链在双脚靠拢时会自动缩入一侧的踝环,行走复又被拉开。

这么一来,每当辉夜移动身体时,链条环节之间的碰撞就会产生轻快的金属音。


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文官大致四十岁左右,曾是个英俊的人物,但淡褐色的头发已有白丝穿插。

现在的他双眼布满血丝。

(他好憔悴。是没有回家,而且彻夜未眠吧?)

(这个工作狂,不要来得比奴隶还早呀!)

(我都还没有决定好两只手要摆什么姿势呢!两只手晃来晃去的,太不成体统了!)

(啊,「印象」大人,又有什么高见,请您吩咐。)

(原来如此——呼呼呼。)

(真是没办法呢——因为是奴隶呢——)

(奴隶什么都不能反抗呢——再过分的命令也要遵从呢——)

辉夜进入办公室后,复又微微弯下两膝,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若是平民的话,即便其中一方是下人,为了避嫌,男女单独共处一室也得保持门敞开。然而,相对而言作为奴隶的礼仪,辉夜就得再次重复这个动作把门关上。

因为不知道自己的使役者准备以何种方式使用自己,所以必须关上门。

即便是在「庭中」,只要没有第三者看到,有姿色的奴隶在立场上也随时会从侍从和观赏物转换为玩物。

只有十三岁的辉夜终归是矮小瘦弱了一些,胸部也仅仅是稍有起色。不过,肤色白皙,并且总透出梨子一般若有若无的香气。

瀑布一般的黑色长发,刘海平齐,顶端系着狭长的白色蕾丝发饰。

红色的眼睛大而明亮,其间金色的竖细瞳线有如猫一般。由于微屈着身子,右眼微微被长发所盖。

樱唇因胆怯的浅笑而轻启,能看到尖利的珍珠色泽的牙齿。

上半身与其说是黑色的露肩装,不如说是露背装。仅有腰背的数缕细带维持着这身衣物作为服装的机能,侧面微微露出胸部。

纤细的脖颈、肩膀与锁骨都宛若透明。手臂上部靠近肩膀的位置,是装饰性的黑白蕾丝环。

与上半身前部形成一体的白色围裙,下沿很短,也没有口袋。毕竟以束缚中的双手也无法有效利用。

下半身轻飘飘的短裙同为黑色,比围裙更是略短上那么一丁点儿。单侧开衩,在同样开衩的蕾丝衬裙边上露出圆润的一截腿。

配以一对细长的黑色丝袜,分离出嫩生生的绝对领域,还有外侧各有一个蝴蝶结装饰的黑色高跟鞋,鞋尖对拢。

若是普通女仆就能在屈膝礼的同时将裙摆提起。但由于双手被束缚,辉夜转回身子后,只是将十指相扣,后退一步并屈膝一次。

在这一瞬间,轻盈的裙摆就一开一合,露出她雪白的大腿根。

合着手微微低头的她,配以怯生生的微笑,看上去十分温顺。如果衣着不是如此暴露,比起女仆更像是祈祷的修女。

(所以就说了,我很可爱吧?)

(但是即便很可爱,也不能把我当作早餐美味地吃掉呐?我很害怕的,所以千万不要,千万千万不要呐。)

——话虽如此。


文官注视辉夜的视线,绝无半点邪念在其中。

本来他的个性就正经至极,即便是与面容姣好的女性奴隶独处也绝对不会乱性。

而且,透过他那难以置信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以及那对不断上下打量辉夜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就知道他有别的心事。

昨天少女奴隶那濒死之姿仿佛只是幻影。

「现在还有痛感吗?」

「感谢大人的关心。辉夜的状况良好。」

「但愿如此。」

随着文官挥手,辉夜项圈的前方不远处,浮现了只有文官才能看到的文字与数字。

这个物品所搭载的诸多魔法中,俗称「靶」的引导魔法,稳定度已经切实地提升到了100%。

他深呼吸一次,尝试着从某种亢奋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然后轻轻用右手中的钢笔拍打左手手心。

