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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落」第二日，星期一。

（啊，在看我。）

七点未到，任何学校都不可能在此时已经开始工作。

然而既然使役者已经变更，而且指示是「尽快」，所以必须尽可能快速地移动。

（大家在看我。）

因此，少女奴隶在与初升太阳一齐涌现的人流之间穿行。不少男性因那梨香与清脆的金属音而回首。

早工有不少是「作坊」中的体力劳动者，相较于辉夜的体格可以倍乃至数倍计算。

在这体格差异下，辉夜仿佛是纤细的人偶——而且是陶瓷制的易碎品。

（「这样可爱的孩子，居然是奴隶……」）

（「她的主人，在晚上究竟会如何对待她……」）

（「可恶！如果我也是贵族大人的话！」）

（「想要抱抱她！」「想要摸摸她的头发！」「想要命令她做这种事和那种事！」「想要这样欺负她！」）

（呼呼呼。真是太色了，但我懂的啊。男人的话，可以理解的呀。）

（你们就继续你们的妄想吧，仁慈如我当然不会和你们计较啦。）

（只是千万别把我拉到一边的小巷里呀。毕竟人家的力气很小，没办法反抗的呀。）

她的脸颊微微发红，长长的黑发在身后。小小的尖牙不安地咬着嘴唇。圆溜溜的瞳仁看着正前方，双手依旧在胸前扣紧。

「呵……呵……」

少女小口喘着气。

被高跟鞋辅以两足之间的细纽所限，她并不能走得很快，然而雪白的双腿依旧不断彼此交迭，裙摆飘荡。

她突然因为信号灯而驻足，这让她的心率略略稳定下来。直至灯下的「剑」再次旋转旋柄，她才继续步行。

风掠过她的裙侧，露出圆润臀线的一部分。

（……在一个以「魔法与剑」为卖点的异世界，汽车与马车并行的情景，简直像是时代错误呢。）

（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多半是那个吧。）

（我确实记得，我对要前往的地方提出的要求之一，是……「整洁」。）

（毕竟，小说与游戏里，那些有「魔法与剑」「贵族与奴隶」的世界，从社会制度与建筑风格来看，还在中世纪的水平。）

（我才不要去肮脏熏臭的城镇呢。听说那个时代，不光是街道，人们的身上也都脏兮兮的，很容易有各种瘟疫。）

（听好了。就算是那些鲜廉寡耻的「色情游戏的女主人公」，不管最后变得如何肮脏，最开始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啦！）

（……唔姆。从结果来看，「整洁」十分昂贵。我来到了一个远比我想象得发达的世界。）

（因为没有「印象」，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全貌，也不知道所用的究竟是何种能源……但汽车引擎上冒出的白雾，果然是「蒸汽」吗？）

（呼呼呼。细想一下就会知道，这可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啊。）

（车内那种狭窄阴暗的空间，对于我这样可爱的没法反抗的女孩子可是非常危险的呢。）

（会在后座上吗？还是，在副驾驶座吗？甚至是，在驾驶的时候，在驾驶座上——）

「呀！……」

辉夜的肩膀突然受到冲击，冲着前方跌倒下去。在浑身上下的金属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的同时，背后传来不怀好意的嗤笑。

（唔。鼻子有点痛。）

小心地以双手支撑起上半身，然后收起膝盖和小腿到身下，把臀部抬起。

然后将双手移到身体的一侧，两脚调整为半跪的姿势。借助手臂平衡身体，然后细心地用手掌拍去右腿与右肋沾上的灰尘。

提起膝盖，然后恢复直立。得益于自己的矮小，即便穿着高跟鞋，辉夜也很少在独自起立时三番五次地失去平衡。

（「印象」里是这样。）

少女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不甘、悲伤、愤怒。她略低着头，仍旧睁着大大的眼睛，露出洁白利齿的嘴角维持着上扬。

