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奴隶姬,没有被日蚀骑士允许

「崩落」第二十四日,星期二。


(嘿——咻——嘿——咻——嘿——咻——)

将雨不雨的阵间乌云,说的就是这样的天。

肺部排斥着高湿度的空气,在这样的日子做体力工作是十分难熬的。

在被教学楼和围墙所隔,自然而然形成的通往边门的小径上,微妙,有些尴尬,但勉勉强强算是成立的对话还在继续。

「礼……『礼物』?」

「是的,希娜是中央中学送给桑莫斯大人的『礼物』。桑莫斯大人在校期间,希娜听桑莫斯大人使唤。」

「所以,所以认识夏塔小姐和莉拉姐姐,就是那个时候……」

「是、是的。」

「……」

探听莉拉以前的事,多多少少有点意思,可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话找话也到了极限,于是帕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希娜。」因为没有办法适应这个称呼。

「是、是?」因为没有办法适应这个嗓音。

「为什么一直躲在辉夜那一边的后面?我,我很可怕吗?」因为,更没有办法适应这个就是了。

「不是,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也不能适应这连发的致歉。「那个,那个,对不起,那个,格汀大人一、一点都不可怕。」也不能适应被人这么称呼,不能适应这强颜欢笑。「只,只是希娜觉得希娜在这边,不会挡格汀大人的路……」

后悔告诉了她自己的姓氏。

明明告诉过她,喊自己「帕尔」就好。

在她眼里,自己和她不一样。她和辉夜在「这一边」,自己则是在「那一边」。

各种意义上,都好遥远。

不能适应现在的希娜。

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帕尔小姐,只有我一个人使劲的话可是拖不动的哦?)


大约是一年前,帕尔换了最后一颗尾牙。十三岁,比大部分同龄人晚了一些。

对于稚嫩的金发少女而言,生命中的这些小小神秘事件,并不比贵族大人的魔法逊色。那天晚上,她因为激动难以入睡,在新鲜的凉风之中,她裹着单薄的衬衣,一个人爬到了屋后的树上,等待着天空被太阳漆成亮黄色。

她终于长大了。她离自己的「梦」更近了。

然而「生活」很快逞出它的重力。之后,也就是大约五个月前,她成为了下人,不得不开始为中央中学工作。

和其他的「庭中」组成员熟悉起来以前,头一个月相当难熬。

不知为什么必须佩戴枷锁的米莉娅很可怕。和自己睡在一个寝室,监督自己一举一动的女仆长莉拉很可怕。哪怕是看上去最最温和的希娜,因为很多像是「疾病」的奇怪怪癖,当然也就同样很可怕了。

彼时彼刻,她突然就又变回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了。与其说是「梦」破碎了,不如说,那时根本就没有去想「梦」的心情。

她想家附近的空地,她想自己认识的那一张张脸,她想月影森,她想自己的床。她想回家,哪怕妈妈再凶,也想家。

以往她很讨厌上学,半日制公立小学校是个相当无聊的地方,可如今她宁可回到那个阴暗暗,纸团乱飞的小教室里去,努力去读课本上的生字。如果妈妈肯让她回家的话,纺织也好,编篮子也好,以前顶讨厌的事情,她都愿意去学,愿意去做。

对于这般苦闷,时间是一味良药,至少也是一剂起效的「麻醉剂」。随着时间流逝,她和所有从这个年龄开始就被迫工作的孩子一样,多多少少适应了;当然她也随之发现,那三个人都不可怕。但中央中学这一课对帕尔而言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等她醒转过来,她明白了,现在的自己,并没有驾驭人生的能力。

希娜与米莉娅,这两人的身高和年龄都超过她;莉拉虽然是小矮个,却是懂得最多、最厉害、头衔最大的那一个。

体会到自己究竟有多无知、又有多无力之后,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小妹妹」的身份。

——到此为止。

情况如今已经完全颠倒。

自己已经十四岁了,辉夜十三岁;莉拉虽然是懂得最多、最厉害、头衔最大的那一个,却是个小矮个。

还有比莉拉要再矮半头的呢。当下的希娜,远远不及十二岁的孩子平均的身高。

(嘿——咻——嘿——咻——嘿——咻——)

如今,一边和辉夜合力把大袋子朝着边门拽,一边在思考如何才能和希娜重新构建人际关系的时候,帕尔突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居然是「庭中」组个子最高的人了。

明明已经放弃了,承认自己是「小孩子」和「妹妹」了,结果却造化弄人,变成了这样。

完全没有准备过。「姐姐」……要怎么当才好?