这动作持续了许久。许久许久。许久许久许久。

最终他终于又开口了。

「1304号,在这四年间,本厅的奴隶中,综合考察下来,你是最优秀的。」

「辉夜非常感谢大人的评价。」

「我并不是在夸奖你,」文官眯着眼睛揉揉眼眶。「接下来的工作需要最优秀的奴隶,你是适格者,仅此而已。」

要说明的是,文官并不想在这件工作中采用1304号。

作为平民顶点的官僚,其最大的共通优点,就是能在揣摩贵族的思考的同时保留身为平民的思考。

即便出人头地成为上等人,也不会轻易忘记自己不是能够使用魔法、创造魔法物品的贵族这一事实。

对贵族而言,奴隶大概也仅仅就是物品,是道具,是额外的手,是方法的实施手段。

1304号在这一层意义上确实很优秀,很好用。也就是说,作为「物品」来说性能优良。

顺从的性格。敏捷的学习能力。确实完成工作的集中力。

这可不是哪里的「作坊」,市政厅是「庭中」。稍许差池,莫说是奴隶和下人,连官僚都会被轻易毁灭的世界。

在其中工作的人,不仅要有极高的工作能力,而且还要学会克服沉重的心理压力。

四年里,文官用自己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确认了1304号的优秀,最终才形成了书柜里的那份档案。

但奴隶其实是「人类」,而且相当一部分是从平民转化过去的,文官对此再了解不过了。

「人类」本来理应犯下各种错误。

「人类」更理应表露出感情。

从「人类」的角度来说,1304号极其异常,在四年前第一次接触到她时,他就明白这点。


彼时,文官接到了报告。贫民窟的一名男性由于无法支付先前暴力伤害事件中的高额罚金与赔偿金,打算以女儿抵资。

对方提出让公家的奴隶商先为女儿估值,然后扣除上述各款项后,把剩余的部分退还给他。

接到听差的报告时,文官嗤之以鼻。

市政厅不承认贫民窟的存在,不过也不会为了政治上的正确性直接将它们全部殄灭。

大战争过去了二十年,王国一片欣欣向荣,以海贸与加工为主业的这座直辖市也进入了高速发展期。到处的「作坊」都需要廉价工人。

生于贫民窟的孩子以这种那种的方式成为奴隶的情况并不少见。若说父辈是廉价的工人,子辈就是免费的工人。

听上去挺划算的是吧?

先代王的演说中曾经把官僚分为三种,结果官僚们纷纷自动对号入座。文官也不能免俗,认为自己是其中的「瞭望塔」。

这类官僚比起一件事能够形成多么大的利益,首先要确认它可能造成多么大的麻烦。贫民窟出身的工人与奴隶正是麻烦的源泉。

没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识字率低。这毫无疑问限制了他们的工作出路。

就算工作技能可以后天培训,如果一开始就缺乏学习的热情,就什么也教不进去,事倍功半。

更重要的是,由于父辈的影响,普遍举止粗野,缺乏教养。要知道,即便是最基本的体力劳动,也需要了解组织纪律以配合指挥者的步调,来保证工作完成。

若说是一般的工人还好,起码有薪酬作为期待来接受管束,奴隶就根本没有什么劳动的热情,因为什么也得不到。

于是到头来,空有人数也没有意义。贫民窟出身的劳动者,被司管市政厅人事的负责人,这名文官,当作最下等的劳动者。

荒诞!

那名犯罪者,应该考虑一下抵资不足的部分如何清偿才对。

不如说,连父亲本人也变成奴隶的情况才符合预期。

然而根据听差的说法,那名奴隶商伙伴请自己优先前去确认,这名少女能否作为市政厅的奴隶收买下来。

口气神神秘秘的,像是淘到了好东西。

是想说在垃圾中捡到了钻石,或者说贫民窟开出了鲜花吗?

虽说荒诞,他亦不能直接推翻同为官僚的奴隶商的判断,因此要亲自去见一次。

确实贫民窟也可能长出娇花,这不假。但是举手投足的气质无法欺骗得了人。

在那种毒巢长大的孩子,性格扭曲,成长缓慢,即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没有意义。

最终长出的是罂粟。

若不是倾国倾城级别的美貌,定要对奴隶商提出抗议。只有满足了一大堆前提,还有两至三成的概率,培养成接待贵客用的性奴隶。

没错,文官一开始就没想过辉夜会成为「庭中」的一名侍从奴隶。


杂乱的办公室。海港胡乱的汽笛声破墙而入。

虽然奴隶商事前曾努力通风,但文官还是对室内无法褪去的积年烟味皱着眉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不能把还没确认资质的奴隶直接带进自己的办公室,那可是「庭中」。