（因为奴隶没有冲突的权利。所谓奴隶的立场，正是「逆来顺受」这四个字。）

辉夜再次步行。

（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

天已大亮。

中央中学的门禁没有拦截她，像是已经知道了她的到来。

那名「剑」连话都没有说出口，仅仅是无动于衷地用铁手套指着硕大的校舍高层的一个亮着光的办公室。

但即便如此，辉夜还是要屈膝表示感谢，尽可能伏低身子，用头发将自己的眼睛藏起。

虽然视乎具体个人有所差异，「剑」中见到奴隶就会感到不快的大有人在。

辉夜其实并不了解这点，但她本能地感觉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冰冷又锐利。

「庭中」的奴隶是卑微之人，而「剑」是高傲者。于是卑微之人低着头退却，压低身体在高傲者审视的目光中离去。

「子爵大人的奴隶辉夜，现在自市政厅到了。」

「进来。」

新主人是个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年过七十，看上去很和气，一笑起来就都是皱纹。

（童话故事里，这种面相的多半是反派角色。）

贵族的笑容难以让平民轻松，不过奴隶的话多数已经麻木了。主人随时能要自己的性命，不分平民贵族，因此体会不到差异。

关闭说不上豪华还是古典的校长办公室的门后，辉夜跪下直至五体投地，将雪白的背脊展现给新主人，感受着全身从上至下所沐浴的强烈视线。

「有幸拜谒子爵大人，辉夜不胜惶恐。辉夜恳请子爵大人的使用。」

「抬起头来。」

辉夜用双手重新支撑起上半身，任发梢落在地上。在她特有的静谧中瞪着圆溜溜的猫眼睛，等着新主人的差遣。

子爵，或者说西弗斯雪银市中央中学的校长，则也以七分认真观察着自称为辉夜的少女奴隶。

视乎用途，不管运用的是贵族、平民还是奴隶，考察的才能重心不同。

其实就这份工作来说，文官料想的温顺与无害不算什么必不可少的特质。不，也许温顺稍微还有一点点关联性。

「给我递送来的档案上只有编号，但我现在知道了你叫辉夜。那么，你在中央中学的名字就是辉夜。」

「感谢子爵大人的恩宠。」

「辉夜，给你的第一个命令。」

（这是！）

（「才刚一见面，少女的美貌就彻底征服了邪恶的贵族大人。必须将她染上自己的颜色。」）

（「在密室中，他放下了矜持，露出了真正的本性，对无力反抗的少女命令道——」）

子爵捋一捋胡子，从桌上用三只手指掂起刀鞘华美的小刀，蹲下然后放在辉夜前面。

「用它杀了我。」

（——……？）

（这是什么命令？）

（……那个，「印象」大人，作为「奴隶」的我，应该怎么做？）

辉夜快速抽出反射银光的小刀，掉转刀刃向着自己的项圈刺去。

除了在救助主人的过程中，奴隶不能伤害主人。而反抗主人命令的奴隶必须以死谢罪。

破坏项圈时将会产生能够瞬间杀死辉夜的强电流，这是作为完全顺从的奴隶能让反抗自己主人的奴隶最快死亡的方法。

单纯是，当前的场景下，双方都是同一人物罢了。

在这一瞬间，没有刺中的实感。也没有想象中剧烈的电流。

因为，刀刃在靠近项圈的瞬间，就如同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

