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崩落」第二十四日，星期二。

「你来了。」

转眼，数个小时过去。

「交待你的『事情』办得如何？……辛苦了。」

在短叶风扇缓缓旋转的某间办公室。

「以防万一，我想再确认一下，你会不会觉得，其实，『希娜维持目前的状况比较好』？」

侧身站在窗边，背着双手注视乌云的莉拉冷冷地问。

「虽然有点违背常识，这也是一个『选择』。六年来，希娜经历了很多痛苦的事，『维持现状』的话，意味着那些也能『一笔勾销』。『只是自己想要希娜恢复，就强迫她恢复，会不会太自私了？』如果有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

随后她转过身，以相当锐利的目光扫视对方。

「——那时候，就由我负责『说服』你。」

见到对方没有出声反对，莉拉原本紧锁的眉头似乎有些舒展开了。

「很好。看来我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小帕尔？」

莉拉大步后退。

「稍等一下，别靠过来。别靠过来，别靠过来！我可是女仆长！呜！」

然而仅用一只手，就把女仆长的蓬松双马尾像兔耳朵一样一把攥在空中的另一人，以湛蓝色的双眼狠狠地瞪了过去。

「你——还——好——意——思——讲——这——种——话——！？看到那副样子，谁会有那种『想法』啦！？」

莉拉交待帕尔的「事情」，是在希娜完成计划表的誊录工作后，让希娜接受，「那支铅笔是给她的东西，让她留着自用」。

安慰又惊又惧，眼泪掉个不停的希娜，让她理解这并不是什么「惩罚」，她不会仅仅因为拥有一支笔就被电击，花了帕尔整整四十分钟。

「还说什么『她不听话的话就命令她，吼她也可以』，如果莉拉姐姐好意思做这种事情的话，倒是自己做呀！」

「这是对姐姐的态度吗！？松手！松手！」

莉拉眯着眼睛伸开双臂，开始啪嗒啪嗒地拍打裙侧。可帕尔丝毫不顾忌对方的心情，怒气冲冲地继续数落着。

「到今天为止，我从来都不想对莉拉姐姐抱怨工作的！但既然已经把我安排到教室去了，就不要再用莫名其妙的理由把我喊走了！难道莉拉姐姐放心让辉夜一个人服侍贵族大人吗？」

「那、那是——」

「还有，讲话的时候就好好讲话！把东西放到桌上！真是的！本来还没有那么生气的，进来看到莉拉姐姐背着手捏这个，一边讲话一边『吱嘎吱嘎』，越看越生气！」

「哦、哦……」

莉拉浑身一颤，停止了拍打，畏畏缩缩地把从平民学生那里没收的玩具减压球放到办公桌上。

「还有什么指示的话，一次性告诉我吧！现在已经放学了，辉夜在清理教室，看住她不让她把晚饭逃掉，这也是莉拉姐姐安排给我的工作吧？」

「唔……唔。」双马尾还被拽在空中，末端如同心情不好的兔子一般朝着两侧耷拉的莉拉别开眼睛。

其实，一定程度上，帕尔误解了莉拉。莉拉并不是逃避工作，把一切都推给配下的人。

早些时候，也是在这间办公室，莉拉召集了所有的侍从领队，对他们阐明了现状，随后以可怖的威压感下达了清晰的命令。

「到希娜恢复原状为止，约束手下，严禁借着这个机会欺侮她」。

莉拉的威望——不管是在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本来就很高，但这个星期尤甚。

她成功地预测到了飞霜姬公馆的命案。原先很多下人都以为她安排的逃生演习是毫无意义的劳苦，怨言不断，但真的出事以后，他们不由得瞠目结舌，一想到自己真的可能死在那栋华美的建筑物里，冷汗就要从脊背上冒出来。

昨夜城西发生了火灾。当时，她也允许住在那一带的侍从返家探问。

也就是说，「庭中」组女仆长至少还留心着手下们，把手下们当人看待。那么当她说出「发生在希娜身上的事，之后也可能会发生在我们中任何人的身上」的时候，这句话有足够的分量。

