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崩落」第三十一日，星期二。

市政厅附近的某公馆。

晨光透过厚重的呢帘间缝，洒在地毯上。

「贵安，伯顿伯母。」凯茜展开华丽的粉色裙摆，规规矩矩地行屈膝礼。

经常有人说她长得像瓦伦家的远房表姐。在伯顿伯父的葬礼上，凯茜第一次见到了对方，但是她觉得莉丝根本没有自己漂亮。

就算双方的眼睛一样是碧绿色，表姐也没有自己这样漂亮的暗金色头发，更不用说那么多天然形成的可爱小鬈卷了。

今年她五岁。等她长到表姐的年龄，绝不会穿那种虽然「修身」但是土气的裙子。就算裙撑有点重，她也还是更喜欢蓬蓬裙，被一层又一层的蕾丝裹起来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个能够堪比王女殿下的小公主。

坐在桌边的飞霜姬没有答话，她只是端起雪白的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美丽的长发如同银色的波浪一般从寡妇的黑色裙肩上流淌下来。

上半张脸都藏在雪白的面具之后，然而依旧能通过玉脂一般的纤手，精致的脸颊，还有丹色的嘴唇来遐想这位未亡人，伯顿公爵夫人的美貌。

凯茜已经习惯了未来的岳母这样不言了。天性聪慧的她懂得如何阅读飞霜姬的浅笑。

银美人的心情很好，她很乐于见到自己。所以凯茜对她回以明媚的娇笑，如同这座城市久久没有沐浴过的阳光那般。

「我今天也能和康斯坦斯一起玩吗？」凯茜问。

飞霜姬不置可否，但她站起了身。侧后的女仆恭谨地垂头，为女主人披上薄纱外套。

书架移动，通道涌现。女仆端起烛台，而女主人走在最前，率先为小客人引路。

清脆的足音绕着古旧的长柱顺着螺旋石梯而下，凯茜好奇地左顾右盼。

她毕竟还是小孩子。对她来说，走进「秘密通道」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自从葬礼以后，那么多次，每一次都很有意思。

康斯坦斯不喜欢名叫温蒂的姐姐。

原因有好几个，不过要用四岁的小绅士都会的分类法的话，大致可以分成三种。

第一，温蒂会告密。就算是四岁的小绅士也应该是有隐私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办法对温蒂姐姐隐藏任何秘密。

爸爸妈妈还有其他大人都很习惯问温蒂姐姐自己又做了什么糗事，是不是「又把打碎的盘子藏在壁炉里了」——这一件事他们可以翻来覆去，乐此不疲地提，永远都不会腻，然后摸着自己的头取笑自己。

康斯坦斯讨厌被嘲笑。四岁的小绅士应当有他的隐私权，还有尊严。

第二，他不喜欢温蒂对自己说话的口气。

「不要吃糖。」

「睡觉前，不要吃糖。」

「牙齿好痛……嘴里酸酸的，黏糊糊的……讨厌。睡觉前，不要吃糖。」

抱着小熊的银发小淑女总是很认真地说着类似的话，说得那样理所当然。

尽管有一种四岁的小绅士难以描述的细微区别，但终究有一种被命令的感觉。康斯坦斯同样讨厌被人命令。

第三——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温蒂姐姐总是不陪自己玩。

康斯坦斯的身边缺乏同龄人的陪伴。就算是不喜欢的温蒂姐姐，如果住在一起的时候能一起玩的话，也会很开心的吧。

四岁还不是能长久地仇恨一个人的年纪，更不用说去计算同为准公爵的利害得失了。想要和温蒂姐姐一起玩。

可是姐姐却总是在睡。

「还没醒吗？」每每康斯坦斯到了姐姐房间的门口，都这样问。

「还没醒哦~~」每每守在门口的奴隶，都这样嬉笑着回答。

让人等得好焦急好焦急。就是不肯醒呢，温蒂姐姐。

可是即便醒了，也很难一起玩。

温蒂实在太容易累了。

「现在我没有力气做这个的。」

「现在我没有力气去那么远。」

「我要到『另一边』才会有力气。」

银发小淑女摇着头，不知道她说的「另一边」是哪里。

「杰西卡，抱我……。」

有一次，康斯坦斯硬拉着她出了屋子。小淑女在蹒跚中跌脏了裙子，随后康斯坦斯被照顾自己的玛蒂娅姐姐教训了。

玛蒂娅姐姐真的很少对自己发脾气，更是很少看到她抹眼泪，所以连康斯坦斯都不安起来了。

玛蒂娅知道和康斯坦斯说太多也没用，他还不是能够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的年纪。温蒂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不能清楚地把握自己身体的状况，只知道自己容易疲乏，却不知道自己受了冻会怎么样，更不知道自己在外突然睡倒会怎么样。