他在那里见到了贫民窟中长出的白色梨花。

那是怎样的一对眼睛啊。

瘦弱的幼女跪坐在地上,长发如同夜一般披在身后。手上戴着手枷落在腿上,脚上戴着脚镣。

脖颈上加装了银色项圈,一端的锁链被奴隶商攥在手中。

衣服旧却整洁,人也很干净。不如说由于营养不良,相对于漆黑的头发,皮肤已经白得病态了。

到头来比起姿色,令文官惊奇的是这孩子出奇地安静。

「银色的?」他直觉地问。

「是的,已经通过了『三级测试』。」

不可能!文官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但你发给我报告是在——」

「三天前。所以正好一天能进行一级测试。」

你以为我干这行多久了?文官又把这句讽刺咽下去了。

身为「庭中」之人,放任脾气驰骋是大忌。

幼女不声不响地用红色的瞳仰望自己。那眼神令自己很不舒服。那就是能一次通过「三级测试」的适格者的眼神吗?

这个年龄的孩子……加上这个出身的孩子,正常来说,变成奴隶时,应该有怎么样的眼神?好奇?不安?挑衅?

但无论如何,绝不是这种。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您满意。

请对我下命令。

无论是什么命令,我都会去完成。


温顺。无害。

比起需要理由的「忠诚心」,那是更为清澈、更像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奴隶商嘿嘿笑着。虽说同为官僚,由于走南闯北,和三教九流乃至非法集团打交道,对方油腔滑调的态度,更接近市井阶层。

「我听说过一句话,骨子里是奴隶的人,即便是官僚也会跌落成奴隶。」

意思是说,这孩子天生就是适合当作奴隶之人,只是命运让她维持自由身到此为止。

于是,文官先把所有的疑问搁置在一边,两人开始迅速地交谈,奴隶商有问必答。

会做家事和基础的烹饪。还不识字,也不怎么会说敬语,但似乎很好调教。

毕竟一级与二级测试皆是无法说谎的测试,三级测试是连说谎也无意义的测试。

孩子这边,说自己的一切都是母亲教授的。而听奴隶商说,那个醉醺醺的父亲根本讲不清楚孩子的母亲的样子,只说几年前死了。

户籍科只有父亲的资料,母女两个都是黑户口。

教导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死去母亲十分可疑。奴隶商以防万一提前确认了魔力适性,确实不是什么被拐卖的贵族千金后裔。

若是不对这个孩子提问或者下命令,她就安安静静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作任何行动,存在如同浅蓝色的炊烟一般淡薄。

换而言之,贫民窟的孩子变成这个样子,只能被奴隶商理解成奇迹。

而作为「瞭望塔」的文官不信任任何奇迹。感情上他觉得异常与不安,理性上他却不能失职。

「那么,怎么用?『作坊』有点大材小用,『庭中』的水准倒肯定符合,不过说不定『剑』那边也会想要……」

奴隶商是会见风使舵之人,他已经料定这个女孩会被文官收购。

「当然,直接作为『献花』来用的话,虽不保证全部,但也必然能迎合部分达官贵人们的喜好……」

「『庭中』。请把能力材料填好,敝部会按照相应标准支给收购费用,连中介费一起。」

「啊……是在下僭越。」奴隶商咧嘴笑了,把门外等候的部下喊进来,然后再把手中的链条交给对方。

「辉夜,站起来,对阁下施礼,然后可以走了。阁下他不喜欢用名字喊奴隶,好好珍惜被人喊名字的机会吧。」

真是个怪名字,文官想。他盘算着上一个奴隶的编号是1302号还是1303号。

结果奴隶商又低语起来。「想到这孩子只能活个二十来岁,总有点可惜。是个美人胚子,有点想看她再稍微成熟些的模样。」

「难道她有什么恶疾!?为什么不事前——啊。」

文官有点愠怒地看着奴隶商。这一玩笑过于恶劣,以至于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哈哈哈,抱歉,让大人物失态了。是我的不是,请让我之后宴请您赔罪吧。不过,原想您更加暴跳如雷一点的,哈哈哈哈。」

「好意心领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今天就此告退。」


四年前奴隶商的玩笑话如同魔咒一般在心头浮现。

伴随着红色项圈那触目惊心的血色,与那同为血色的安定的眼神。

四年如一日没有任何变化。温顺。无害。清澈。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您满意。

(啊,他突然盯我盯得死死的。眼神简直就像是饥渴的野兽。)