子爵注视着辉夜没有被遮掩的具有亮黄色瞳线的左眼。这个初见不足一分的少女，在拔刀刺向自己之时没有丝毫犹豫。

而那只眼睛中传递的情感亦没有任何变化。

那不是勇敢。为了主人，即便是死也甘之若饴的勇气。

那也不是欣喜，无能的求死之人面对死时的欢欣。

那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的，没有自我的奴隶清澈的眼睛。

然而那清澈的眼睛开始茫然若失与不知所措起来。因为没能杀死。

（咿呀！「印象」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啦！）

没能尽到奴隶的义务。她开始颤抖。肩上沁出汗珠。

（突然要自杀什么的，提前和人家说明了啦！我可是很怕死的啦！）

「不要害怕，这是个小测试而已，你没有做错什么。等我的下一个命令。」

「辉夜悉听子爵大人差遣。」

少女的眼神重新变得安宁与镇定，而颤抖也停下了。

（冷静，冷静一下。）

（看看反派伯伯的胡子。这么大年纪了，提出一些糊涂的命令也情有可原啦。）

「那家伙意外地中用啊，该给市长写一封感谢信吧……」

这份工作中最重要的确实是不畏惧死亡，但不畏惧死亡也有多种表现形式。

需要的并不是指胆魄什么，坚韧不拔什么，强大的意志什么的。单纯就是把「死」和自己的生命看作路边的石子。

快速地理解，然后快速地执行。完全不考虑自己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能不能继续续存。他在辉夜身上看到了这样的才能。

他饶有兴致地伸手，从辉夜头顶开始抚摸她的秀发。那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抚摸，而是对怜惜的孩子的抚摸。

（……唔姆。）

尽管如果怜惜孩子，就不会让她面对自杀的情境，至少也不会身负镣铐伏在地上。所以，真要说的话，或许是对可爱宠物的抚摸。

（……嗯………………）

然而辉夜也就此露出了非常不错的表情，她如同得宠的宠物一般温顺地蜷缩身体，眯起眼睛对新主人恍惚地微笑。

于是，复又直起身的子爵坐回他的扶手椅。

「站起来。」

「辉夜悉听子爵大人差遣。」

她小心地直起身来。子爵很是高大，即便坐在椅子上也要仰视。

辉夜正以与所有物相称的眼神仰视新主人。

「今年我们学校成立了一个『准贵族班级』，差不多也有两个星期了。接下来，你要在那里与其他女仆一起辅佐教师和学生们。」

（啊哈哈。是正经的工作呢。）

（想也知道，同样是因为反派伯伯上了年纪，所以就算把人家的脑袋摸来摸去，也不可能还有那方面的能力了吧。）

（对于少女而言，这当然是一个充满了安心感的职场啦。我好高兴呀。我好感动呀。）

贵族的魔法才能并非天生就能开花，大部分情形中要在十二岁至十八岁期间实现。根据记载，最晚还有二十一岁才实现的记录。

相对于强大的成年贵族，脆弱的孩子是暗杀者的好目标。

话虽如此，不管是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的贵族，都面临着严苛的生育率问题，这与国防力量休戚相关。成年贵族的义务之一，就是确保准贵族们实现各自的社交义务。