确实以前有几个比帕尔更小的邻家小妹妹,偶尔帕尔会陪她们一起做游戏。还有也不能忘了莎莎,帕尔给她喂过饭,做过饼干。不过仅仅这样,帕尔觉得算不上负起了「姐姐的责任」。

在帕尔的心里,能够为妹妹解惑,帮助妹妹、保护妹妹——像莉拉那样——才能称得上「姐姐」。不,要做得比莉拉更好,能够完美救出小莎莎,才称得上「姐姐」。

实际上,按照世人的标准,帕尔已经是非常合格的姐姐了。她之所以成为下人,是因为母亲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在这个年纪就用劳力换取报酬分担家计,一般人都会称之为「懂事」的吧。

可她对自己过于严苛,将标准抬得太高。当她想起自己既没有莉拉这样的头脑,又没有莉拉这样的「位置」,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比能做的事情更多之时,不由得就惆怅起来了。

——相较而言,友人的态度让人生气。

由于轮班调换,帕尔连续两天在准贵族班级侍立。稍微打量一下一同执勤的人的表情就能发现,辉夜温和的笑容与平日一样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明明发生了那么要紧的事情,明明,自己那么地迷茫与纠结!

可她呢?

「发生了这样的事吗?——啊,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那表情如此说话。

让人不舒服。

当然,这一切并非辉夜的过错,但帕尔就是不喜欢辉夜这点。在关于「红色项圈」的那次争执之后,帕尔彻底摸清了辉夜某些让人讨厌的脾气,一旦遇到「坏的事情」,友人往往会选择「接受」与「听之任之」。

以帕尔所见,那表情中的潜台词无非是在说:我是个奴隶,我又能做什么?

如果说帕尔仅仅是没有「驾驭人生」的自信,辉夜在更早的阶段就已经完全放弃了。

可恨。可恨又可怜,可怜又可恨。

因为真的难以再苛求她什么了,因为,她确实就是奴隶而已,她又能做什么呢?

但是身而为人,不可以这样吧。

(呼、呼、呼、呼、呼、呼——终于到了——累死了——)

「那,那个,辉夜小姐,您、您不要紧吧?」

在帕尔思索的间隙,绿发幼女也放下了手中的两只小袋,不安地攥着围裙末端,抬起脸怯怯地问了。

(脊椎快断了。全是你这个小鬼头的错。)

辉夜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关系。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咿,咿咿咿!)

(停下,快停下,不要你擦,不需要你来擦,大腿内侧的一面绝对不要你来擦,路人在看着呢,会、会被误解成痴女的奇怪液体——)

(啊呜!)

于是,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思考感到微恼,还是单纯作为对骗人的惩罚,帕尔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友人的脑袋。她知道以辉夜的性格,但凡还有一丁点说话的力气,就一定会用「语言」而非仅仅「动作」来回答问题。

「枯枝与枯叶的移送」,这毫无疑问是「作坊」组,更准确说是「作坊」组男性仆役的工作。

不知为何,完成了计划表的誊录之后,希娜以不足4尺的娇小身材,自发地在运动场侧边拖曳那些怎么都曳不动的、比她整个人还大的大袋子,引得下学的学生频频侧目。

啊,其实帕尔是知道为什么的,不外乎,「这是以前的希娜分内的工作」。

找到希娜之后,金发少女没有再去深究这到底是「命令」的结果,还是莉拉所说的「懂事」而「自愿承担」的部分。她只是打断了希娜手中的活儿,让绿发幼女不要再继续。

「我做错了,是吗」,黄澄澄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这般神色让帕尔很不好受。为了做点什么来遮掩自己的窘色,帕尔低头接手了那只大号的枯枝袋,毕竟也不能就这么把它丢在半道上不管。

明明和友人说了在旁边等着就好,非要过来搭把手。因为必须佝偻着身子,还要承担拘束具的重量,工作后友人的疲态一目了然。雪白的背上都是汗珠,线瞳上的眼睑半垂,还喘成这个样子,到底在逞什么能嘛。

当帕尔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惊吓到了希娜,已经晚了。

原本轻轻地撩起辉夜的裙子,将小手伸进开衩处,以围裙角擦拭黑丝袜上方汗津津的白皙大腿的希娜,因为帕尔情不自禁的敲击吓得猛然后退,抱头蹲到了辉夜后面。

咽喉发出「呜呜」的呻吟声。两眼紧紧地闭上,甚至泛出泪花。

「……」

辉夜则是低着头,略略侧过羞赧的脸,夹紧了双腿,攥着镣在颈下的双手,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说,小鬼头,真是……)

莉拉的措辞可能有点过分,但帕尔此刻深深地能够理解,为什么她说希娜是个「麻烦鬼」。


(呜,脏死了,脏死了。我最讨厌浑身黏糊糊的了。)

(虽然我是知道的啦,这种状态下的女孩子,湿哒哒的,对于特定的人群来说色色的很美味的什么的,啊哈哈,但是啊,如果这时候有人对她说一句,「你身上的味道好厉害」什么的,各种意义上就死掉了呢,啊哈哈哈哈哈。)

(目前为止还没被说过哦?绝对绝对没有被说过哦?)