「您的温蒂姐姐终究是女孩子，您要照顾好您的温蒂姐姐呀！」

最终她只能这么说教，把感情都寄托到声音里，指望康斯坦斯理解。

「我答应玛蒂娅姐姐！」

四岁的小绅士，虽然不理解，还是拼命地保证。

哪怕是不喜欢的温蒂姐姐，也要照顾好，因为这是和最最喜欢的玛蒂娅姐姐的约定。

所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呢？

「妈妈，妈妈，妈妈……」

虽然是地下暗房，这里的布局和公馆的地面部分相似，几乎别无二致。

一见到来人，被拴在房间正中的幼女就凄厉地喊起来了。

温蒂的衣裙是干净的，身为低阶贵族的仆从会定时对她使用清洁魔法。但是，那身漂亮的小洋裙早就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越是华贵的衣服越是脆弱，因为膝盖长时间在地上磨蹭，裙角已经露出了线头。袖子的状况更糟，已经快要破了，因为她总是哭，哭完了就用袖子擦那对暗蓝色的眼睛。

「脖子，好痛，妈妈……」颈上套着黑色的项圈的幼女不断地央求着，那项圈通过锁链和地板正中的一个大铁环相连，因此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一直半伏着身体。

原本与母亲一样漂亮的银色波浪长发毫无精神，蔫蔫的，与凯茜漂亮的暗金色鬈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已经死去的温蒂。在两重意义上，她都已经死去了。

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父亲过世的那一天，她醒来之后，困惑地发现谁都不在。

爸爸不在了，杰西卡也不在了，幼女拖着疲乏的脚步，在屋子里到处寻找他们，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一连几个小时，即便下人阻止还是要去找，好几次，她差点闯进了下人怎么都不让她进入的客房区域。

在漫长的寻找中，尽管好累好累，好累好累，她再也没有沉沉睡去。

她失去了「超距感应」。她的病治愈了。

这一日开始，灵魂锢于娇小幼女这唯一一具身体之中，人格得到了统一。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一日开始，她不再有两个「我」，时常偏离的旧人格也就此破灭，所以可以说，旧的她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有名为温蒂-伯顿的一个女孩子，不再是「梦见姬」的「梦见姬」。

而后温蒂-伯顿也死了。如今剩下的只有温蒂。

似乎，目前的伯顿家的主人觉得，她不需要两名继承人。

似乎，其中的一名很适合当另一名的奴隶。毕竟是「未来的公爵水平的施法者」，而且旧疾已经痊愈。

似乎，为了让这孩子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越早培养越好。

多出一名孩子，对于某些贵族家庭而言是多一个血脉继承者的侥幸，但对于某些贵族家庭，似乎是多了一件称手的工具，甚至武器。

「！」

声音仿佛颤动心灵一般出现在温蒂的脑海之中。她一时停止哀鸣，只是仰着含泪的眼睛，迷惘地看着母亲，或者曾经为母亲的人物。

——是「夫人」。

——再犯错的话，就。

凯茜完全没有去搭理温蒂。她一向讨厌温蒂，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讨厌了，是比康斯坦斯认真好多倍的讨厌。

哪怕是亲姐姐，康斯坦斯的身边也不需要另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掂着裙角跑到这暗房的角落。自己的王子，未婚夫，正抱着膝盖蜷在那里。

「康斯坦斯，我来找你玩~~！」

一如阳光那般娇笑着，她也学着康斯坦斯的样子坐下来抱住膝盖，随之亲昵地把身体贴上去。

康斯坦斯总是没有人陪着一起玩，真可怜，但是以后就不一样了。因为终于有了大人说的叫作「婚约」的东西，自己就可以经常像这样过来陪他，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寂寞了吧？

