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奴隶姬,在奴隶姬的尸堆中苏醒


本次精校了【124】【143】。

精校重点:【124】修正了频繁引起读者误解的第一张占卜卡片的表述。



「崩落」第二十四万零二百十一日,星期五。


黑树林的尽头是突入大海的悬崖,家就在那上边。

「夫人,夫人!」

小小的女仆梅丽莎挽着洗衣篮,急叫着闯进庭院。

阴影是这里的支配者。即便是最最阳光灿烂的日子,由于地势倾斜的缘故,宅邸的影子也会将整个庭院覆盖,何况这里还满栽着千奇百怪、皱纹深刻的枯槐。黄褐色的大叶铺了一地,一只缺乏照料的锈秋千自顾自地挂着,所有的一切都缺乏生气。

要寻觅阳光,必须得到屋后。当梅丽莎赶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弱不禁风的女主人正立在那冷冷的阳光里,一手拢着帽檐下的侧发,在崖的边缘眺望大海。黑色的长裙伴着若有若无的海涛,如同旌旗一般翻腾作声。

「夫人……?」

一时间梅丽莎有些茫然。夫人身体不好,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像这样离开屋子出来走动了,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她转瞬就回过神。绝不能让女主人着了凉,而且还得把刚知道的那件事告诉她才行!

「夫人——」她抛下篮子,心急火燎地往岬角上夫人的方向冲去,想要开口之时,却被制止了。

「嘘……。」

佩戴黑面纱的美人在朱唇边竖起食指,在面纱之后愉快地闪烁双眼,苍白且俏皮地微笑。

「你听得到吗,梅丽莎?」

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夫人用耳语般的嗓音问,随后她的话语被海涛吞没。

然而海涛不可能连「那个」也吞没。

是的,梅丽莎听得到。在梅丽莎清洗与晾晒床单的时候,在梅丽莎为夫人寻找药草的时候,在梅丽莎为夫人擦洗银器的时候,在梅丽莎裹在被单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因为她那受诅咒的血,一直都能听得到。

不快的蠕动,低沉有如嗡鸣,在地下自北方而来,已经越来越近了。

因为小小的女仆突然开始颤抖,夫人伸出了手,以鼠灰色的丝绸手套爱怜地摩挲她的头顶。梅丽莎有着柔软的褐色短发,与夫人的发色相似,若不是衣裙有所不同,此时两人看上去仿佛一对母女。

「那么,差不多是时候该走了。」

在抚摸梅丽莎的同时,夫人思忖着说。

「!走……您是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梅丽莎情不自禁地问。

「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好,更干净的地方,直到一切结束为止。」

「~~!」

确信自己真的没听错,梅丽莎欣喜地抬起柔嫩的脸颊,眷眷地注视女主人。

她等夫人的这句话实在太久了。她讨厌透了这里。

在这个边缘的小镇,被人当作异类,不知道被小孩子用石头丢了多少次。因为怕夫人担心,从来不敢告诉夫人,只能每次每次都抱着脑袋逃跑。

好几家店铺不愿意卖东西给她,明明都是成色上好的银币,却被人污蔑是用虾蟆与蜥蜴变的,晚上会爬走。为了一点点蔬菜,她每次要走好远好远的路。

水井边的长舌妇总说夫人和自己的坏话,即便听不太懂,也让梅丽莎面红耳赤。有一次,最可怕的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差点就被人拖进了巷子里,就算呼救也没有一个人帮她,男人们只是抱着肩看着。

小梅丽莎至今还记得那个醉汉的话。「喂!反正……你就是那种女人吧?又有……什么关系?」在梅丽莎终于哭着逃跑之际,他伸直了腿坐在地上,仰靠着墙,冲着她这么喊叫。

尤其是今天。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情况。

正如梅丽莎凭借她的血听到的那样,「大流行」已经越过了国境线,疯狂地蚕食着领土,离这里越来越近。虽然还未正式抵达,阴冷的传闻在庄稼汉之间不胫而走,关于首都的鼠群,关于呕吐物,关于哭泣和葬礼,关于一具又一具肿胀的尸体。

不知是谁开始的——梅丽莎猜,多半是那个最胖、最坏、总是吊着一副假嗓子的牧师夫人——人们突然开始嘀嘀咕咕。

他们说夫人是搞巫术的魔女,而梅丽莎则是她用小耗子变成的眷属。他们说,「大流行」源自魔女们的结印,为了永葆青春,每个魔女都必须要向疫病献上一座城池,而夫人盯上的就是这里。

他们甚至说,其实一切根本都是夫人招来的祸事,她本人就是最高位的魔女,因此疫病才会朝着原本最最祥和的这座城镇蔓延。最后他们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允许她继续待在这里?为什么还不让她快快滚出去?

