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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精校了【94】【95】【96】。

精校重点：【95】无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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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落」第三十五日，星期六。

啊，又开始了吗。莉拉在一片黑暗中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的同时，两脚踩进沙发边的拖鞋。

「妈妈？妈妈，我在这里……」打开母亲卧室的房门后，她在床沿边跪坐下来，一边用帝国语嘟哝着，一边把左手递给大小相差无几的另一只小手。此时的她远未清醒，眼睑之下，幻觉一般的光点像是气泡一样重复着消失与浮起。

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凭借多年的「条件反射」，莉拉也能分辨床上的人究竟是「在犯病」还是「做了噩梦」。这一次她只是伸出微麻的右手去抓水壶，随之熟练地往床边柜上的杯子里「咕嘟嘟嘟」地倒水，看来是哪边显而易见。

「喝一点水，」披散着蓬松长发的幼女在半睡半醒中说。没有理想中的「女儿」那般绵绵温情的姿态，至多像是个好脾气的「护士」。

莉莉艾尔不再继续惨叫了，一贯软弱的喉音已经逐渐转为断续的嘤嘤啜泣。「莉拉，」她以左手的掌腹擦着眼角与睫毛上的眼泪，右手则是紧紧抓着女儿给自己的那只手，疯狂地亲吻它，还拿着它磨蹭自己的脸。「莉拉，」她悄声重复。

「我在这里，给，水，」在睡意的支配下，莉拉机械地递出杯子，直至莉莉艾尔终于愿意把它接过去。

「又梦到打仗了吗？」在母亲艰难地一口一口喝水的时候，中央中学「庭中」组的女仆长有气无力地问。

倚着床头半坐起来的另一名幼女轻轻点头，她裹在被单和湿透的睡衣里瑟瑟发抖。「莉拉，」莉莉艾尔再次重复。

「我在这里。」

「莉拉。」

「我在这里。」

「莉拉，我好了，你去睡吧，对不起。」最后她畏畏缩缩地说，垂着头把杯子推回床边。

莉拉俯下身子亲吻母亲的脸颊，拥抱她，接着站起，掩上门，拖着一深一浅的脚步离开了。

随之小小的莉莉艾尔隔着被子抱着两膝，抑制着声音大哭起来。与女儿相似的蓬松长发呈出暗粉色，在肩胛后应和着哭泣的节奏起伏。

「还要哭到什么时候啊。往里面去一点。」然后，抱着自己枕头的莉拉说。

莉莉艾尔猛地噎住。她抬起头来，圆溜溜的红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坐上床沿的人。

「莉拉……？」

「往里面去。呜哇，这么多汗。」那人已经拱进了被窝。「算了，就这样吧，老话是怎么说的？（王国语）『做儿子的不嫌弃老子身上的虱子。』」

「——！」

俄而莉莉艾尔的胸背已经被女儿的两条手臂箍住，脸颊蹭到了女儿的头顶，右肩蹭到了女儿的脸颊，两腿也被女儿的两腿缠住。

「不、不要这样，莉拉，像小孩子一样……」在不知所措中，莉莉艾尔羞红了脸。

「可我就是小孩子啊。不知是谁的造化，长成现在这个样子。」莉拉闭着眼，在微笑中露出小小的虎牙。「没法像爸爸那样把你搂在胸口可真是抱歉呢，夫人。」

「……。」在沉默中，莉莉艾尔的心悸逐渐平复下来。「莉拉，背后有手臂，好难受……」最后她低声乞求。

「我还嫌你重呢。」莉拉不满地把手臂从母亲的背后抽了出来。「……不准。」一边拱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她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不准？」

「不准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哭。简直笑死人了，你还记得那个斯金森老太太不？偶尔痛个风就开始长呼短叹，巴不得整条街都知道，然后整得她四个儿子三个儿媳都像佣人一样围着团团转的那个。你倒好，想让人觉得我『虐待母亲』吗？」

「我、我没有——」

「所以不准一个人哭，不准害怕『给莉拉添麻烦』。」

莉莉艾尔刚开始辩白，就被莉拉打断。

「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像你这样的小家伙，十个我都养得起。我是谁呀？我可是桑莫斯家的莉拉。要是让母亲觉得哭两声就会被女儿嫌弃，甚至是丢下不管，以至于连大大方方地哭都不敢，桑莫斯家的莉拉可就太丢脸了。」