请对我下命令。

(我已经被锁起来了,根本无法反抗,怎么办啊~~)

无论是什么命令,我都会去完成。

(裙子的设计又是这样,要是被掀起来还怎么得了啊~~)


还有那浅笑。即便因为一时的痛苦而扭曲,作为「瞭望塔」的自己无数次目睹着它再度恢复。

因此他才会畏惧在这次的工作中使用她。

正如他所理解的,奴隶身为人,便应有作为人的情感……作为人的欲望。

成为最优秀的奴隶的家伙,他在此前的生涯中以经验料定是个钻营之人。

想要更好的劳动待遇,想要特权,想要有机会成为官僚或贵族的近侍而飞黄腾达,想要恢复自由身。

也有卑劣的家伙。即便身为奴隶,也要讨好使役者,单纯是为了受宠,于是相对于其他奴隶有一种低贱的优越感,然后自鸣得意。

但即便卑劣也好过没有欲望。没有欲望的话,便是非人。披着人皮的什么。

眼前的这个少女正是这样的存在,让他觉得异样,而无法料定她未来的行动。

若是她维持这种异样,会让他觉得恐怖。未知的黑域对于「瞭望塔」而言是大敌。

她会在那个工作场所突然发作、歇斯底里吗?别说职位,可能自己的脑袋都会落地。

但她要是突然回归到普通人的行列,以目前的工作来说,他又没有再合适的人选了。

异常的工作就只有异常之人能驾驭,由此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即便是作为「瞭望塔」——或者说正因为是「瞭望塔」,才知道多小概率的事情都会发生。

刻意避免一切小概率事件,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对此唯有勇敢面对,以及祈祷。

因此,他以果断之名,为身为男爵的市长称道。

……。

她说她已经不再疼痛了。

既然她这么说了,就当这么一回事好了。

既然又重新活过来了,可以发布工作委任了。

「从即日起,周一至周五的朝6时至夜6时,还有周六的朝6时至正午,你的使役者因『租赁』而变更。」

文官审慎地盯着那沉静的少女。

咔嚓咔嚓。

伴随着他的话语,少女项圈上的ON DUTY押花,像是手摇计算器所显示的字符一样旋转起来,调整为RENTED OUT。

「首先要提醒你的是,对方是贵族,务必谨慎对应。时刻注意服装与仪容的整洁,如果遇到困难,要及时对对方的仆从提出。」

在这个世界上,比起是「谁」,「什么身份」更为重要。

而「庭中」对身处其中的人的举止、措辞与仪容都很严苛,其中又是「仪容」尤为重要。

若是不会上流世界的行为举止和言辞,还能以静默应对;若是不堪入目,便只能彻底消失。

奴隶的衣物还能通过项圈的「收纳」与「投射」来自行更换与清洗,像是1304号的这头长发,若是不和其他奴隶彼此协助,考虑到她的拘束方式,是做不到自力清洁的。

「辉夜明白了,并且会按大人的期望去完成。」

「租赁者迈尔斯子爵,是和市政厅关系非常紧密的贵族。他的手下,除了官僚,还有多名男爵。」

市政厅中除了身为男爵的市长本人就只有官僚,这么一比较,简直是个温和的职场了。纸面上再怎么靠谱,1304号也没有应对这般使役者的实际经验。

「当下你的使役者已经变更了,所以我并不是作为你的使役者对你下令,而是对你传达你的使役者的命令。」

文官用切纸刀裁开一个带有贵族纹章的信封。

「1304号即刻前往中央中学,校长室,听候其主人差遣。」

(唔姆。)

(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呢。)

(这里必须要提问吗?)

辉夜后退一步并屈膝,困惑地微微侧过头。与手腕相系的金属链鸣动。

胆怯地迅速张望了一眼文官的脸色后,复又将两眼垂下。

「辉夜对刚才的说明有疑问,恳请大人赐予更为详细的指示。」

「说。」

「辉夜恳请大人作为一周中其余102小时的使役者,指示辉夜遇到『延长使役要求』时,使役权的优先度。」

(「延长使役要求」?)

(……那个。)

(虽然是我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语,每个字也能听懂,连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呢?)