「………………凯茜。」只有四岁的小绅士，抬起迟钝的眼睛看着来人，好久才回应。随之他看向母亲。

脑海中，是母亲最最甜美，最最慈爱的声音。

——你会习惯的，康斯坦斯。

——为了妈妈，快点习惯吧，康斯坦斯。

「今天玩什么呢？」凯茜娇柔的嗓音还在继续。「呐，康斯坦斯，上去陪我去看花儿好不好？或者，我们再玩『骑士和公主』的游戏好不好？要不，就还是『骑马』？呐？呐？康斯坦斯？」

眼见康斯坦斯一直不回答，凯茜有点不高兴，而且穿着裙撑的状态之下一直坐着很不舒服。

「——！」

她终于站起来去「牵马」，魔法锁链滑开后松松地落到她的手里，「马儿」也即是温蒂的身体因此一阵颤抖。

「不要，凯茜……」银发的幼女轻声地哀求着。

啪。凯茜毫不客气地赏了这讨厌鬼一个反手的耳光，奴隶也配叫自己的名字？

于是温蒂伏下来，和往常那样嘤嘤地哭起来了。

「杰西卡……杰西卡……」小小声地，她呼唤着那个不会再回应自己的名字。

康斯坦斯注视着这一幕。

——和，玛蒂娅姐姐，的约定。

「不许你打我姐姐——……。」

终于忍不住要爆发，康斯坦斯跳将起来伸手去推凯茜。但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地侍立在飞霜姬一侧的女仆抬手对他施展了「冷静」。

「……」

康斯坦斯再次成为沉默的小绅士。凯茜也再次亲昵地把脸凑上去，随之把「马儿」，小绅士曾经的姐姐颈上的锁链塞在了小绅士的手里，无论她如何呜咽。

白马王子就是需要一匹马儿嘛。

母亲的声音，在康斯坦斯的脑海中回响着，一如既往地甜美慈爱。

——不行哟，康斯坦斯。

——公爵不可以这样做，康斯坦斯。

康斯坦斯自己的声音也混在其中。

他不明白的问题。

——玛蒂娅姐姐，究竟在哪里？

放任孩子们继续玩耍，覆着面具的寡妇离开了那暗房，衣裙婆娑，步往另一侧的小房间。

眼睑快速地通过歪头渡鸦的漆黑眼球表面。信差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玉一般的手指拿起裁纸刀，打开信封。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拿起羽毛笔草草回应。

关于鞑邓侯爵夫人的处置……

……手段与名目不重要，请尽快将她处死。

娟秀的笔迹如此要求。

名为克里欧的孩子的事……

……自己会如同亡夫一样继续关照下去。

写这句话时，迷人地微笑。

「哇——哇——」接了回信后，渡鸦绕着古柱飞旋，消失在了螺旋梯的顶端。

倚着门框，面具上代表眼睛的细缝久久凝视着它离去的方向，随之飞霜姬再次回到小房间之中。

需要收尾的工作还有一件，她一直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

拘束在刑椅上，身着血污白裙，垂着头的浅黄发色少女名叫玛蒂娅。虽然这具身体还通过多条细管与维生设备相连，如今她已经不会再喊痛了。

银美人端详着玻璃罐中的脑，回想着她怀抱着温蒂逃跑的模样，容器在墙上烛火的映照下绽出眩目的美丽的光。

气泡摇曳，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梦？

美人叹息。

今天依旧没能作出决定，不过首先挪一个位置吧，不要再放在书桌上。她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

拉动细绳，左右两侧的木架便从绸缎帘罩中露出来。架上尽是类似的罐子，尽是类似的灰白色的器官。

她选中一个空位，端起之后，随意地把它推放到那里。

右侧的罐子贴有「西弗斯」的标签。似乎是为了避免和这座城市的名字混淆，还特地加了一句注脚，「飞霜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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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新书《冰的追求者》发布。

封面：https://hi.imhi.me/usr/uploads/2022/10/703069280.png

预计为10~20章的中篇小说，TAG：悬疑、幼女/萝莉、现代、欢乐向、黑深残、治愈。

是一般人也能享受的没有那么沉重的作品。

若是喜欢津美的悬疑作品，也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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