(为了把这个记录保持下去,趁着帕尔在对绿发小妹妹说教的这个瞬间,消除汗水,Wardrobe!)

(呼呼呼。好清爽,好干净,好舒——)

(好——热——)

(是那个吧,「蒸发作用」。没有汗水的话,也就没法带走身上的热量了。)

(这些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是要让我在「性命」和「可爱」之间二选一的话,就算再怕死,一万次里的一万次也都会选「可爱」的啦!)

(……。)

(说起来。)

(如果真的要苛求「可爱」的话,好像还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

(唔姆,麻烦死了,麻烦死了。我最讨厌在热天做动脑筋的事情了。)

好说歹说,帕尔把希娜哄回了「庭中」女仆休息室。

顺带教会了她,想要擦东西的话,围裙口袋里面有毛巾。

正如现在的希娜缺乏作为「平民」的常识,帕尔其实也没有多少「奴隶」的常识。所以,如果不像这样发生一些具体的事的话,帕尔也很难能想得到要在事前提醒什么。发觉这点之后,帕尔越来越没有能够帮上希娜的自信心了。

……等等,既然她连「围裙上有一只口袋」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话,她把铅笔藏到哪里去了?

「帕尔小姐。」

「?」

离开休息室的半道上,在帕尔苦思冥想的时候,辉夜朝着帕尔搭话了。

金发少女抬起长长的睫毛,疑惑地看向她。

红眼睛怯生生的,刘海半遮。牙尖半露,轻咬着嘴唇。

怎么,突然之间……

这个笨蛋,今天一整天不是都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吗?

(为什么突然就有一种在被笨蛋当成笨蛋的感觉!?)

(……唔、唔姆。)

「辉夜惶恐,辉夜……辉夜对帕尔小姐有请求。」

轻轻的屈膝。

「……不用这样讲话啦。」

帕尔很亲昵地凑近。

就算脑袋不怎么正常,友人毕竟是友人。而且自视甚低的她一向不喜欢说话,「请求」就更少了,对于她主动说话的意愿,无论如何都应该鼓励。

可今天的辉夜似乎很不适应,摇晃着足链与短短的裙摆,连连朝着墙壁后退。

(你才是别这样。又不是朋友。)

(我们两个身份也不一样。)

(最关键的是,现在热得要命,所以——)

(好近,好近,好近!)

「只要是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帮的哦。」

全然不顾友人的忸怩态度,帕尔倾着头,笑着把额头与脸蛋贴了过去。

如果辉夜「后退」,帕尔就「前进」,这是已经决定过的事情。

(这个时候撒娇太犯规了!)

(为什么,这个异世界的人都那么喜欢做身体接触啦!)

(看来这个帕尔,也有成长成痴女的潜力!)

(……唔姆、唔姆。)

「……辉夜,辉夜有希望能交给帕尔小姐保管,的物品。」

实在退无可退,辉夜可怜巴巴地蜷缩着赤裸的肩脊,一直挨到了墙上。畏畏缩缩地沉默了许久之后,她才以近似呢喃的语调,低声下气地继续说明自己的请求。

将她逼到这个地步的帕尔略略睁大眼睛。

(……别拒绝我。)

全然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请求。

(请不要拒绝我。)

身为奴隶的辉夜,和「私人物品」这个词汇难以产生联系。

(拜托了,真的拜托了。请帮帮我。)

——难、道说,父、父母的遗物?

话、话题为什么突然就变得那么沉重了?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颤抖,帕尔终于不再紧贴着辉夜,而是深深地呼吸。

作为友人的友人,这时候应该怎么做?

「可以哦。」她尽可能平静地微笑。

(!)

