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奴隶姬,见证两人重归于好

「崩落」第三十日,星期一。


就算后厨的女孩子羞笑着多给了一勺蔬菜汤,随后又被男性伙伴们奚落与揶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到此为止。尽管气氛上像是那回事,但并不是那回事。

许多「作坊」都有雇员之间彼此不得谈情说爱的规则,中央中学也不例外。

除去会影响「工作」本身,还会影响共同工作的其他人的情绪。再者,万一双方的恋情无疾而终,甚至演变成彼此相仇,那影响就更是深远。

如果当事人是仆从的话,限制还要更多,不止限于同僚。任谁都晓得,若是一户人家被偷了银器,这桩事情的背后通常有个和盗贼搅在一起给他开门的女仆。也即是说,除非明确是为了成家,决不能允许下人随随便便地和谁展开恋情。

对于中央中学的仆从来说,还有额外的一重困难。他们都是预定要前往各地的人才,即便在西弗斯雪银城现地觅得佳偶,到了「毕业」的时节还是会被迫分离,这无论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于他们的伴侣都会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就算正值春心萌动的年龄,为了他们自己好,不要发展麻烦的关系。

——话虽如此。

喜欢漂亮的女性乃是男性的本能。

就算不能实际行动,单是产生「真想要怀抱那个孩子」、「真想要娶那个孩子回家」这样的念头,乃至在人后生出感叹,也不至于会有谁会说什么,至多被嘲笑两三声罢了。

这里在说的是,「庭中」组的新入女仆,帕尔-格汀的事。

本人毫无自觉,但金发的少女在中央中学的男性仆役之间其实相当受欢迎。

现在的「庭中」组女性侍从总共有三名加一名,当然都是很漂亮的人物。不过想当然耳,就算能把简朴的女仆服穿出那种色气的感觉,没人会把拿捏自己工资袋的小凶神当作假想的情人来看,首先要将莉拉排除。

希娜——这里说的是十八岁的希娜——虽然乖巧可爱,但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总是不知不觉会让气氛变得沉重起来。租来的叫作辉夜的女孩子就更是如此了——虽说拖着镣铐的她没有成为新娘的可能,姑且也还是顺带一提。

过分顺从的黑发少女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去假想「她的主人究竟是何样人物」的人物。除了极少许的个性——诸如因为拒食在食堂被莉拉破口大骂,以及有人偶尔目击过她浇花——她像是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白纸,几乎没有任何东西保留下来。

去做这个。去做那个。跪下。站起来。叫你站起来。不许哭。笑,给我笑。

那位主人一定是这么说的。

您要使唤我吗?请您下命令。

于是,为人开门的时候,被人叫住的时候,甚至仅仅是擦肩而过的时候,仰起的小脸上的那对红色的大眼睛,对于任何人都只会给出这种回应。

很自然会想要她在中央中学过得好过一些,也希望她回到市政厅以后,能被像样的人使役。若是能用双手给她——还有希娜——带去温暖甚至幸福的话,相信不少人不会犹豫,但以目前的身份只能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无能,「沉重」即是此意。

帕尔就不会让人觉得「沉重」。帕尔是那个打开屋门的时候,会希望在炖菜的香气之中,看到围着围裙的她侧过身,听她用开朗的声音说「欢迎回家」的孩子。

既活泼又天真无邪,决不会用看似彬彬有礼但充满了距离感的「您」字。单论相貌的话,闪耀的金色长发像是哪里的大小姐,性格却像是邻家的妹妹一样。

不会回避身体接触这点也很棒。这并不是说会对她动手动脚——要是有人敢让帕尔发出「很痛的啦!」的抱怨声,必会被两位数以上的人一齐修理——而是说那可爱的小拳头会在欢笑声中打上来。

虽然痛的人是这一边,和帕尔一同工作依旧是让人放松又开心的事情。

尤其是心眼好。

上星期,「秋竞」,帕尔为了那个受虐的奴隶和外地的贵族起了冲突,被关了禁闭。这件事只要回想就让人冷汗直冒,因为结果完全可能不仅仅是「禁闭」。

即便身为男性,设身处地,在当时,恐怕也没多少人敢于像她那样直接冲向贵族。

不合「规则」的危险举动,但合乎「道理」。

那么不止是要喜爱她,还要钦佩她了。

这一次的故事,正要围绕这名尽管很多方面都不成熟,但就是很讨人喜欢的金发的小小女仆展开。

一个,「悲剧」。


(在这个异世界,我不喜欢亲自动手做吃的东西,还有第二个原因。)