今天,他们终于议定了。有人磨尖了干草叉,其他的人浸好了火把。如果她还不滚出去,他们会好好地帮她一把。如果一切都是她做的,她要付出代价才是。

正是听到了这一切,梅丽莎才会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想不到今天的夫人居然那么通情达理。她立刻喜悦地盘算起来,哪里有相熟的农夫——梅丽莎为他的孩子治疗过发热——可以雇到车,还需要打点哪些关键的行李。

就是这样,如果他们不欢迎我们,我们走就好了,梅丽莎想。不用害怕的,只要天黑前就离开,就不会有危险的。就算有危险,夫人就由自己保护,自己会拼上性命保护夫人。但是不会有危险,不会有危险的,求求您女神,不要发生危险的事情。

「你知道西北方向的小路吗?」正当她在思考这些的时候,夫人轻轻问她。

「我知道的!」梅丽莎拼命地点头,随后撒娇一般用脑袋蹭夫人的手,「我在那里采过紫覃伞!采了好多!」

「如果迷了路……」一向可靠的夫人,此时却像小孩子那样不知所措。

「我会做星星灯!夫人,我已经会做星星灯了!」趁着夫人还没有改变主意,梅丽莎焦急地说。

「那你能分得出『它们』和正常的人,或者动物吗?」似乎夫人还是不能够相信梅丽莎,因为梅丽莎至今只见过图样,从未真正接触过被疫病侵蚀的生命。

「看眼睛!眼睛的颜色!会变成白色!」为了让夫人放心,梅丽莎大声说出对她而言的「正确答案」。因为那被诅咒的血,她也有着「诅咒眼」,尽管夫人告诉她,很久很久以前,它被叫作「魔力视」。

「我还是担心……你真的能一个人生活下去吗?」夫人无奈地笑着,静悄悄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

梅丽莎一时间愣在那里。

海风轻拂。

「……夫人,不走?」老半天,梅丽莎才难以置信地哽咽着问,漂亮的眼睛已经噙上大颗的泪珠。

没错。正如两人的对话与姿态所表现出的关系,虽然有衣裙和身份上的差异,夫人对于梅丽莎来说比起女主人,其实更接近于老师,甚至是妈妈一样的人物。

她来自遥远的西方,一个落后、贫困又混乱的小国家,那可能是大陆上最后几个承认「炼金术的研究合法」的国家之一了。尽管没有遭到取缔,炼金术士以及像她这样的孩子还是备受歧视。

她还记得那间漏风的「教室」。她记得自己在外国长官和记者的冷笑声中,是怎么样如坐针毡地听老婆婆讲课的。在她用粉笔画阵的时候,那记者发出尖锐的声音,说一定要把这稀奇又野蛮的风俗报道给本国。

她也永远会记得在男学校的那次经历,有钱人的住所和她原来的家其实只隔着三两道街。被比她大好几岁、穿着整洁制服的男孩子围住时,常被人说漂亮的她连害羞都来不及,因为接受发达国家教育的他们突然说,「我们来『魔女审判』如何?」

被摁住了手。被绑起来了。怎么哭怎么求饶都没用。粗棉纱做的裙料很容易就烧起来了。她好烫,好痛,好怕。「你不是会魔法吗?用你的魔法呀?」他们中打头的那个奚落她。

贫穷人家少女的性命,还不如一条狗。

她没有机会去解释炼金术并不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没有那种念念咒语、挥挥手臂就能释放出光芒与水花的好事情。要想要制作有「效果」的东西,必须准备正确的「素材」,并且画出正确的「阵」,才偶然得以成功。

而且即便她手头有那样的东西,她也不敢用。

炼金的产物极不稳定,并且往往具有危险性,因此即便这个国家还允许研究炼金,也和别国一样,会对炼金术造成的损失予以追究和严惩。所以即便她手里真的有一块「水之晶」,她也绝不敢抛落它,万一破坏了什么,士兵会砍掉她全家人的手。

何况她没有。因此她只是哭泣,那泪水没有任何可能救下烧伤的少女。

然而当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窗外是异国呼啸的暴风雪,伤口已经包扎好,不知上了什么药,一点都不痛。面容柔美却又瘦削的浅褐发女子坐在炉边,手捧着一杯花草茶瑟瑟发抖,见她醒了,就朝着她微笑。