——然后她慌忙拽住友人纤细的手臂,连带着腕环一起。

「不要这样呀!不要对着我跪下呀!我不喜欢的!你知道我不喜欢的!」

「辉夜……辉夜十分感谢,辉夜十分感谢帕尔小姐。」

黑色长发的少女,无论是嗓音还是眼神都流露着欢喜之意。虽然身受项圈与锁链的拘束,不能够放肆地表达情感,但她终于不再抗拒帕尔的触碰了,最大程度表现着自己的感激。

(哎呀。)

(哎呀,哎呀,呼呼呼,哎呀。)

(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顺利。)

(真——是,帮上大忙啦。)

(仅限今天一天哦,我可以不喊你「金毛犬」哦?)

「可是,可是你倒是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呀?……现在,是放在宿舍间里面吗?」

虽然是在埋怨,帕尔的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了。

能帮上友人就好。能帮上友人的话,怎么都好。

能让她这么如释重负,这么可爱地笑的话,一点点压力算什么呢。

「是辉夜的『水盆』。现在,现在是在宿舍。」

在这如释重负的笑容中,友人有些胆怯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帕尔一时间有些呆滞。

「『水盆』……?」

「是的。」

辉夜略略垂下眼帘,似乎在盘算更具体的细节。

「除去莉拉小姐赐予的『水盆』,其他的『洗浴用具』也一起……还有,还有帕尔小姐赠给辉夜的重要的『水杯』,辉夜惶恐,也必须一起,都先交给帕尔小姐保管……」

半晌,帕尔才反应过来,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并不是「某件」放在宿舍的东西。而是「所有」放在宿舍的东西。

以及,辉夜为什么是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这个请求。

「——你想从现在的寝室里搬出去?」

「辉夜,辉夜惶恐。」

娇怯的声音,变相地承认了。

啊,啊,是这样!

这个家伙不想睡米莉娅的床!不想以「占据了米莉娅的位置的人」的身份,当着现在的希娜姐姐的面,继续睡在属于米莉娅的床上!

(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刚刚在拖那只袋子的时候,你不是骗她说,奴隶小姐还活着吗!)

(那么,我怎么能再占着那张床呢!不识趣地继续占着希娜姐姐,不对,绿发小妹妹,最最喜欢的人的床!)

(那种不可爱到极点,丑陋又难堪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呀!)

该怎么说呢?

该说,原来这个家伙并不是什么都没想吗?

但是——!?

「那你睡在哪里呢?」

(!?)

一瞬间,她颤了一下。

这家伙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辉夜,先返回市政厅……?——呜呜呜!?」

错开了眼睛!标志性的动作,错开眼睛!

对此,帕尔以臂弯施以严惩。

(脖子!脖子!)

「你这家伙,有前科的吧!有睡在地上的前科的吧!」

她低下头,不满地对着怀里的小脑袋嚷嚷起来。

「呜呜呜!!」

(要断了!脖子要断了!)

尽管缺乏「奴隶的常识」,通过和辉夜的朝夕共处,帕尔至少学会了一件事。

奴隶可以对使役者以外的人说谎。不如说,某些奴隶已经很习惯这么做了。

「我不同意!怎么可能会同意啦!就算和希娜姐姐解释有些困难,你也必须睡在床上休息!我会陪你一起去和她说的,但是东西我绝对不会帮你保管的!」

「呜呜呜呜!???」

(这金毛犬,出尔反尔!?)

(过分!好过分!)

「而且,你故意在这个时间提出来,是想借着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机会,逃掉晚饭,是吧!?」

「……呜?」

(啊。)

(居然还有这一招啊。)

「……你这表情,是『原来还有这一招』的意思吧?」

帕尔眯缝着冰寒的湛蓝色眼睛,用凛冽的目光注视着臂弯里的人。

「呜呜……呜。」

赤红色的线瞳游离闪烁。臂弯后的小嘴巴只是发出一些不争气的声音。

(不是,不是,啊哈哈。)

「……总之,你,和我,去食堂。」

判词已下。

一时中断的步行继续。

黑发的奴隶被金发的女仆挟着拖走。

(等等,等等等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这个会读心的金毛犬——!而且力气好大!?)

(热死了!而且要透不过气了!而且我不要去!不要去!放手!放手呀——!)