(好饿。)

(是呀,这就是所谓的「前有狼后有虎」,啊哈哈。就算能逃掉一两餐,把舌头救下来,胃部却怎么都舒服不起来呢。)

(会饿的。会正常地饿。好饿。)

(这种时候,如果说做其他的事情还好,一旦还要参加烹饪的话,那简直就是酷刑了。)

(因为,异世界的这些毒药啊,虽然吃上去是那种鼻涕虫掺沙子的恶心味道,但是闻上去却是喷香喷香的。)

(喷香喷香,喷香喷香,喷香喷香的。)

(嗅嗅,嗅嗅嗅嗅,嗅嗅。喷香喷香的。)

(啊哈哈。)

(……好饿。)

莉拉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肘,同时搂着一侧的红黑马尾辫,冷冷地看着帕尔和辉夜的方向。

娇小的金发少女正扯着「呼哧呼哧」作声的烤炉风箱拉杆,若不是扑鼻的香气,看上去像是就像在煅冶什么的铁匠。

在这个傍晚刚刚从禁闭室里被放出来的她还虚弱得很,脸色也比平日里苍白,可她没有继续休息,反而执着于做体力活。

「哈、哈」地喘息个不停,女仆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并且汗水还在顺着额角与颊侧的发丝流下。

但她顾不上擦,湛蓝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满是认真,仿佛这时候扯风箱就是她唯一的使命。

同样娇小的黑发少女已经解开了和面时束起的长发,正微微屈着膝,摇晃短短的裙摆,用铁夹把第一批出炉的面包分在各个茶色纸袋之中。

炉火是光与影的魔术师,其反光在面包夹子与束缚少女双腕的锁链上跃动,刺得莉拉的眼睛有些痛。

但莉拉目不转睛。久久才眨一次眼睛。

屋外正在下雨,雨声被风箱的声音所盖过。莉拉所处的门框,恰似寒与暖的分界线。她的右肩很不舒服。

但莉拉不移动。只是倚在那里。


她刚与帕尔爆发过两人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这件活儿终于告一段落。

(唔姆姆,虽然所有的面包屑都归我,但决不能上当。)

(忍住,要忍住!虽然看上去很美味,那并不是食物!不是放荡小姐之前请我吃的那种「特制」的东西的话,再漂亮的金黄色面包脆皮,本质也绝对是蟾蜍汁混合毒蘑菇,不能上当!)

(咕呜……咕呜呜呜……一口的话……)

(不行,不行,绝对要忍住!)

(……话又说回来。)

(突然发觉,帕尔的皮肤,好白呀。而且,好嫩呀。)

(是吃着这样的食物长大的吗?真是不可思议。)

(总觉得,帕尔,有点好吃的样子。像是松软的白面包芯,加上焦黄色的蜂蜜。)

(有点,想尝尝看呢……)

(!)

(也就是说,帕尔吃掉面包,而我吃掉帕尔的话,就等于是我吃到了面包!)

(这样的话,即便是吃不下去的面包,也能吃下去了!)

(呼呼呼,我可真是天才。都说饥饿会让人变得头脑机敏,再这样聪明下去,可怎么得了呀,呼呼呼。)

(那么,这条脖子,我开动了——)

「辉夜,」多半是拘禁了太久缺乏力气的缘故,帕尔的声音比平时要轻柔,「做完以后我们一起吃点心好吗?蚕蛹干,我还剩了好多,分给你一半。」

(「印象」大人,「蚕蛹干」是……)

(啊,好。)

(不对,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这个帕尔,居然吃虫子!!!?)

(嘎呜呜呜!!!不管在卫生上还是在美少女构图上都很成问题!!!)

(如果帕尔吃虫子,我再吃掉帕尔的话,就等于……………………。)

(咿!不吃帕尔了!不吃帕尔了!虫子也不要!虫子也不要!)

擦汗时,回头看到友人那委屈的视线与小小的尖牙齿,她浅浅一笑。「我那么多天不盯着你,你肯定不好好吃东西。你跑不掉的。」

(饶命,饶命,帕尔大人,唯有这个,饶命!)