这就是梅丽莎和她的女主人的相遇。现在梅丽莎也学会了,除了「阵」以外,像最最厉害的夫人那样,用自己血里的力量制作「传送」的「符咒」,或是熬制那种能治愈创伤又不留疤痕的,最最温柔的「药」。

梅丽莎也学会了,如何跨越自然的定理与逻辑,在那些原本绝无可能成功、绝不可能稳定的「阵」之前吟唱。她渐渐地学会了所有这些不可思议、早应失传的技艺,就算夫人会轻轻摇头与窃笑,她觉得自己真的变得像童话故事里的魔法使一样。

四年间,梅丽莎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夫人,尊敬着夫人,当然,也像孩子爱母亲那样爱着夫人,依恋着夫人。

夫人也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因为夫人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M,所以才在洗脱她原来那个污秽的名字之后,给她起了「梅丽莎」这个新名字。

现在夫人,不要她了。

永远对夫人百依百顺的梅丽莎,悲伤地仰脸看着夫人。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夫人要把自己一个人赶走。

「啊。为了让『更干净,更好的地方』能够留存下来,有些事总得有人做哦。」夫人的声音接近低吟。「而且,我的血,终究比起你……」

那柔声细语,最后的部分低得梅丽莎听不清。

「我不要!夫人,我不要!」平生第一次,梅丽莎反抗了夫人。少女的泣音呜呜地混在风里,却惹得她的主人蜷起手背,遮挡嘴唇,发出轻笑。

「不,梅丽莎,你会走的。」再一次,夫人静悄悄地说,同时再一次抚摸着梅丽莎的头。

手指向下滑过脸庞,直至脖颈上的小小项圈。「因为你还从来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呢。」

咔哒咔哒,押花旋转。PROPERTY直至BY ORDER,梅丽莎垂下双手,双眼一时失去了神采。

「梅丽莎,你带上足够的银币,在今天太阳落山以前离开这个城镇。一路往西北移动,在最近的路口折往西南,前往叫作西弗斯雪银的小镇。到那时,我就不再是你的主人,你恢复自由了。」

「(低沉)是。梅丽莎将带上足够的银币,在今天太阳落山以前离开这个城镇。一路往西北移动,在最近的路口折往西南,前往叫作西弗斯的小镇。到那时,您就不再是梅丽莎的主人,梅丽莎将恢复自由。」

咔哒咔哒,押花旋转。BY ORDER直至PROPERTY,梅丽莎的双眼再次亮起。

「……!夫人,您,您对我,做了什么!」刚才的一切她都留有意识。她头一次惊恐地意识到,夫人能操纵自己的一切行动,随即出于某种本能或是直觉,她立刻明白过来,在夫人刚才的命令下,自己必定将会按照夫人所说的去做。

她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要离开夫人,我不要离开夫人,我不要离开您,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我不要离开夫人——」

夫人不言,将她轻轻抱在怀里,直至少女的语调变得含糊,衣襟都被少女的泪水沾湿。

「我还有一位小客人要送走。」被人认为可以驱使鼠群,因此被冠以「鼠女士」这个不吉利称呼的美丽少妇,小声地说。


「一个大圆圈~~代表『全』~~♪」

「两个小圆圈~~代表『因果的首尾相连』~~♪」

「骑士是~~致命的陷阱~~♪」

「公主是~~凝结了液体阳光~~与会流动的月亮的~~亮晶晶烧瓶~~♪」

(………………………………谁在……唱——)

