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奴隶姬,在码头送别

「崩落」第三十三日,星期四。


呜——————————————。

水是黑色。裹在惨雾与涛声中的汽笛。

那涛击碎在礁石上,鸥鸣夹杂湿漉漉的腥咸气。

晨间阵雨亦是随风横流的涡卷水点,如同无害的碎针一般和雾连成一片。

只是有点冷而已。


高个儿头戴宽檐帽,披着大衣。他沉默地支着黑色的大伞,前进的步伐随意。

虽然看上去在走神,不过从他身边人的姿态来看,可以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在留心自己的步速。

叮铃叮铃。踏过石道上的水塘时,高跟鞋甚至没有溅起水花。

脑袋刚超过男子腰线不远的小小奴隶辉夜,以被拘束的两臂抱着旅行箱,缓缓追随着皮格马利翁。

尽管佩着足镣,那头黑发的末端也只是稍稍沾上了雨水,柔顺地反射着仅剩的两三线天光。

(适合告别的天气。)

(但是,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让我来。)

(「她」自己,怎么……)

「你回来迟了。」看似走神的人突然出声。

「!」尽管红眼睛圆溜溜的,实际上真正在走神的人猛地回过神。「……辉夜谢罪。」她轻轻低头,回答自己的临时使役者。

「我不是在责怪你。」刚刚卸任的前执事长若有所思地说。「单纯是……不在宿舍过夜,她会担心。」

(所以说,「她」……)

「……辉夜明白了。……?」

一时间,眯缝双眼的青年忽然又低下头,无缘无故地冲着少女微笑。

少女不解地仰起脸,回以微笑。

「!」

随之,青年没撑伞的那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少女奴隶和顺的眼神因此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

好半晌,她才轻轻歪头重新微笑,两瞳半是害羞半是温柔,还是那么地圆溜溜,还是那么地不知所措。

(姐夫,大人……?)

(您不是那种会在这种时候争分夺秒地搞「不伦恋」的角色吧,啊哈哈。)

(就算是,告别的日子。)

(是,适合告别的天气。)

这孩子不明白吧。皮格马利翁想。

这天色很应景,很适合出航,有一种离别之日所应有的恰到好处的伤怀。

若是有谁想哭的话,雨水刚好能遮掩泪痕,很适合总喜欢故作坚强的那个人。

但陪同自己的却是这个小女孩,情况就有所不同,不能再增添伤悲的气氛。

——因为,是「死别」啊。


关于和莉拉的未来,皮格马利翁想过很多可能性。

譬如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后,刚下了班轮踏上故土,就发现她坐在那边那张长椅上等自己。

自己已经生出华发,蓄了胡须,长出皱纹,但她却继承了她母亲那狡猾的血,相貌依旧宛若告别之前。

一瞬间,时间的颗粒凝结,似乎与昨日的欢笑声相连。

但是回家的一路上,还是被她揶揄,称之为「大叔」。

是的,如果真的变成了那样的情形,仍旧能够观赏她不老的容颜,狡猾的人,其实是自己才对。

这是最好的可能性。

更为现实地考虑的话,发觉她已经搬走了。

千辛万苦寻到了她的所在之处,却透过窗户,发现她甜蜜地依偎在别人的怀里。

婴儿床里的天使和她有相似的相貌,而她也轻轻唱着和她母亲相似的歌谣。

在雪积在肩膀之上之前离开,好让它们遮上自己的脚印。

其实这也不坏。如果莉拉可以得到幸福。

更差的可能性,则是被守墓人瘦骨嶙嶙的手指指着一块墓碑。

为了驱离这可怕的噩梦,皮格马利翁不止一次要求守夜者和自己换班,宁可彻夜不眠。

相较之下,记载自己死讯的信札渡过海峡,落在她的手里,反而是比较轻松的解脱。

不,说轻松也只是片面之词:让恋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泣却无能为力,终究是身为男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以上都是不确定、让人不安的「可能性」。这些躁动的幽魂,时刻想要冲破名为「理性」的灵柩。