帕尔拒绝与莉拉对话。

「——站住!」而此时的莉拉,则是愠怒地喊住匆匆逃跑的希娜。

「桑、桑莫斯大人……」已经沦为最小的小个儿的绿发幼女,刚好经由走廊路过门边。对女仆长行了屈膝礼之后,她原本想要加快脚步快点离开,结果却被硬留了下来,一脸可怜相。

「鼻子下面是什么?」莉拉不厌其烦地问。

「那个,那个,是嘴,桑莫斯大人……」希娜嗫嚅着回答。

「你倒也知道是嘴!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有下一次!」

「是,是,桑莫斯大人!呜,呜呜……」

这是在说希娜今天午间在图书馆的遭遇。为了给莉拉取一份「上南下北」版的世界地图,她被人骗上了高书架侧边的「多段式长梯」,这种爬梯的每一段都通过滑轮条和书架的板层独立结合在一起。

爬到中段时,下段被图书馆员推走了,以至于她只能呆呆地攀在中段爬梯上,上下不得。

因为声音小,捉弄她的几个馆员又故意忽视她,她只得泪汪汪地困在上面。手脚都很累,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居然开始打雷了,希娜最害怕大的声音了,于是终于哭起来了。

但是她终究没有掉下来,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像是愤怒护犊母狮的莉拉搂在了怀里。

小小的女仆长赶到之后,完全无视「必须保持安静」的规定,用比雷声还要大的声音在图书馆尽情喧哗了一番,让整个中央中学都知道并记住了如果再有今天的事,全校最最麻烦的人物会如何处理。

不过,这件事也有希娜自己的责任,所以要教训。到了私下的场合,莉拉毫不留情。

……即便如此,这也有「没话找话」的嫌疑。

因为莉拉也拒绝和帕尔对话。明明在同一场所,双方的对话却这样刻意地彼此相错。

(——唉。)

(所以说还要这样多久。)

(快点和好~~快点和好了啦~~)

由于争吵,虽然是上司与配下,但也是同寝朋友与姐妹的两人,变成了无法和好的关系。

(到底,怎么一回事嘛!)


毫无疑问,罪魁祸首正是辉夜。


帕尔的禁闭是在上周四实施的,按说禁闭三天的话,她在昨天也即是星期日就该被释放了。

可她却在被释放之前,无视了莉拉的焦急眼神,隔着门上的铁栅栏,用肿痛的喉咙冲着正准备打开牢门的女管家温斯特洁尔-萨利嘶哑地高喊,「我绝对没有错!绝对没有错!」

以莉拉的看法,在这种时候还纠结什么对错,逞口舌之快,真的是小孩子中的小孩子才有的行为。

于是又关了一夜。要不是再关下去就要出人命——就算希娜和辉夜偷偷给她送餐,在这样越来越低的平均气温之下也会有生命危险——她就要在禁闭室度过第五夜了。

即便是这样,当辉夜把患着低烧的帕尔从禁闭室背出来以后,得到了萨利「严加管教」的指示的莉拉,居然还从那张呢喃的小嘴巴里听到「我没有错」。

莉拉真的相当愤怒。

她到底以为她是谁?「攻城车」?

「攻城车」是优等生,官僚,而她只是个女仆!

不仅做出有性命危险的举止,让人担惊受怕,还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白白受苦!

明明对她说过,希望她在这个时节「靠得住」,结果却摆出这么不职业的小孩子一样的态度,简直让自己失望透顶!

真是的,真是的!

——话虽如此,最初的最初,在帕尔刚刚从睡床上醒转过来,恢复了一点喝粥的力气的时候,莉拉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脾气。

莉拉毕竟是姐姐,怎么可能不担忧妹妹呢。尤其是,毕竟是,出于关照其他的妹妹的好意,才落得这种下场的妹妹。

莉拉也有所顾虑。她不想在这种身体状况下刺激帕尔的情绪。希望帕尔能和缓地恢复过来,一只小手不要那么滚烫,另一只不要那么冰凉。

——话虽如此,争吵毕竟还是爆发了。是在什么阶段开始的?莉拉的「顺带一提」变成「好言相劝」的阶段?莉拉的「好言相劝」变成「就事论事」的阶段?不得而知。

「就事论事」终究变成两人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莉拉赶走了给帕尔擦完身体的辉夜,关上了寝室门,少女奴隶的红色眸子因为门后的声音半垂眼睑。

帕尔不明白。帕尔不明白,莉拉姐姐为什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万分委屈。明明自己一直都那么害怕贵族,好害怕好害怕,莉拉姐姐却不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强迫自己放弃思考,闯进贵族所支配的空教室,是透支了多少年份的勇气。

对此,莉拉姐姐没有一句安慰,一句赞扬,只有指责。

当时,辉夜已经被扎穿了九根手指。在争执中,帕尔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莉拉姐姐能眼睁睁看着辉夜被钉子钉上最后一根手指吗?」

莉拉姐姐能眼睁睁看着辉夜被钉子钉上最后一根手指吗?