「——————!!!!!!」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叮当叮当。

光束下,头高脚低的实验台上,在剧烈的疼痛与痉挛中,黑发雪肤的赤裸少女猛地张开赤瞳与满嘴的尖牙齿,一边挣扎,一边将X字束缚着她手足的锁链扯到极限。

「哈——,哈——,哈——,哈——,嘎哈————————————!!!!」

深呼吸,深呼吸,然后又是叮当叮当,一阵强烈的痉挛,似乎这疼痛的循环永无休止。

机械臂靠近,针头飞快地将绿色的液体推进她的脖颈。随后是下一支在手臂,下两支在侧肋,下一支在腰,下一支在大腿,靠近鼠蹊,一针一针连续不停。

「哎呀,你醒啦。」歌声停止。不远处,在一张实验桌边轻晃烧瓶的女子侧过半个身子,随之伸出五指遮挡嘴边的笑容。放下烧瓶后,她开始专心致志地端详着那移动的机械臂。

「嗯,镇静剂,镇静剂,镇静剂,镇静剂,镇静剂,对,还有镇静剂。虽然不能给你像梅丽莎那样说『我』字或者不戴镣铐的特殊待遇,至少可以让你好受一点。」

虽然是个衣裙素雅、面容姣好的少妇,此时她那副好奇又略带紧张与期待的表情宛若少女。面纱后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伸展两臂,大汗淋漓,哭泣一般闭着眼,「哈——、哈——」地呼气的赤裸少女,同时两手已拿起了记录本与鹅毛笔。

「精神正常……20秒……30秒。嗯……79号实验体,好像意外地成功了的样子呢。」读完了秒,她开始「刷刷刷」地记录。

(79……号?)

现在那颤抖的黑发少女有时间抬起她的眼睑,用那对猫眼睛确认一下自己的现状了。

(——!)

黑漆漆的居室中,只有两处光源。除去那边实验桌上的微暗油灯,似乎只有这个实验台附近被银白色的顶灯照亮了。毫无疑问两者给人时代上的脱节感,但这不是当下重点。

能够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什么。定睛一瞧,血泊里都是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少女,亦或者说少女的赤裸尸首。无一例外,右侧的大腿上覆着某种条形码,右脸颊上印着两位数的序号,脖颈扭断,血瞳圆睁,展露出某种疯狂又瘆人的笑容。

(那是什么东西呀!好吓人!)

(!)

随后,少女的视线移动到了自己雪白纤瘦的身体之上。不断颤抖起伏的胸廓下,能看到自己的右腿上也烙着那样的条形码,微微地发痛。虽然看不到脸颊,既然右侧也微微疼痛着,恐怕那里也烙着「79」吧。

咔哒。视线被声音牵引。左腋的下侧能看到倾斜的横文字,还有转轮计数器。「距离蓄能完毕与再启动:0999小时。」

支配思考的浑身痛觉逐渐消退,虚脱的同时,五感都在恢复。能够闻到了,浓厚的血的气味,同时脖颈上产生了某种熟悉的拘束性皮革触感。

(……。)

(啊哈哈。)

(我又……活过来了啊。)

叮铃,叮铃。女性已经走过来了,伸出戴着鼠灰色手套的两手,从脚踝开始,逐个解开少女的束缚。

叮铃叮铃叮铃。浑身无力的少女带着手腕与脚踝上的四条链节,顺着实验台的倾斜坡度往下滑落,但在滑落前就被抱在女子的怀里。

「你太瘦了一点。……我好像太激动了,失礼。」

刚半蹲下把少女抱拢,女子就别过头病恹恹地咳嗽。诚如她所说,这少女轻得连她这样的弱女子都抱得动,即便是手臂的上部也纤细得不堪她一握,然而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然而她还是脱下披肩裹住少女,随之将少女抱紧,像是想隔着单薄的衣裙,用仅剩的一点体温温暖对方一样。

(……………………!)

(是您!)

(您怎么……已经长到了这个岁数……像是那个木偶的故事里的蓝仙女……)

(我死去了,有多久?)

「!」

越过女子的肩膀,少女可以依稀看到实验桌上方悬挂的机械时钟。

视线停留在万年历的部分。上面清楚地记载着王国历纪年。

(已经是……四位数的年份了!?)

(已经过去了,六百多年!?)

「长话短说吧,虽然后悔也没用了,消耗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年轻时的意气用事。」

注意到了少女的目光,女性坦率地承认错误。

「为了让你重新动起来,我研究得好辛苦,甚至一度想要放弃。你看到那边的机器了吗?在我们那个时代,为了激活『创造物』,要驱动『电力』已经很不容易,在这个时代就更加困难了。可是大部分『电力』其实是白白消耗掉的。」

她开始环视周围的尸体。少女的双眼追随她的视线。

「因为过了理论上的『灵魂转移』时效,只能先对你的尸体使用『灵魂固定』,然后想办法把灵魂移到『复制』的身体里去,但之前78次都失败了。很厉害呢,你的复制品,全都能瞬间知道自己是复制品,然后做出那种『反应』,吓死人了。」

(…………………………)

(呼呼呼。)

(可以想象。)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放弃吗?」

女子娇笑。

(谁知道您——)

「我还研究出了读取『灵魂的记忆』的魔法。很棒呢,和我不一样,世界上居然有人有『后悔』的权利。所以就算累到吐血,我也会继续努力的哦。」

(!!!)