希娜在储藏间里翻找着。

说是「储藏间」不完全准确,说是「翻找」更不正确。和「庭中」女仆休息室相连的这个小间,其总面积至多也就和一个橱柜相当,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

若希娜还是原来的希娜,恐怕只能伸进一条手臂吧。可如今的她小巧玲珑,虽说有些踉跄,姑且还是有钻进箱子夹缝之间的本事。

绿色长发的幼女想要找寻深处,属于自己的一个纸盒子。

苏醒前后的记忆支离破碎。

只记得桑莫斯大人终于睡着了,自己也想跪在床脚边靠着墙壁睡一下下。半睡半醒的时候,米莉娅偷偷溜进桑莫斯大人的寝室间,被锁在一起的两手之间有一只橘子。

两个人一起把橘子分着吃掉了。因为自己的拘束方式用手很困难,虽然很害羞,基本都是米莉娅喂的。

现在都没有办法确定,那是不是只是一个梦。因为,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裹着过大的衣裙,眼前是碎掉的玻璃瓶。是希娜打碎的吗?不要,不要,不要罚希娜。

希娜会打扫的。希娜会想办法赔偿的。请让希娜工作,希娜不睡觉也可以工作的,请不要罚希娜,请不要罚希娜!

然后,被很像夏塔大人的人,哀伤地抱住了。

随后桑莫斯大人来了。有些安心了,桑莫斯大人的话从来都不会罚希娜。桑莫斯大人的手好暖和,好软。为什么桑莫斯大人把气球放在衣服里面?

——然后,被告诉说,那个很像「夏塔大人」的人就是夏塔大人。

——被告诉说,现在是在「六年以后」。

虽然还是在中央中学,什么都看上去好相似,但是其实,什么都不一样了。

不认识的人,不认识的味道。虽然格汀大人和辉夜小姐都很好,但是也一样,都是不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桑莫斯大人和夏塔大人是认识的人。但是,但是不太一样了,也,也就不太认识了。

听她们说,子爵大人,查尔斯大人,好多好多大人都还在。但是,但是,桑莫斯大人和夏塔大人身上的变化都已经那么大了,希娜想,那些大人肯定也都和原来不一样了吧。比起想去见到他们,希娜反而有点害怕见到他们。

不过,有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害怕见到的人。因为是最最想见的人。

可是,却见不到。

——被告诉说,米莉娅现在不在这里。

世界上对自己最好,最宠爱自己的人,甚过桑莫斯大人和夏塔大人的人,希娜的神明,不在这里。

当陌生感包裹着希娜的周身之时,这是她的恐惧与不安的最深刻的源泉。

好奇怪。一切都好奇怪。「六年后」的世界,什么都好奇怪。

脖子和手也好奇怪。以前,刚被锁上的时候一点都不习惯,脖子很重,因为会摩擦到拘束具的边缘,手腕也很痛。可是现在放开了以后,反而觉得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希娜,希娜不是这样的。希娜自己也好奇怪。希娜连自己都不太认识了。

现在她想要那个盒子。盒子里装着她自己的衣裙。

当下,她暂时穿着帕尔的备用女仆服。由于身材不合,裙摆过长,比脚链还容易绊到。除此之外,春秋季的短袖设计,在希娜的身上近似于半袖,既不好看也不舒服。

关键是,气味完全不一样了。希娜可怜兮兮地想要在箱子与时空的夹缝里寻找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借口,借口,其实都只是借口。

绿色长发的幼女想要那个盒子的底部,女仆服的下面,小小的白匣子里珍藏着的东西。

米莉娅送给自己的礼物。是希娜成为「礼物」的那一天,为了给还不了解桑莫斯大人是怎么样的人的希娜一点勇气,米莉娅送给希娜的礼物。

现在的希娜迫切地需要勇气。有了那个的话,就算是没用的希娜,也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的。

能和很好的桑莫斯大人、夏塔小姐一起,等到米莉娅回来的那天为止。

自光芒中出现,救下了希娜的神明。

——自预示着「杀戮」与「死亡」的无比残酷的光芒中出现,遮挡住希娜的,巨大的温柔的「影」。


三年前——亦或者说九年前。

「说心里话,这孩子小小年纪出落得漂漂亮亮,性格又好,我不是很想就这么卖掉呢。和那边那些个不一样,再养几年,肯定是个百依百顺的美人儿。平日里,我可是连她的一根头发都当心着呢。」

满脸褶皱的老修女一边点着钱,一边嘀嘀咕咕。

说归说,同意归同意。大人的意思是「尽收」,大人也没少给。

当时希娜还不知道这内情。希娜以为自己被锁起来牵走,是因为吃掉了太多的食物,或是用掉了太多的灯油的缘故。

安东尼娅。伊琳。艾美莉娅。席诺娃。安。露尔贝拉。蒂娜。多洛薇娅。凯。崔西娅塔。波妮。内莉。得瑞儿。卡米尔。伊塔。玛西娅。厄玛。达黛。萨曼莎。

希娜记得自己以外所有十九个少女的名字。

尤其是萨曼莎。因为萨曼莎和她们其他人的「待遇」不一样。

在大量的无影灯所照耀的巨大房间中,被剥光了衣服以后,萨曼莎被人用蛮力朝后折断了腰椎,撕心裂肺地惨叫。

希娜所处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她。瘦骨嶙嶙,半瘫痪的垂死少女以可怕的角度往后弯折着下半身,后背躺在自己的臀腿上,连绵不绝地哭泣着。