——然而那终究是「不安」和「可能」。还远远不到名为小辉夜的黑发少女身上所系的「绝望」的地步。

她是佩戴红色项圈的奴隶。今年她十三岁。

不知为何,像她这样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在成为奴隶之后,都逃不掉佩戴这东西的命运。佩戴了这东西以后,严苛的、粗暴的、残虐性的对待也就不知为何,会如同这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防不胜防的雨一般落下来。

不,也许原因是很明显的。正因为是面容姣好、仿佛脆弱花瓶一般的尤物,才要不惜代价要让她们保留原本的姿态。也正是因为不再顾忌会把花瓶打碎,对处逐渐粗暴起来。

她至多还有十七年可以活,但以常识来说,她都活不上那一半,哪怕四分之一的时间。

——所以,今天是此生中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即便是在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某个未来,那未来之中有坐在长椅上的莉拉,有自己熟稔的朋友与伙伴,有成年之后与相爱的人成婚的希娜与帕尔,多半还有被莉拉救出,随后受她保护的名为莎莎的猫耳朵小姑娘,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她了。

此时,「理性」换了一副面貌,它是个无情的判官。

皮格马利翁不由得心生感慨。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死别」,实际上已经有好几次了,但「能够有所心理准备」,这还是头一次。

母亲的离世实在太突然,当时他身处异地,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米莉娅死之前,谁都无法预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芙兰也是预定要佩红色项圈的奴隶,所以尽管她现在还没死,和小辉夜一样,将来也多半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被投入「三级测试室」的那一天,实际上也是「死别」,但也一样,谁都不可能在当时就预料到她无法通过测试、离开测试室。

像这样,身边有一个人,每当和她共处一秒,此生和她共处的时间就少去一秒,每当和她一起走一步,此生和她一同步行的步数就少上一步,体验如此清晰,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原本这是和油尽灯枯、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起走路时才会有的念头,比如说自己年逾七十的父亲,但是父亲尚且精神矍铄,并且身为外事派系的贵族,随时可能出国再和自己相会,相较之下,和这短命的少女的诀别更明确是「死别」。

她还那么小,还那么稚嫩,还是满溢着「生」的灵气的年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皮格马利翁感受到一种「倒错」。

瞧她这一对圆圆的,懵懂的眼睛,她根本就不明白。

她不明白自己的生命之火转瞬就会熄灭,也不明白那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也不明白这悲伤一时感染了身边的人,甚至胜过离开故土与恋人,也不明白身边的人却还要为了她,故作镇定。

她还在笑呢。这个可怜的孩子。

但愿那一位赐她甜蜜的梦境。也但愿那一位最终实现莉拉的梦。


「敬礼。证件。」

第一道岗哨已经等候多时。

尽管西弗斯雪银城处于戒严之中,岸边那只悬挂着佩塔尔家家纹的蒸汽快船不在禁行之列。

要出示的证件有两份,一份是身份证明,另一份是西弗斯「剑鞘」的担保函,烙有城防官和首席双方的铁印。

持有这份文件,意味着持件人昨日的行踪已经被「剑鞘」完全确定,因此和昨日的袭击事件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可以离开西弗斯市。

其实还有将近半数的船员没有拿到这份文件,其中甚至还有包括二副在内的几名高级船员,但是它搭载的某名贵客已经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节,所以必须在今日乘着涨潮离岸,哪怕人手不足。

恰好有几只货船正在港外检疫,无疑它们的水手是清白的,与西弗斯袭击案无关,所以这名贵客下令,派出小船,把那些船上愿意赚快钱的水手载过来,由他亲自雇佣,权当补充人手。

身为贵族的他甚至愿意亲自为那些肮脏的水手施展「清洁」,足以见得他有多么着急。

(痛。)