莉拉姐姐能眼睁睁看着辉夜被钉子钉上最后一根手指吗?

莉拉姐姐能眼睁睁看着辉夜被钉子钉上最后一根手指吗?

一向尊重的女仆长与姐姐,不停地在埋怨自己做了让大家担心的事情,还说自己一直到最后还要犟嘴,不愿意息事宁人,却始终不肯讨论这件最最简单的事情。

帕尔好失望。因为帕尔知道,莉拉姐姐自己也绝对做不到放任辉夜继续被这样虐待下去。如果在那时是莉拉姐姐看到了,莉拉姐姐自己也会奋不顾身地冲进去的。

明明是这样,却还指责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争吵没有结论。于是变成了眼下这样中断彼此对话的状况。

帕尔强打起精神,为了反抗莉拉的「休息」指令,为了掩饰情绪波动,也为了假装一切都好——被人惩罚,不管是妈妈的鸡毛掸子还是关禁闭,终究是很丢脸的事情——总之做点什么工作预定表上的工作,补偿一下自己不在的这几天的缺失。

她上一周的周薪已经在周末被莉拉冒雨送回她家里去了,所以没必要特地返家一次。很想对莉拉道谢,但眼下不是能够道谢的状况。

所以,全力制作面包。

这是给「秋竞」期间身体与精神都经历了辛劳的下人们的奖励。美少女所制的「慰劳品」。

「……这就是全部了?」眼见辉夜叠完了纸袋的遮口,莉拉终于对帕尔搭了这一小时的第一句话。

「……嗯。」帕尔低头,脸依然冲着辉夜,不肯转过身去。

伤、伤脑筋呢。希娜哀哀地和辉夜交换眼神。

「那么所有人,能拿多少拿多少,先送男性侍从宿舍的一份。小辉夜为大家打伞。」莉拉靠近了桌边,首先搂住了四只袋子。

蓬松的双马尾,刚好掩藏住了眼睛与侧脸。

「辉夜明白了。」

(是呀,伤脑筋呢。)

少女奴隶轻轻屈膝回应着女仆长。去取门边的伞时,递给希娜一个安慰的笑容。

(比起饥饿更伤脑筋,呢。)

(怎么办才好呢?)


(……所以说,一直以来,你们都是这么处理人际问题的吗?)

(啊——啊,会担心你们的我,真是笨蛋!)

越过宿舍区围墙的顶部,能看到中央中学的方向有电弧光。

那并非闪电,秋日的惊雷本来就是很偶然的事物。

那是中央中学临时雇佣的冶金「作坊」正在为校区加装更密的金属围栏,以期避免「儿童侵入」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在闪烁的电光中,能看到希娜笑得很幸福。

雨伞之下,为了不淋湿衣服与纸袋,所有人的身体都必须挤在一起,被拥在最前的她好暖和。

抬头就能看到身后两张五味杂陈的脸。纵使帕尔不太乐意,莉拉依然有些强硬地挽着她的手臂。大号腕扣触及大号腕扣,长发轻拍长发,两人怀里的袋子几乎混在一起。

辉夜在所有人的后侧,认真抬着手,举着大大的伞。因为要由着双脚被链条所缚的她的步速,这段有点脸红,有点僵硬,但哪里又说不出有点舒缓下来的短短一途,变得好久好久,好远好远。

(……呼呼呼。)

别会错意了。并不是说原谅你了。单纯是怕你着凉罢了。莉拉扭开脸。

莉拉姐姐如果像这样「道歉」的话,自己、自己也就稍微有点勉为其难地接受,就是了。帕尔同样扭开脸。

希娜只是幸福地在笑。

辉夜的脸藏在所有的人的脸之后,看不到。

(呼呼呼呼呼呼。)