若是她虚弱了,不怎么出声了,为了让她清醒一下,那些男人就用手中的小物件——后来希娜知道那东西叫「手枪」——炸断她的一根手指。指节带着血沫炸飞出去之后,少女便又会以对他们而言很有意思的方式惨叫起来了。

惨叫的不止是萨曼莎。

那天,是希娜的人生中,第一次为了自己的性命哀求。

和十八个年龄各不相同的「实验品」少女一起,一边哭着一边惨叫,一边大声地哀求。

和没有被选上当「实验品」、只配被当作「玩具」的萨曼莎一起,一边哭着一边惨叫,一边竭尽全力去哀求。

即便是平日里最最安静,最最没有存在感的希娜,在那一天,也拼尽全部的力量,声嘶力竭地哀叫着。

其结果,只是少女们的哀鸣与泣音混在一起,根本没法从中辨认任何有效的语素。

——和那震耳欲聋的尖啸声一起。

圆锯的。尖啸声。


略微需要更正的是,其实这些男人通常直接把「实验品」叫作「白肉」。确实,去掉了衣服——和萨曼莎一样——的话,不管是看上去也好,实际上的立场与用途也好,这些少女更近似「白色的肉」罢了。

在这次的实验里,「白肉」被依序以相同方向绑在内弧形的方铁粗轨上,脸朝上背朝下,脖颈锁住,双手与脚腕锁在轨道的背面,呈现近似仰卧的姿态。

之所以要内弧的倾角,是为了保证「白肉」能看到自己膝盖那一侧至少两人的状况,当然还有自己的身体。

当所有「白肉」的额角都贴上了电极,实验就开始了。

巨大的竖直圆锯启动之后,就从轨道的一端——某名最最不幸的「白肉」的膝盖那一侧开始,朝着轨道的另一端缓慢、但匀速地移动。本次实验的目的就是采集圆锯移动的全程之中,这合计十九名「白肉」的情绪波动。

这一系列实验普遍使用了最好的设备。不仅仅是上下临界值之间有充足的宽度,感应指针也相当之灵敏,打印端口更是能以千分之一秒为单位持续地输出状况。

实验期间,无论多么细微的「恐惧心」变化,即使发展成「昏厥」或是「狂乱」,仪器都将会忠实地予以记录。

当然,还有对「生命活动」的追踪。

尽管目前实验室里十分喧闹,在实验结束的时候,想必一切都会安静下来的吧。

无论是实验室本身,还是打印口处,纸带上代表「白肉」们「脉搏」与「血压」的横线。


不过眼下的实验室并不安静。

怎么可能安静呢。

一切都亮得刺眼。

「救救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在自己被无影灯打成惨白色的赤裸身体的下方,受拘束的少女们目睹着圆锯一边轰鸣一边缓缓靠近自己同伴的下身。

措辞因距离而发生改变。失禁无可抑制。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

而当圆锯锋利的边缘终于嵌入少女的身体之时,少女便不能再说出有意义的人言,只是在剧痛的痉挛与绽出的血雾中与圆锯一起尖叫罢了。

从胯髋开始,到腰,到小腹。尖锐又残酷的「痛」与「死」以巨大实体的形式,以难以忍受的速度向着头部的方向缓缓进发,蚕食身体。

亲眼所见自己被分为两半的尖叫声,大致持续至胸骨的位置。随着心脏破裂,对于死者而言,折磨告一段落。

——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看着这一幕续行,直至她彻底地被左右分开为止。

身躯,头颅,失神的双眼,悉数分开。脏器裸露出来。

——然后,是自己。

往贫瘠的胸口的方向看过去,那东西——沾着血的东西——向着自己的下身凑过来了。

凑过来了,凑过来了!