「她的证件?」检查完了皮格马利翁的证件,「剑」扯着辉夜的项圈,强迫她抬起头,然后一边翻弄着她的项圈印铭,一边问。

「她只是为我送行李,所以不会穿过第二道岗哨。」前执事长掏出了面值一千元的银币,权且当作抵押金。

「你们可以走了。」「剑」径直将它塞进了口袋,放开了少女奴隶。

很不舒服似地,少女奴隶眯着眼睛轻轻摇晃着脑袋,直至长刘海从裸肩上滑落下来为止。

「我给你的礼物,你不喜欢吗?」

这一幕似乎触及了皮格马利翁的什么回忆。在两人从石道踏上木板之时,前执事长问。

临行的前几天,在小帕尔「有所表示」之后,他尽他所能给了相熟者各式各样的赠礼。赠给辉夜的比较特别。

「!……辉夜喜欢。辉夜非常感谢您。」

少女奴隶怯怯地回答。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不妙,难道,真的——!?)

(不行,不可以,姐夫大人,请您自重!)

(就算我是那么可爱,可爱到整个异世界,所有的男人都为我的美色所倾倒,想要对我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您也是例外,您是绝对绝对不可以的呀!)

(……啊!)

(难道说,姐夫大人误解了,我对他的感情!)

前执事长苦笑着摇摇头。「喜欢」吗?只是客套话吧。

(因为我过分喜欢那件礼物!)

证据就是少女没有在今天「使用」那件礼物。

(所以像今天这样,直接把它「用」在了身上!)

(所以,就以为,我对他……)

事实上,赠送什么给辉夜比较合适,真的是个难题。

在今天以前,皮格马利翁从来都不是辉夜的使役者,所以小刀、剪刀之类的自不必说,连梳子这样的小物品,因为是「坚硬物品」,也不能赠送。

就算通过莉拉的命令,允许她把礼物「收纳」在项圈里,带回市政厅以后也只会给她添麻烦。说不定会在「随身物品检查」之中,因为过分严格的标准,直接被没收或者丢掉,白白让这个小家伙伤心。

那么,仅限于在中央中学的宿舍使用,诸如水壶、水杯之类的物品,是不是就可以呢?那一方面的东西,莉拉和帕尔似乎给她准备得很齐全,所以也不行。

至于「液态」或「柔软」的东西,譬如化妆用品的话,对于奴隶而言格调过高,会让她惊惶;譬如毛巾的话,又显得过于随便,像是把她看得比希娜和帕尔更低。

折纸是绝对不行的。如果皮格马利翁是折纸专家,倒也无所谓,但皮格马利翁恰恰一点都不会折纸。「特地为了恋人以外的女孩子,精进折纸的技术,最后赠送了一份饱含情意的手工装饰物」,会被莉拉咬的。

所剩的选项似乎只有一般奴隶的赏赐品,也即「金钱」和「食物」。前者的话,皮格马利翁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毕竟赠送对象比起奴隶首先是恋人的妹妹,不应该用「施恩」的态度去馈赠;后者的话,前执事长知道,那就轮到对方抗拒了。

在苦思冥想之际,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赠给恋人的那件礼物。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难了。中央中学附近有那方面的「作坊」与店铺。

当时他还以为问题终于解决,就算出身贫民窟,辉夜也是女孩子,总会喜欢那个的吧。结果看来是自作多情。

也是,毕竟自己不懂女人心。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因为昨夜和莉拉之间发生的事情,让他不知是第几次了解到这一点。

青年眯缝着眼睛,依旧低头对着少女奴隶微笑,这一次是苦笑。

刚才还会回以笑意的少女奴隶,却似乎因为这苦笑,惊慌失措起来了。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我只是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本能地喜欢可爱的东西!)

(而且,难得您「出行」的日子,总想着要让您看到,我「用」它的样子!)

(但我,我对您,绝对没有那种意思!)

(您不能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就以为可以和我发展「非分」的关系呀!)

她猛地低头,连脸都藏在了行李箱后面,两只猫眼睛里都是愁色。

(呜,可,可我是奴隶呀……)

(如果姐夫大人真的想要的话,因为「她」今天命令我听他的话,我,我也阻止不了他……)

(——说到底,都是那个女人不好!不是那个女人让我今天跟他出来的话,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啦!)