很长很长的一场争吵,仿佛是好久好久,好远好远以前的事情,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相知的同寝朋友与姐妹,就算假装不知道也知道,假装不明白也明白,对方很在乎自己这件事。于是,就算想骗也没法骗,就算想藏也藏不了,自己也很在乎对方,这件事。

(一件解决。)

(啊哈哈。)

(但是还是饿得好难受。)

(嗅嗅,嗅嗅嗅。)

(这两条白白的脖子,如果我只咬一点点的话……)

悲剧,即将开幕。


「啊——真不想值夜班!尤其是这么冷的下雨天!」

在男性侍从宿舍的底层门口,接待室,交接的留守者正在抱怨。

「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爱好,又没有能花的钱,又没有女朋友,又没有女朋友,又没有女朋友。」

被交接者把腰带上的钥匙挂回墙上时,笑着回应。

「为什么要连说三遍!那种事情,只是暂时的!只要有机会,展现出我真正的魅力的话——」

「小帕尔有男朋友的。」

「咕哦!!!」值夜者突然受到重创。「你听谁说的!!!不允许,我不允许!中、中央中学禁止——」

「就是我!」他的伙伴得意洋洋地用大拇指一指自己。

「混蛋!想干架吗!」

「等等,等等等等!我说等等!看那边!」

脖子刚被臂弯夹住,出言挑衅的那一方就急忙叫停。

原以为伙伴是在哄骗自己,值夜者并不打算收手,但是看清雨中的来人之后,他立刻松开伙伴,两人一起站得笔直。

「您辛苦了,桑莫斯小姐!」齐刷刷的两声。

「唔。」窗外的莉拉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这一出小小闹剧。

(啊哈哈。)

(我已经从过度饥饿,什么都想咬一口的幻觉中清醒过来了。)

(这种时候才能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牙齿有多么需要矫正。)

(舌头,好痛……)

因为不能进入男性的宿舍楼,她小心地指挥希娜与辉夜在屋檐下的站位,教她们不要把衣裙蹭到湿漉漉的外墙上。随后她踮起小小的脚,首先越过窗子将自己怀里的纸袋放在了接待室的桌上。

「啊,这是之前说的那个——」值夜者首先反应过来了。

「没错,心怀感激地收下吧,然后趁热分给大家,」莉拉微笑着说,「这可是小帕尔刚『出来』就急急忙忙做出来的呢,因为某些人心里很愧疚,在大家忙得一团乱的时候,自己却吃了禁闭,什么都帮不上,是不是呀?」

「莉拉姐姐!」还怀抱着面包的帕尔一脸羞耻。「晚、晚上好,」她隔着窗不好意思地打招呼。

「晚上好!」又是齐刷刷的两声。「你……你还好吗?」值夜者问。

「嗯,嗯……」金发女仆白皙的脸上浮起了红晕,轻轻垂下沾着雨水的长长睫毛。

(唔?)

虽然下人们都知道了禁闭事件的始末,也知道这实际上是莉拉对帕尔的保护,但是既然事关「处罚」,气氛总有些尴尬。

贸然声称自己是对方「男朋友」的勇气荡然无存。现在连正常对话都有困难。

(呼呼呼,这气氛。没想到帕尔还挺受欢迎的样子呢。)

(哎呀呀,明明是条成天自说自话,不长记性又暴力成性的金毛犬。)

(真是,一个一个都不明白呢。光看外表是不行的哟,心灵也必须纯洁又美丽,比如像是在场的某个黑头发的女孩子那样才可以!)

(……啊。)

(这个绿头发的小鬼头,在摇头晃脑地张望什么呢?)

(看我把你的眼睛捂起来。呼呼呼,呼呼呼呼。)

(扭头也没用。对于小孩子还太早了,不能看,不能看的哟~~)

「(小声)喂,我准许了。给你动用存钱罐的荣誉,就由你约她出去玩吧。」为了故作镇定,在金发少女帮助更低矮的绿发幼女摆放面包纸袋的时候,伙伴挑拨着值夜者。

「(小声)为什么要你准许啊!而且,就说了,这种事情,要等到合适的时机的嘛!」值夜者抗议。

「(小声)那么,只好由我来动用你的存钱罐,并且替你去了。」

「(小声)才不要咧!——啊,执事长!晚上好!」

(啊呀,是姐夫大人。)