(您!)

「嗯。不要那么担心。并不是那么方便的东西。」面对俄而睁大的少女的双瞳,女性露出思索的神情。「人的记忆会逐渐变得『黯淡』,所以除了『最近的部分』只有真正重要的事物会留下来,我并不能像一本书一样拿你的灵魂翻来翻去地看。」

(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也很过分耶!?)

(你们这群异世界人,真的一点「隐私」的概念都没有吗!?)

(啊哈哈,就因为我是奴隶,可以这样对我?)

(就算是那样,那也是我活着的时候的事情!死去的奴隶应该有不继续工作的自由,所以当然也应该有保留隐私的权利,更不用说她还是个可爱的少女!)

(我要抗议,好过分,真的好过分!)

「所以你可以的吧?果然可以的吧?用你的那把剑,回到过去。因为读取过你的记忆,我知道你的个性,就算你每次都强迫自己忍耐,但有什么真的发生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没有办法『见死不救』,难道不是这样吗?」

(……啊。)

(呼呼呼。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反过来,也就是说,只要没亲眼看到,我就可以放任一切继续,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像是对待坏博士先生的那位助手小姐那样,只要不是当着我的面被调教师先生折磨,我就不去救。)

(毕——竟,谁能保证我没有被欺瞒呢?谁能保证一切真的会如约发生?)

(所以咯,只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像逃跑一样把选择的权利丢给对方,一切就可以当作不存在,风平浪静,这就是最最卑劣的「伪善」,会做出的行为哟。)

(——不过,呼呼呼,是不是有点「以偏概全」了呢?)

(其实我比,最最卑劣的「伪善」还要,坏上一点。)

「辉夜……没有救莎莎。」被披肩所裹的半裸少女,用沙哑的声音,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眼睑已然半垂。接着也是一阵轻咳,她继续说下去,「辉夜……也不打算救莉拉小姐。」

「呵呵呵,我知道。」浅褐发色的女子流露出宽慰的笑意。「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改善状况的话,你也只好放弃,就像对待那只小猫咪。所以你不救莉拉-桑莫斯,因为你觉得她迟早还会遇上一模一样的事情,这一切没有意义,哪怕你看不下去。」

(不是的。)

「哪怕你的心好痛。」

(不是的。不是的。)

「哪怕你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不是的。呼呼呼,我只是腻了。)

「哪怕只要一点点推力,一个小小的借口,都能立刻让你回心转意,又让你想要拔出你的剑。」

(不是的!)

(希娜姐姐才不是、才不是我的「借口」!!!)

因为少女的表情越来越羞恼与悲伤,女子咯咯咯地笑起来。

「失礼,」她再次别过头咳嗽。随后是略带愉快的声音,「我要怎么说服你才好呢……。」

(……呵。六百年吗。)

(冷冻睡眠?不老不死?返老还童?)

(不管用了何种性质的魔法,从外观上看,她毕竟比起「那时候」长了好多岁。)

(可是为什么,这人,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我行我素呢。)

「……瓦伦小姐——呜!」

叮当。

(好痛痛痛痛!)

才刚出声,黑发少女就被抛在地上,而女子因为惊惶,已经站起,并且连退了好多步。

「你,你,你怎么认得出我!明明头发的颜色,都已经不太一样了,比起原来的颜色,反而比较像『她』!」

少妇再次露出少女似的神色,不住左顾右盼,面纱后的眼睛不住闪烁,浅褐色的小鬈卷不断地摇晃。

(……………………哈?)

「(小声)啊。是这个吗。『现在的名字』给你看到了,所以才没有直接把我当成『她』。」

随之她皱着眉头,把原先用的笔记本合起来。封面的一角写着「玛蒂尔达」。

(啊。)

(……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原来您没有自觉的吗。)

原先落到地上的少女还在因为一时的疼痛而蜷缩成一团,此刻却似乎不自觉地流出了微笑。美丽的红色猫瞳中,金色的瞳线愉悦地闪烁。

(——我说呐!)

(虽然你们两位的相貌是很相似啦,都是很漂亮的人物,但您的眼睛是绿色,「她」或者说放荡小姐的眼睛则和我一样是红色,不是区区一层面纱就能遮挡的,我决没有可能认错的啊!)