(决定了!如果姐夫大人真的因为我过分可爱,把我推倒,我就滚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姐夫大人把我的衣服剥掉,把我吃掉,对我做各种过分的事情!)

(因为这完全就是那个女人有眼无珠,遇人不淑,才会变成这样,根——本就不是纯洁得如同小溪水与鲜花一样的我本人的意思,我,我不用负任何责任!)

(所以,所以说,人家不管了,不管了啦!)

「小辉夜。」斟酌着字句,皮格马利翁最后眺望着远处说。

(噫!)

「辉夜在?」少女有些忐忑地回答。

(他真的在环视!他在看远处的废弃木板棚!是想在那里把我吃掉吗?这个色情的姐夫大人!)

(啊哈哈,我全都明白了。上次也是直接把人家抱起来,上上次也是,上上上次也是,总是想抱人家,姐姐大人一不盯着就要抱着软软的手感很好的人家,对人家下手,原来真的已经蓄谋已久了呢。)

(所以说,这两个,其实就是一丘之貉!一个是痴女,还长着那种下流的身体,所以另一个,啊哈哈,啊哈哈哈,果然也——)

「因为你是『奴隶』,你不能背离你接受的命令,我也不可能指望你去做那种事情,所以这方面我没有什么可以交待你的。但你同时也是个『好孩子』。」前执事长继续说。

「……?」

(……什么意思哦?)

「我希望你身为『好孩子』的部分,能听我一句。」男子再次低头,看向少女。「尽可能不要让那些喜欢你的人为你掉眼泪,好吗?非掉不可的时候,哪怕晚一些,也好吧。」

(………………………………。)

「辉夜明白了。辉夜会在辉夜所能范围内遵从您的命令。」辉夜垂下了绯色的两眼,轻轻回答。

(呼呼呼。)

「这不是命令,小辉夜,这是对『好孩子』的嘱托罢了,」皮格马利翁再次笑了,这次是由衷的。「活下去,哪怕在『逐』的时候也是,活下去吧,小辉夜。」最后的这句话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

(最后,是在说什么呢?)

(还有,如果不是「好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算啦,算啦。今天您毕竟也是我的主人嘛。)

(所以就算假装,我也会听您的话,呼呼呼。)

「敬礼。证件。」第二道岗哨说。这里已近舷梯,机械师和领港人冒着雨在他的背后争执着什么小事情。

「啊,请。」前执事长再次拿出濡湿的证件文书,略微惆怅地用细缝一般的眼睛打量远处一只停在海面水桶浮标上的水鸟,不知那算是在王国的境内还是在王国的境外。

文书很快就归还了。「谢谢你,小辉夜,」戴着宽檐帽的棕发青年接过少女奴隶手中的行李,将雨伞架在辉夜的头上,直至黑发少女的两只小手将它接住。

当少女理解如何让这把大伞保持平衡,雨伞不会突然翻倒之时,青年就必须收手了。

终究来了,无可奈何的「死别」吗。

至少,最后一句话,想说得既真诚,又潇洒利落一些。

「都没有机会和你再熟悉一些,」皮格马利翁的语调很惋惜,「也很遗憾,我没能送你一份更像样的礼物。莉拉就拜托你了,你要多保重,你们,所有人,都要多多保重。」

最后他这样郑重地吩咐。

「辉夜明白了。辉夜也请求您多加保重。纵使卑微如辉夜,也期盼与祝愿执事长大人的旅途安平,一切顺利。」

叮铃。红瞳的小小奴隶垂下黑发,轻轻行屈膝礼。

「以及,辉夜真的很喜欢执事长大人的礼物。辉夜,十分感谢您。」

注定不会在此生再见之人,终于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齿,那欢笑明媚得如同要镌刻在青年的记忆中。


呜——————————————。

领港人终于挂起了小三角旗。

皮格马利翁眺望着黑色的小点,在岸上后退,逐渐远去。

此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因为身高差,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事情。

也因此,他做了一件懊悔万分的事情。

「小辉夜妹妹!」

他呐喊。

「那是发带!不是让你系在大腿上的!」

这句话成了他和辉夜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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