值夜者突然转身并微微鞠躬。他属于「作坊」组,就算对方再怎么平易近人,依旧是凌越自己上司的大人物。

「晚上好,我闻到好闻的味道。」走进接待室的皮格马利翁一本正经地说。「要帮忙吗?」

他刚伸出佩着白手套的手,另一只佩着白手套的小手就越过窗子覆在了桌上的面包纸袋上,阻止他的触碰。

「我们通常不会要老鼠帮忙送油,要贼渡鸥帮忙送鱼。」莉拉学着对方的样子眯着眼睛,皮格马利翁只得苦笑。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工作时间,打情骂俏。)

「桑莫斯小姐,这种说法未免……一起工作的日子已经没有多少天了,就不能稍微嘴上饶饶人吗?」

「想到要把这么一个有损我家乡名声的家伙放出城去,我可是头疼得很,」莉拉一侧的马尾辫绕指三圈。「希望你到了当地以后不要作奸犯科,就算真的做了,也别承认你来自西弗斯的中央中学。」

「真是越说越过分,」皮格马利翁摇摇头,「我倒是希望——……小帕尔?还好吗?不舒服吗?」

(?)

随着执事长突然打断了他自己的话头,在场的人的视线才重新集中到金发的少女身上。

像是犯病了一样,面色苍白的帕尔正在颤抖。

(帕尔?)

「小帕尔?」

「——所以,是真的……执事长,要『毕业』……」

莉拉有点担忧地去伸手去探帕尔的额头,但帕尔自顾自地问她的问题。

(啊……)

(最近才告诉她……)

虽然消息总是会自动在下人之间不胫而走,但偶尔就会有这样,直到临近最后一刻才得知的人。

一时间,莉拉,皮格马利翁,两名男性的下人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希娜像是怕冷一样缩在辉夜的胸前。

(帕尔……)

「小帕尔……」皮格马利翁终于开口了,然而旋即被帕尔打断。

「我一直,一直,都好感谢执事长,所以我听到以后,一直对自己说,是假的,是假的。……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正是眼前的对方,帮自己洗脱了自己在眼前的建筑物的污名。

哽咽之中,帕尔捂着自己的脸,肩膀不时颤动。

「小帕尔,那个,小帕尔……」

莉拉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句子。

(帕尔…………。)

于是她绝对无法料到后面的展开。


「这是,这个是,我,我先前熬的树莓果酱,我一直,一直都想找机会,给,给执事长……做得,做得很一般,而且很少,肯定一下子,一下子就吃完了,但是,但是,希望执事长能记得……」

金发的少女低垂着头。

(……?)

捂着烧红的脸的手其实并非要隐藏眼泪,颤抖的声线中也不仅仅是悲伤。

(……………………啊。)

(对了,我,曾经,还想过要「应援」她,什么的。)

(在我知道,姐姐大人和姐夫大人之间的关系之前。)

(……呼。)

(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

(三角,关——)

「其实,其实,我,我,执事长——……请您,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帕尔小姐!帕尔小姐!」

希娜惊叫起来。

因为说完话以前,害羞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帕尔已经冲出了辉夜所撑的伞下,甩着手,啪嗒啪嗒地往女性侍从宿舍的方向逃跑了。

(咿呀啊啊啊啊!)

皮格马利翁双手持着小瓶子愣在那里。

莉拉也愣在那里,眨眨眼睛,随后继续愣在那里。

(眼睛,我的眼睛!)

脸被帕尔突然的脚步溅湿的辉夜只是拼命甩着脑袋,像是落水的小动物。

在长达两分钟的沉默之中上演的,便是这出悲剧了。

值夜者和他的伙伴,心碎了。

稍后,随着暖洋洋的面包被派发开来,大半栋宿舍楼——因为消息总是会在下人之间不胫而走——的心碎了。

在这个夜晚,雨声过分刺耳,会让许多人失眠。

所以说,「作坊」不允许雇员们展开感情,确实,是有其原因所在的。


顺带一提,是夜,此后,莉拉一直都歪着脑袋,维持着那愣愣的状态,完全没有继续发脾气的意思。

(啊,今天是「崩落」第三十日。)

(根据一点也不迷信的统计学,距离一号目标的死期越来越近了。)

只是偶尔抱着自己的两膝,对着另一张床上因为低烧而哆嗦、又因为不知什么心情将脸埋在枕头里的少女,在发愣中眨眨眼睛。

(在这一天,新的谋杀案嫌疑人候补浮出水面。)

(拥有长长双马尾和下流身体的,六号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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