来了,她果然问了。

这个问题是指,「如果迈尔斯子爵到了点,不放我回来怎么办?」

市长是男爵,1304号应该优先遵循子爵的号令。

但是,市政厅又是1304号真正的主人,子爵只是租借者,奴隶又岂能违背原主人的指示?

会明白这是个问题,正是1304号优秀的体现。

但文官诱导她如此提问的真正动机,其实是想确认另一件事情。

他以急切、耐心且谨慎的眼神,打量着1304号的脸。


「自由支配时间」。

1304号与市政厅中其他优秀的奴隶一样,在每天中午或傍晚拥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可以累加运用。

在设计这一制度时,文官考察过好几个卓越的「作坊」主,是如何奖励优秀的奴隶的。

予以表彰。赐予精美食物。赐予小额金钱。放任其工作不受监督。授予其他奴隶的管理资格。

不过所有的奖励中,最奢侈的就是「时间」本身。

只能工作至死,连生命都被拿捏在主人手中的奴隶,一时被给予自由的话,会让沉痛顿时化为沉醉。

若是允许奴隶在城市中自由移动,奴隶还可能获得其他工作机会。对此「作坊」主只抽走一小部分收入,剩下的都归奴隶本人。

这么一来,在工作时间,奴隶能发挥出十成的力气,而休息时间,奴隶亦在为「作坊」主创造收益。此外,对「作坊」的名声也有好的影响。

比起那些个愚昧「作坊」主连续使唤奴隶16至18小时,什么都不施舍,直至他们全都变得死气沉沉为止,优点不言自明。

而市政厅作为优雅的「庭中」,最终实施的方案,不仅施予奴隶中的「优秀者」们时间,而且不求任何回报。

奴隶在这2小时的工作中,可以自由地出租自己,得到的收入全部归自己所有。

……这是表面上的富丽堂皇的理由。

实际上,这么一来,在额外工作时间中遇到的任何问题,奴隶亦无处求助。

像「作坊」主和他们的奴隶那样的情形,由于「作坊」主能通过奴隶的工作得到利益,若是遇到了临时雇主不给工资甚至欺辱奴隶的状况,「作坊」主会在背后撑腰寻求一个公道。

市政厅如此规定后,则几乎等同于「为了你们自己好,别出去乱晃悠」的警告。

要说「作坊」主对奴隶剥削得更狠是事实,市政厅的官僚对奴隶们更冷漠也是事实。

不过本来,市政厅的温饱水平就更高,选择用这2小时好好地在宿舍休息,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不如说大部分「优秀者」成为「优秀者」的理由就是这个。

但1304号不同。她只要有时间就会依旧寻找工作的机会。

有时能得到一点零钱,但大部分时间,简直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被人欺骗,被人欺辱,被人伤害。

可她依旧拼命地、拼命地寻找工作的机会。那样子,简直就像不是为了薪酬,而是为了工作而工作。

为了被使役而寻找使役者。一旦没人使役,就会茫然自失。

在工作中稳妥可靠的她,在休息时的表现还不如一个普通孩童。或者说,文官也确实没见过1304号作为普通孩童的样子。

作为直接的管理者,文官虽然不会为1304号善后,但依然把这一点作为「要注意事项」记录下来。

毕竟她笨拙地一次又一次犯一样的错误。白白地工作,没有得到薪水,完成后就被赶走。

若只是这样还好,对方除去呵斥外,还可能加之以暴力。

扇打面部,扯头发,推倒在地上。

虽然她还不至于愚笨到再次为同一个恶人工作,但在城中的特定区域,「容易欺负」这点已经有了名气。

随着成长,展现出超群的姿色后,再放任她这么任性,会平添不少风险。

所以,首先禁止1304号在傍晚自由活动。

其次,必须令她理解「被人伤害」这件事的严重性。

万一身体上留下疤痕,她就会失去在「庭中」工作的权利。而对于市政厅,则是资产折损。

因此必须重视起来,除去尽可能严厉地在事前警告她,如果发生伤害事件,就算没有留下伤口,还是要对她施以惩罚。

她并不是畏惧体罚、断食或禁闭的个性。所以就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剥夺她的自由支配时间。

这大概是四年里,唯一能称得上她在意的东西。


——因此,应该流露出来。

「那么,身为『优秀者』的我,每天应得的两个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又要如何处理呢?」的私心。

于是文官瞪大了他彻夜未眠的双眼,看着1304号嘴唇的蠕动。

如果有的话,文官一定能解读到。一瞬间的犹豫,语调变化,笑容的角度,眼神。

文官是优秀的官僚,并且以此为生。

但是他没有读解到。

(?)