(……不过,我明明记得,您可以变化眼睛的颜色。)

(尽管那时候我的身体刚刚被「人偶小姐」夺走吧,但我依然记得,只要您使用「干扰情绪的魔法」,就能改变瞳色。)

(真的想装成她的样子的话,为什么不使用您最最拿手的「术式」呢?)

(呼呼呼,算了,总之。)

「您是辉夜在中央中学的主人之一,莉丝-瓦伦女准公爵大小姐。有幸拜谒您,辉夜不胜惶恐。」

沙哑的声音,复述着对方在长久的年岁中没有被使用的芳名。

(您好呀,恶、役、千、金、小、姐。)

「哼,哼哼哼。准公爵吗。」美人双手搭着桌边,长裙倚靠着桌子,仰脸苦笑。「就算王国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也还认可王国的律法吗。」

「现在是周五的午后三点。依市政厅的命令,辉夜应当由包括瓦伦小姐在内的各位尊贵的大人差遣。」

自认为奴隶的少女带着手足上的锁链端正地跪好,向着相仿却又截然不同的使役者温顺地垂下头颅,藏起印有数字的脸颊,在半透明的披肩下裸露着雪色的大腿与脊背。

「『奴隶』吗……但是,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你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人呀……」少妇喃喃自语。「同时,其实,你也知道,我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人呀……。」

(呼呼呼。)

「辉夜只是您的奴隶。无论如何,辉夜都只是您的奴隶而已。」

在死去的少女的尸堆与血中,唯一一名活着的少女如此嘤咛。

少妇失笑。

「是啊,你还真是奴隶呢,就如我给你脖颈上所套上的这数百年前的这件备品,它的『红色』所包含寓意一样,你是来自HORTUS的FIORE,『庭中』的『娇花』。别人都不知道,但是读过你的记忆的我可是知道的哦,『你不能取下它』。」

(呼呼呼。)

「很狡猾呢。比那个驾着火车头撞破直辖市的城墙,害得自己吃了处分,整整『三个月』不能使用研究院的设施,却还在那里自以为是的天真狂妄的蠢货要聪明得多。」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那我就如你期待地对你命令,怎么样呢。」

(!?)

少女不由得抬起头,怔怔地半张小牙齿。

(光顾着取笑她了,忘了这茬,等等等等!)

另一人,则是把美人痣边,碧绿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如你所知,有一名准贵族叫作玛格丽特-威格尔,除去『预言』系以外,她各方面的魔法天赋都很羸弱。我整理了她的手卷,所以知道了她原本有机会拥有某个『未来』。在那个『未来』,她会承担我现在正在为她承担的『某些工作』。」

那目光恢复成了数个世纪以前的睥睨姿态,尽管加上了不合时宜的数分笑意与无奈。

(……啊。)

「——换而言之,她本来应该继续活下去才对,可她却逃掉了,为了让她明白『自己的事情必须自己做』,我要你去救她。但是这指令过分模糊,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连我自己也因为客观限制,对她的死因知之甚少。所以给你更明确的命令。」

(……)

「——首先去救莉拉-桑莫斯,哪怕你『不情愿』。因为根据手卷,我有充分的理由确信『莉拉-桑莫斯存活』,和『玛格丽特-威格尔』存活这两件事相关联。」

(…………………………啊。)

美人莞尔一笑。

「这样的『借口』,对于你来说,足够了吗?」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这样啊,这样。)

(……………………这样。)

少女再次垂下头。

(您真的是恶役千金小姐吗?)

(您就那么想,那么想,居然想,甚至想要我对您产生,类似「谢意」的情感吗?)

(好卑鄙。)

(……但是。)

「辉夜惶恐,辉夜必须向您说明,这会擦除掉您所在的时间线,您现在的一切将由『过去的您』重新选择来决定,这不止意味着会擦除您本身,也会擦除您所珍视的一切。同时,即便您下命令,辉夜也没有完成您的命令的绝对自信。」

停顿。

「如果您读过辉夜的记忆,您就应该知道,辉夜既无能又弱小。况且,虽然您判断『两者相关』,既然您没有明言『两者互为因果』,辉夜诚惶诚恐,即便接受了您的命令,您的奴隶辉夜能允诺的,最终也只是『可能性』。」

「——但是呵,我就只是,在期待这么一点点『可能性』而已。」柔声细语,让辉夜几乎听不清。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虽然是天才,但是果然是天真狂妄的蠢货吗。)

(恰如其分的评价呢,您对自己。)