也即是说，既不能过于集中他们，又不能过于分散他们。在王国，应运而生的就是「准贵族班级」制度。

把整个王国当作学校，每年把同龄的贵族少年少女打乱，重组，再分散到各地去。每个地区必须分别就此事提供教学设施与可租赁的公馆。

西弗斯中央中学既是平民学生的名门校，又是每隔数年能获得组建准贵族班级资格的教育机构。

这样的学校有三个特征。

学校的门禁不使用一般平民，而是「剑」。

包括教室在内的数个区域被划定为「庭中」，而校长与教师阶层全员都是贵族与官僚。

教室所需的少数侍者，由校长负责配置。辉夜接下来面对的正是这样的工作。

「教学期间虽然会涉及大量的使役权的让渡变更，但并不会让你为难去判断应该听谁的话。原则只有五个。」

（啊哈哈。）

（真是，完全，不拿我当少女看待呢。）

（我是电子设备吗？刚被老年人买回家，在做个性化设定的「电子设备」吗？）

（唔姆。不过五个的话，已经很为难啦……）

「第一，无论教师对你说什么都听从；第二，在不与已经存在的教师的命令冲突时，无论学生对你说什么都听从。」

（好长！）

也就是说，即便教师只是官僚，命令的优先度也比身为准贵族的学生高。

按照文官平时的思考模式，大概无论如何都是贵族的身份更高。但那终究只是平民的想法。

对于身为贵族的子爵，大人的命令比小孩更可靠，其实是更浅显易懂的道理。

（那如果多名教师，或者多名学生的命令彼此冲突，我该怎么办呢？）

「第三，其他情况下自行判断与进行对教师和学生有利的行动；第四，无论什么情况，都必须要对我说实话。」

（好长！好长！）

（所以我该怎么办？）

「第五，不接受我以外的人让你自杀的命令。」

这可能是最核心的部分。

虽然测试是关于「死」的，但实际上子爵需要辉夜活下来。

尽可能一次次地活下来。尽可能活得更久。

（您会命令我自杀吗！？）

（先是要我杀掉您，然后又要命令我自杀吗！？贵族之间一般是这样奔放的玩法吗！？）

（比起这个，面对彼此矛盾的命令时，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辉夜偏转她的小脑袋，似乎有什么疑问，但是她到最后也没有发问。

这一切被子爵看在眼中，而让他对辉夜越发满意。

以「无论……都……」的形式下达的指令，辉夜没有质疑的空间。

若是希望子爵回答，当两位教师的命令冲突时听从哪位教师的，等于要求子爵否定自己已经说出的这个命令。大不韪。

比起否定初次见面的贵族主人，不如去相信未来不会有任何冲突的命令。

子爵需要她对自己有这种接近愚蠢的信任。

（再怎么说，反派伯伯的年龄已经很大了。）

（既然他的头脑不能很灵活地运转，身为年轻人的我，应该尽可能地宽容与包容他。）

「辉夜明白了。感谢子爵大人充分的指导与说明，辉夜会按子爵大人的期望去完成。」她只是后退并屈膝，然后如此回答。

「虽然我与市政厅的约定是留用你到晚上六点，但实际上四点半就已经放学了。这时如果没有接受任何命令，你就可以告退了。」

比文官料想的还早了一个半小时。

（呼呼呼。）

（真是的，给奴隶那么多自由活动时间，是想怎么样啦。）

（呼呼呼。她一个人在贫民窟的小巷里走来走去的，不是很危险嘛。）

「但反过来说，有任何命令还没完成——或者完成命令期间中接受了新命令，你都不可以离开，明白吗？」

「辉夜明白了，会按子爵大人的期望去完成。」

（呼呼呼。她又是那么软弱可欺，万一她被迫去做不健全的打工，又要怎么办啦。）

「早上是六点到校，先去和其他几个女仆一起完成教室的整理，还有其他应做的事。听说你在那家伙手下的奴隶里也是『首席』，基本上都明白吧？」

「辉夜明白了，会按子爵大人的期望去完成。」

（呼呼呼。虽然早上没有，晚上可是很危险的，有醉汉啦，不良少年啦，电车痴汉啦——）

「在这个学校不要这么说话。」

（咿！）

（我好像有点喜形于色了！）

眼前的少女又展现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她冒出细汗，略带惊惶地左右微晃脑袋还怪可爱的，不过突然伏下身什么的又不好玩起来了。

「辉夜诚惶诚恐地谢罪。」

（没有暴露吧？没有暴露吧？我还是温顺可爱的小奴隶吧？）

老人叹息一声。

「我是说你的措辞。我知道你是想表达『不仅知道了，而且会去做』，但实在太长了。是那家伙这么教你的吗？总之，只要说自己明白了就可以了。」

「……辉夜明白了。」

（唔姆姆姆，原来是这样。）

（心脏都差点停了。必须好好检讨，再也不能这么轻慢了。）

「去工作吧，我的孩子。」

（啊……。）

听到「工作」两个字，辉夜抬起头，双目如同红宝石一般在朝阳中璀璨流光。

（工作。被命令了。）

（这下真的要去做「正经的工作」啦。）

（——呼呼呼。以为我真的会这么觉得吗？）

（那里会有很多年轻人吧。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和某些老年人，顺带还有某些性冷淡先生，一定完——全不一样吧。）

（而我呢？一个孤独无助又任人摆布的奴隶少女，落到他们的手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这可实在是，太~恐~怖~啦~~）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她抬起头，与手颈相系的链条叮当作响。

「辉夜……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