「救救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尖叫、哭号的少女减少以后,下一人开始改变措辞。

在这极限的心理状态中,视觉与听觉以外的感觉也变得敏锐起来。

浓郁的血的气味。虽然少女们没有经历过战争,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与父辈的体验并无二致。

而且实际上不止是死者一人,不如说,大部分人早就都失禁了。所有的气味混在一起。

如果眼泪也有气味的话。

至于「玩具」萨曼莎,只是对着手腕处的血与骨痛哭。为了减少她手指的痛苦,男人们已经砍掉了她的两手。

反正对她而言,手没有了用处。

哭喊的人已经减少了四个。由于小腹正在吞没圆锯,第五人反弓起脊背,大张着嘴嚎叫着。

而希娜排在第六个。

无法移动的她只是麻木地看着自己眼前大汗淋漓的胸、腰、腿,看着腿内侧的残液,看着锯子通过露尔贝拉姐姐。

到这个阶段,她已经不再尖叫了。不,她当然在尖叫,但她感觉不到自己在这么做,尖声呻吟并不受她的自力控制,胸廓剧烈扩张又收缩,直至声音从她发麻颤抖的下颚上滑出。

随着露尔贝拉也成为了束缚在轨道上的两爿尸体,锯子与它的尖啸从两人短短的间隙之中,像是坚定不移的龟一样靠过来了。

她没有救了。


在希娜正式受刑前,圆锯和尖啸戛然而止,引起十五颗毫无准备的心脏一阵悸动。

在消噪玻璃后主导这次实验的贵族少年看上去相当困惑。

金发的公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脚边的女孩子叫米莉娅。

少见的「后天施法者」。而且是相当有才能的,「后天施法者」。

少年俯下身,把一块黯蓝色水晶贴在女孩子的右额侧,然后下意识地用左手遮挡眼睛。

那光在角膜上烙出反色的斑,久久才消退下去。

七岁?

七岁。

要知道贵族才能开花最早的记录也不过是十岁。

若她是平民,以这样的魔法潜力,恐怕很快会被当作「骑士」栽培吧。

——但,项圈、枷还有锁链。这孩子在魔法的才能觉醒与发掘前,已经是个奴隶了。

奴隶米莉娅的问题在于,她宁死也不愿意服从命令。

根据报告,她的母亲——一名被当作「献花」的奴隶——当着她的面被处死了。

这么一来,不能安排她参加「一级测试」。她会被测试杀死。

似乎除了把魔力从她的身体里榨出来以外,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这也是为什么带她来这个机构的缘故。

然而,在被处分掉以前,她请求了。

在公爵经过这个实验室,与那名贵族少年进行礼仪性寒暄的时候,她请求了,即将被切成两半的少女们的性命。

因为公爵答应过她,如果愿意听话的话,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实现她的一个愿望,所以凭借那个愿望,她请求了。

在她已经提出愿望的这一时刻,处分的命令当然可以暂缓。由发布者自己。

毕竟这么处分实在是暴殄天物。有谁不想要一个听话的「后天施法者」?

所以,如果能实现她的愿望,就实现了吧。公爵对贵族少年提出郑重的请托。

但对于贵族少年来说,这玩笑太过分了。当然不能准许。

停下装置也罢了。毕竟停下装置,记录「装置暂停」的时候「白肉」们的心情变化,也是实验原本就预定有的一环。

但中止实验?绝无可能。

即便对方是公爵。

少年的父亲也是公爵。少年是一名准公爵。

嗯。那么一个如何?锯子边上,绿头发的那个。公爵以外交官特有的圆滑,对贵族少年与小女孩奴隶同时提出交涉。

……挺有意思的。不是完全不可行。贵族少年思忖后发表结论。我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那么只需要米莉娅也同意就行了。

虽然不能救下全部,一个也不错吧。反过来想,如果太任性的话,那就一个都救不下来哦?公爵说。

看呐,那边的按钮再按一下的话,那个孩子就变成两半了哦?