「何况,这边的事情,你不必在意。」

此时女子露出一副辉夜有些熟悉的冷淡表情。

「这个世界会被『抹去』吗?那样才最好呢。虽说如此,因为不能直接参与你的回溯,就算读过你的记忆,我也不能百分百确信,所以我会继续做我的工作。哪怕只是为了继承『她』的血的那个孩子,还有那孩子的孩子的『有生之年』也好。」

一时间,那冷淡被哀伤的眷恋,以及一分憎恨所笼罩。

但最终是笑意,一切的情绪最终完全被淡淡的笑意所替换。

「……权当弥补在我和你初遇的那一天,发生在你我之间的小小的不愉快吧。或许还有别的不愉快也说不定?呵呵呵,太多了,实在数不过来的吧,所以『长大懂事』以后,我只能这样拼命地工作呢。」

(……呼呼呼。)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工作,想「洗白」吗,笨蛋。)

(不,明知道自己「洗不白」,却还在「洗」,那不是笨蛋中的笨蛋了吗。)

「为此,我需要应付更多的事情。」女性思索,「你不知道,在这屋外,仅仅隔着一堵墙,疫病的『大流行』正在行进。但是啊,十年以后,它会得到一个新名字,『第一次大流行』。」停顿。「我也学了好些关于『预言』的事情。」

(——。)

「——所以,关于你的记忆,有个疑点,我需要你说明。」

女子突然说。

(……?)

一时间,少女奴隶仰起脸,不太明白的样子。

(……关于我的「能力」?)

(您应该都已经看到了。我是如何……)

(就、就算您有疑问,这方面的提问,我、我也敬谢不——)

「啊,并不是什么久远的事情,」女子交迭双手说,「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前一天』的事而已哦。你在晚上读了一本语无伦次的书吧,这本书的原作者是博雅姬,可我居然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嗯……具体来说是第四十七页。」

(博雅姬?那位,全国有名的——)

「你的记忆,跳过了这一页呢,突然就跳过了。是因为之后遭到的『暴力行为』的冲击,遗忘了吗?」

(?)

(我遗忘了吗?)

(可是,光和我说页码,我也——)

见到少女还是一脸疑惑,女子无奈地继续提示,「前一页上有个画得很像克里欧-恩菲尔德亲王殿下的男人,胸口画着两个星星。」

(噗嗤!)

(有印象,很有印象,可恶,为这种低级笑料笑出来了!)

(但是后面那页……我记得,好像是海盗王吧……前面还有一页吗?……想不起来呢……)

「……辉夜谢罪。辉夜想不起来。」少女最后只能这样承认。

「……是不是缺乏强烈的刺激呢。」女子歪着头小声说。「你要知道,在你认出我之前,为了说服你,我本来是想用一些被验证过对你很有效的方法来刺激你,而不是这样命令你。现在是不是要试试比较好?」

(?)

她清了清嗓子,翻开笔记本,开始朗读。「『在酒馆前面,装出一副天真清纯的模样,想要招揽客人做那种事情,真不愧是痴——』……啊。」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少女已经在地上滚了起来。黑色的头发绕过雪色的肩膀扭了好几圈,一边瑟缩一边发颤。

「呜!呜!呜嘤嘤!瓦伦大小姐,求求您饶了辉夜!」

(杀了您!杀了您!)

「……比预期得还有效呢,都还没读到第二句,我真不知道当年我都在费什么劲。」女子低头端详着她说,「那么想起来了吗?」

「没有想起来,辉、辉夜谢罪,辉夜没有想起来……」

「那么下一句。」女子又看向笔记本,开始清嗓子。「『在夕色笼罩的教室之中,和那个——』」

叮铃叮铃叮铃。「瓦伦大小姐!瓦伦大小姐!求求您饶了辉夜!呜嘤嘤!求求您饶了辉夜!」

(杀了您!杀了您!就算最最怕死,杀了您我再自杀了啦!)