1304号提问时,表情中只有疑惑,没有表现出任何欲望与动摇。

对于属于她自己的2小时,已经是「既然没有说明,那取消了也罢」这样听之任之的态度。

于是,文官只能不情愿地回答了。


「没有那些难懂的处理原则。你可以理解为,从今天开始,子爵使役你以外的时刻,都是你的自由支配时间。」

(关于「自由支配时间」的「印象」……)

(啊,原来是这样啊。)

实际上这是一早确定下来的事情。

子爵要求的新工作,因性质会有不定期的延长。最麻烦的情况下,可能会要求她彻夜工作至次日,连续24小时以上。

即便是平时,因为什么缘故延长个把小时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要求她回市政厅听候差遣根本是天方夜谭。

即便那时有她能做的工作,因为不确定性,就不想安排她进行。

当然也有唯有作为「优秀者」中的「优秀者」的1304号才能完成的工作。这种时候就对子爵提出委托,请他放人。

这样便是子爵要求1304号回到市政厅工作,并不涉及1304号自己的判断。

加之,因为昨天终究勉勉强强地完成了的那个「手术」,虽说差点让她送命,再也不用提心吊胆1304号会受伤这件事了。

文官盯着辉夜的脖颈。

所以,就让1304号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对子爵与市政厅双方都好。

不,对三方都好,甚至包括1304号自己。

也有因为休息过多而变得怠惰的奴隶,但根据长期考察,文官知道1304号不是这种人,所以没关系。

要说到根本上,自由支配时间本来就是为了安抚奴隶的情绪而设计的制度。接下来的工作,希望她能保持情绪稳定。


于是辉夜再次后退,屈膝。

「辉夜明白了。感谢大人充分的指导与说明。请恕辉夜告退。」她至最后也维持着卑微的笑容,与文官告别。

若还是在市政厅的支配下,必须主人同意才离开。然而她形式上的主人已经发生变更,所以她必须赶快去与新主人会合。


身为奴隶,她感到很满足吗?

文官的视线焦点一直没有改变位置。

随着辉夜复又微微屈膝关上办公室的门,文官眼见着她颈部的亮红色从视野中消失。

那个奴隶商是怎么说的?二十来岁……?

他觉得悲观。

今年是十三岁吗。

希望她至少能顺顺利利再活一年吧。

这份缠绕心头的不明就里的郁闷情绪,是明知要损失重要的工具和物资却无法阻止时的悲戚之意。


1304号已经开始折旧。

「优秀者」,接下来要被当作「消耗品」使用。


他打开窗,随后去泡咖啡。


(啊哈哈。)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呢。)

(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极其自然。)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忘了交代。其实我还是处女呐。)

(虽然只与我见了两面,但在文官先生的记忆中已经和我「共处了好多年」吧。)

(试想,昨天未曾对一个女奴隶下手,前天也未下手,大前天也未下手……就算是世界第一可爱,也没有什么理由非要在今天一下子推倒吧?)

(啊。真好啊。主人是这样充满安心感的性冷淡角色。我真的好开心,真的好感动啊。)

(……他不会觉得,为了与奴隶的形象相称,死命儿摆出温顺视线的我,像是个笨蛋吧?)

(……不,他应该没有这么想。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没有这么想。)

(至少,我会祈祷他没有这么想。想都不许想,性冷淡的没有女人缘的家伙。)

(不过,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毕竟没有人天生是完美的演员。就算有十三年份的「印象」指导,我也不一定能扮好「奴隶」应有的姿态。如果被拆穿了,就没有办法实现我的目的,说不定还会被误解为痴女呢。)

(结果这名观众是个对我的可爱感到麻木的家伙。哼,虽说夸赞我「优秀」,也并不珍惜我,只是用对待物品的方式看我、使用我,是这样吧。)

(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甚至受到他的轻视。)

(所以明明眼前就是美少女,又乖又听话、想吃掉的话随时都可以吃掉的那一种,还一直心不在焉地在走神!)

(但也因此,我这场小小演出的难度下降了不少。)

(呼呼呼。由此我可以肯定。)

(我的表现,没有任何一点地方让他觉得奇怪。)

(我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奴隶」这一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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