奴隶最终含着眼泪同意了。

可以让那孩子成为米莉娅的跟班。未来外事部门的暗杀者,米莉娅的小跟班。

实际上这相当好。作为让未来的米莉娅听话的手段,相当不错。

公爵迅速地作出了决定。要培养两人之间的「联系」。

走吧,米莉娅,你亲自去接她。


是的,对于希娜而说,这是再一次获救的日子。

米莉娅从那残酷的光中出现,将她完全无法控制的手与足解开,搂抱着赤身裸体的她的日子。

那一年希娜九岁,而米莉娅七岁。在九岁的孩子拥有成为母亲的可能性的器官被首当其冲地撕裂以前,七岁的孩子扮演了她第二次生命的母亲的角色。

随后米莉娅的行为展露了一些她个人的特质。她低下头,接着用锁住的手把希娜的耳朵与眼睛都蒙了起来。

因为其他的孩子也在哭叫着乞求,希望得救。

而乞求发展成了詈骂。对「为什么没有选我」的米莉娅,还有对卑鄙的希娜。

米莉娅虽然可以不去看,但没有办法不去听。但她至少想尽办法不让希娜去看,不让希娜去听。

希娜其实听到了。声音怎么可能完全被遮住呢。

与希娜同睡一张床的姐姐,拴在希娜上方的崔西娅塔,临死前,哭喊之中的诅咒,和萨曼莎的惨叫混在一起。

要希娜去死。

直至那诅咒被再次启动的圆锯尖啸淹没。米莉娅只是俯下身子,护住赤裸的希娜。


二十名少女……严格来说,整个系列实验三千一百八十四名「耗材」中的生还者,只有希娜。

米莉娅就这样成为了支持希娜脆弱的生命的神明。无可取代的神明。

尽管是因为米莉娅才活了下来,一度在精神上彻底崩溃的希娜,也是为了米莉娅才活了下来。

为了在某一天,能帮上米莉娅,为了在某一天像米莉娅那样,救下米莉娅的性命,如果米莉娅像自己「三级测试」的噩梦里那样,被拘束在圆锯前方的话。

那个米莉娅,赠送了希娜一条粉色的缎带。

能想起将这条缎带扎束在自己头上的那双手的触感。稍微有点痒,但是好喜欢,最最喜欢的那对手。

找到了,陈旧的纸盒。欣喜地打开了,小小女仆裙下的白匣。

然后,脑袋猛烈地撞了后侧。不能理解的眼泪,嘴角漏出呻吟,非条件反射。

缎带不在那里。

十八岁的希娜,致以十二岁的希娜,残酷的时间胶囊。

匣子里是用「固定」处理过的一只带胎记的手,一绺头发,一只眼球。

那个人的颜色。

小小的时空迷路者,在黑暗的储藏间里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莉拉的盘算落空。

这下知道了,米莉娅究竟去了哪里。


不过,希娜有一项「才能」。


「希娜~~?给你把晚饭带过来了哦?你换了衣服吗?」

虽然「希娜姐姐」已经不在了,但是帕尔改不掉这个习惯。

(啊哈哈哈哈哈。)

(咕。杀了我。)

(我要抗议,我要为了奴隶的人权抗议,明明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必须吃东西。这样欺人太甚的金毛犬应该封进木桶里,放在临忧河里冲走。)

「是的,是的!那个,那个,格汀大人的衣服可以还给格汀大人了,谢谢,谢谢格汀大人!啊,啊,格汀大人,那个,那个,希娜怎么能劳烦,怎么能劳烦格汀大人为希娜……谢谢格汀大人,谢谢您,谢谢。」

语无伦次,惊惶的小小女仆几乎是立刻跳下椅子鞠躬,慌慌张张地接下盒子,有些害羞地笑。

好可爱。感觉要化了。帕尔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了当好姐姐的勇气。

(盯——。)

(至于你呀,比人家可爱的话,要缴可爱税的哦。)

但是。

「要当着我的面吃掉哦。」金发少女接下来的语气稍微有点认真,就像「姐姐」那样。

毕竟早就知道对方「厌食」了。而且根据莉拉的说法,那个时候甚至是最最严重的时期。

「哎,哎?」果然!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帕尔不高兴地瞧着希娜。

(继续,盯——。)

(真是的。)

(不好好吃东西长不大的,莎莎不是讲过的嘛。)

「希娜,希娜会吃的。希娜,希娜,对不起,希娜……」

在逼视之下,绿发的幼女只能以小小的手缓缓地,心不甘情不愿地拆开饭盒。

(……对了,正事,正事。金毛犬,那个,正事。)

留意到辉夜同样害羞地直往自己背后缩,帕尔才想起来。

「……那个,希娜。」

「是?」脆生生的声音。

拖延着打开饭盒的时机,希娜抬起委屈的眼睛。

「现在,那个,因为米莉娅不在的缘故,辉夜,辉夜她,她暂时睡在米莉娅的床上,和你在一间,」帕尔的手指尖难为情地互点,「你觉得,你觉得,这样……」

「希娜,希娜很乐意。那个,那个,谢谢辉夜小姐,谢谢辉夜小姐愿意陪希娜……」

(!)

这是今夜最可爱的笑容。

(就说了,就说了要缴可爱税的了。怎么,怎么说了都不听。)

(真是,真是的。)

(别、别这样盯着我啦!)


大致上,「庭中」组对希娜印象是,「爱哭鬼」。

恰恰是因为这一点,没人能够想到,希娜可以忍住不哭。


希娜有「隐藏悲伤」的才能。

因为是莉拉所说的,懂事到让人心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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