「……好像真的没用呢。」女子叹息。「我放弃了。我还想,那会不会又是博雅姬的恶作剧呢,因为她就喜欢做这种把秘密配方藏在秘本里的事情。(小声)对于魔力严重不足的这个时代来说……」

在女子喃喃自语的同时,少女则是喘息着重新跪好,她还很虚弱,用了好多的力气。

少女的神情似乎有些不满,惹得女子又要发笑。

(杀了您。)

「那么,可以实现我的心愿了吗?」

她愉快地低声问。

(……唉。)

(呼呼呼。)

「辉夜在自己的所能范围之内,会按您的期望去完成。」

少女同样低声地回应。

女子娇笑。笑得很遥远。

「既然你同意了,就交待你最后一件事吧。」随后,女子露出了某种思索的神情。「去读那边那张纸。」

她伸出纤瘦的手指,指着既没有被油灯的黄光笼罩,又没有被实验台上方的白灯所照明,这房间中的漆黑一角。

「?……辉夜明白了。」

尽管没有看到任何像是纸张的东西,缺乏气力的少女奴隶搂着那条披肩,还是用她那对柔嫩的腿,挣扎着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了。

女子露出亲昵又惋惜的表情,可没有像最开始那样去扶她。

叮铃,叮铃,头有些晕乎乎的,脚步一深一浅。而那黑漆漆的屋角之前的数步路,简直像少女前一夜梦境中的长廊一样,一直都走不到头。

——直到。

(楼梯?)

直到她终于摸到了腐朽的楼梯栏杆,那楼梯朝房间着房间的斜下延伸。梯侧,散乱的一片漆黑中,壁上的一张纸条被湿漉漉的穿堂风带得清脆地响起来了。

「贵安。我的名字是玛○○○。」女子秀丽的笔迹,最后的部分像是隐藏在阴影色的墨里。

(……这是?)

(这究竟是——)

少女不知所措地回转身子。

(!)

尽管实验台上的无影灯还亮着,周围的尸体还在惨笑着,桌上的油灯却早已熄灭,并且再也不能见到那女子。

一切都显得陈旧,羽毛笔消失不见,笔记本的折边泛黄。只有烧瓶之类的器具还在那里。

少女不明白。若不是身上还有那条小小的薄纱披肩,刚才的一切,简直如同鬼魂显灵。

直到看到了那件东西,她才明白了会变成这幅情形。

机械时钟的钟壳已经变得锈迹斑斑,虽然指针和万年历依旧恪尽职守。

时间赫然是——


「崩落」第二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十二日,星期五。


(将近10年以后!?)

咔哒。实验台侧,机械计数器移动一格。「距离蓄能完毕与再启动:0998小时。」

手足缚着锁链的黑发少女小心地半跪下来,摸索着腐朽的梯阶。

(啊,啊……研修了「预言」魔法吗……)

(他们的课程……我也听了一些……传说中,「预言」系魔法的极致,「与未来互动」,「干涉未来」……)

(刚才,十年前的这个房间,有「实验桌」的那一角,和十年后的这个房间,有「实验台」的这一部分,拼合在一起……)

(刚才的她,其实一直是在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我……)

(那么,现在的她……)

(——!)

裹着依旧留有那人体温的披肩,顺阶而下,才发现这是个阁楼。梯下是长长的几乎无边无际的回旋长廊,能隔着同样腐朽的扶手看到下面的漆黑大厅。

昔日它一定华美过,但如今窗帘污损,地毯残缺破旧,大理石地板四处是缺口。

无光晦暗的水晶吊灯在顶上挂着,没有任何光芒透出。

金属的刑具突兀地摆在正中。积年的血迹自底部渗出,浸黑了酥脆的地毯。

(!)

(「铁处女」……!而且还附带「焚烧的魔法」……!)

(她被人给…………曾经…………)

(……虽然里面已经腐朽了,但魔法的痕迹还在。)

(「治愈性质的祝福魔法」……目标是大地,从这里出发,直至,尽可能遥远之处。)

(「增加施法范围的魔法」……目标是大地,从这里出发,直至,尽可能遥远之处。)

(「以『血』与『痛苦』为代价,转换魔力的魔法」……)

(……这一个,目标是,自己。)


静谧地,少女却笑了。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这算什么。)

(最喜欢用火的人,最喜欢用尖锐物折磨人的人,居然落得这么一个死法?)

(您以为,您做过的那些事情,包括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像您自己说的,这样就能弥补?)

(您这位恶役千金,原本「一以贯之」还算是您的强项,现在您居然连这种事都做不到?)

泪水已然滑落。

因为少女已经不再位于漆黑色的大厅。

因为她正在蓝色的光芒之中朝着昨日跌落。

(我会去救姐姐大人的性命。)

(如同您的命令。)

(同时,您这,可悲的阴魂不散的幽灵。)

(也让我遵从您的命令,把您从时间之线上,就此消灭掉。)


即将跌过,667年的岁月。


(呼呼呼。)

(即便这会让您,再次成为我的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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