比起借着这个机会戏弄缺乏知识，性格又软弱的希娜，先当心点自己吧。把谨慎甚至恐惧植入心中，否则，下一个希娜可能就是你。

「庭中」组的女仆长用恶鬼一般的目光，警告「作坊」组的女仆长们。

这当然是很重要的工作，并且，可能是只有莉拉才能做的工作。

……但当然，不可否认，莉拉把相对来说更加繁琐、更加费劲的部分分配给了帕尔。所以她不怎么好意思和帕尔争执。

「总之，把你喊过来，确实有别的交待啦。要记三件事，你最好写在小本子上面，所以是不是别再抓着……」

眼见帕尔终于松手，恨恨地从围裙口袋里拿出小记录本，莉拉忙不迭地用手指梳理自己漂亮的发梢。

「好，那么就……第一件事。虽然我先前和你说，要你重新帮希娜找回『常识』，但我希望你做的时候，能和希娜保持一定的『距离感』，不要和原来那么亲近。」

「莉拉姐姐，这又是什么意思！？」从记录本上抬起脸的金发少女，再次怒气冲冲地瞪眼。

不过这一次，莉拉既耐心又凌厉地瞪了回去。当她不心虚的时候，她是不会示弱的。

「十二岁的希娜是个麻烦鬼。如果你现在还没有这个意识，希望你能把这一点铭记在心。」

「！」

帕尔本想反驳，因为今天——特别是先前的四十分钟——的经历，实在没法开口。

「她什么都怕，别说是『称呼』和『笔』了，哪怕稍微大一点点的声音，都能把她吓到哭出来。她又很固执，除非你摆出她只是一条狗的态度来命令她，否则她连一个简简单单的『我』字都不肯『自愿』『主动』地说。麻烦死了。麻烦又恶心。」

由于没有被帕尔打断，莉拉娓娓地说了下去。

「和这么个家伙熟悉起来的话，你马上就会知道她是多么会察言观色了。」

莞尔一笑。那表情绝不是觉得麻烦和恶心，而是有些温暖，又有些忧伤。

「你会害怕自己露出哪怕一点点悲伤啦，生气啦，失望啦之类的表情，因为只要给她看到了，她都会认为是自己的错，不是藏起来偷偷地哭，就是拼命想办法找点能为你做的事，直到你高兴起来为止。就是这么一个，懂事到让人心痛的麻烦鬼。」

「……」

她直视着沉默的帕尔。

「要你和她保持『距离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虽然泽伊尔让你别抱希望，但我们俩都会努力想办法帮希娜恢复的，所以到那一天为止，我希望你能保持『镇定』『平和』的心情，因为现在我要更多地依靠你，我需要你『靠得住』。」

眼见帕尔虽然不置可否，但目光变得比之前柔和了，莉拉又小声地补了一句。

「……起码，不要再随便对又是女仆长又是姐姐的人动手动脚了。以及，对她说话要说『请』。」

「我知道了啦。……第二件事？」

帕尔同样小声地问。

「米莉娅的事。」

莉拉很快地回应。

「！……」

帕尔知道这是避无可避的话题，但她没有准备好。

可莉拉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她准备好。

「我已经单方面决定好了。『米莉娅因为工作的缘故，目前在别的城市。』也记得告诉辉夜。」

「骗、骗希娜姐姐？」

莉拉点头。

「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阻止不了，但至少我们能让希娜少哭几次。」

「可、可是等她恢复记忆以后——」

「到时候她会明白的。——因为，十八岁的希娜同样是个麻烦鬼，懂事到让人心痛的麻烦鬼。」

莞尔一笑。那表情绝不是觉得麻烦和恶心，而是有些温暖，又有些忧伤。

「……」

「第三件事。」

在帕尔的沉默中，莉拉交待第三件事。

「不准问和我有关的事。」

「……？」

「不准问和我有关的事。」

莉拉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

「嗯？哪有什么为什么？」

莉拉的眼睛又别开了。

「这是工作指示，或者说『命令』。我是女仆长吧？帕尔听我的话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别靠过来，别靠过来！王都的护发油可是很贵的，一次也罢了，我警告你——」

打断一人的步步后退、另一人的步步紧逼的，是门外的「叮铃叮铃」声。

「听候莉拉小姐差遣的奴隶辉夜，现在到了。」

「辉夜？」「进来。发生什么了，小辉夜？」

相处三个星期之后，「庭中」组的这两人已经能够分辨少女奴隶嗓音中若有若无的一丝忧虑了。

然而在开门之后，黑发的少女奴隶并未立刻作答。似乎是觉得有些僭越，她用略为惶恐的目光左右打量了办公室一整圈，才握着双手行屈膝礼，在两人的目光中低头开口。

「结束教室整备之后，辉夜去了『庭中』女侍的休息室。辉夜发现，希娜小姐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