「…………莉拉，真的长大了呢。」莉莉艾尔不自觉地侧身，抱住了原本压在自己背下的那条手臂，倚在上面。

「多夸夸我也是可以的哦。」阖着两眼，莉拉得意地笑着。

「相比之下，妈妈才是总在丢脸的那个。」身为母亲的那个轻轻呜咽。

「…………………………」

莉拉沉默了好半晌，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所以才偷偷哭？」

然后她问。

「……」粉发的幼女畏畏缩缩地抱着她的手臂，没有回答。

一时之间莉拉没有发怒，反而想笑。

「你啊……」

「因为……明明是妈妈…………」

后半的声音小得听不清了，但莉拉知道莉莉艾尔想说什么。

因为，明明是妈妈，现在却是要女儿去工作赚取药钱与生活费来养活的那一个。

原本就娇小，因为疾病的缘故身体愈发纤弱。自从莉拉读完高中的时点，学识也被轻易地逾越。

曾经还围着围裙，护在幼小的女儿之前。曾经还凭借微薄的收入，与女儿一同支撑着这个家剩余的部分。

但如今，在女儿的身高终于追上自己的「现在」，自己却成为了需要她摆出飒爽的笑脸，挺身叉腰护在前方的那个人。

甚至还会在半夜三更哭泣。

——所以作为母亲，觉得丢脸。

「妈妈还记得吗？十多年前，刚回西弗斯雪银城的时候。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呢，那时候妈妈和我都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只有对爸爸一个人来说才能算是『回家』吧，」在莉莉艾尔神游之际，莉拉枕着自己的右手思索着说。

「……」

「爸爸妈妈把房子打扫干净以后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就是那一次，我认识了小戴伊。」因为母亲没有答话，女仆长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孩子的怕生真是没救呢，我原以为长大了会好一些，结果到现在还是这样。」

「我记……得……。」莉莉艾尔终于说话了。桑莫斯家的小小女主人，无比窘迫的那一次会客。

——她？就是她吗？

——不可能！居然真的那么小！

她知道他带自己回家，是因为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一切都将被埋葬在岁月的灰石与砂砾之中。

但与之对应的，她也必须付出代价，因为这样稀奇的体态，因为身为他带回的身世神秘的女子，更因为自己成为了那个他身边的那个她，她不得不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以及谈资。

明明事前在心中演练过不知多少遍，可当天，紧紧地抱着一个茶盘，僵笑着对客人们问候与鞠躬，压抑着从那些窃窃私语和那些或是俯瞰、或是偷偷打量的视线之中飞一般逃跑的欲望，就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很对不起时时为她解围的他，但是那一刻，她真的无比想家。

这里，被焦黄色的墙壁与螺旋梯所包裹的这个嘈杂的空间，不是她的家。

——请让我们自己玩。

彼时，在人群之后，她突然听见女儿莉拉朗声说。

「忘掉了……真稀奇呢，我居然会忘掉东西，不过多半是我不愿意记起来吧，真要想的话总能想起来的。总之那一天，在我和小戴伊玩的时候啊，有个记不起名字的混蛋，拼了命地把一个丑得不像话的兔宝宝塞给我呢。」

此时的莉拉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在想些什么，半睁着与母亲相似的红眼睛，继续她的追忆。

「当时我好容易才让小戴伊不太害怕我，愿意坐下听我讲故事，可那家伙非要凑过来一连三次打断我，还对我讲，『送给你，你喜欢的布娃娃』，『你喜欢布娃娃』，『女孩子都喜欢布娃娃』，还抢我手里的纸牌，真的把我气坏了。」

——还给我！你还给我！爸爸！妈妈！他抢我的「国王」和「船夫」！

记忆吻合，幼小的莉拉在那里高声告状，引得满屋子的大人笑起来。

——不行哦，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凶，哈哈哈哈，桑莫斯，你看看你女儿，把我的衣服都要——哎哟，哎哟，哎哟，哈哈哈，真凶啊！

随之记忆不知怎么的已经转移到人群之后。自己跪坐在地上，似乎在微微喘气，六七岁的莉拉则是软软地扑在自己的怀里，眼神抵抗。

是的，莉拉没有说错。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一手抱着一个玩具，另一手则是反复翻弄着被女儿拽扯过的西装下摆。

自己的记忆力远远不如家里的另外两人。之所以留有印象，多半是因为那玩具上显眼的红色缎带的缘故，那大概算是某种礼物。

回形针。那上面有回形针。只记得自己抱紧了莉拉，忧心忡忡。那个人要把还没拆掉回形针的玩具送给自己的女儿吗？似乎当时的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竟一时盖过了怯场与羞涩。

「后来发生了什么，妈妈还记得吗？」此时的莉拉静悄悄地问。

「……」沉默着，莉莉艾尔轻轻摇头，前发隔着睡衣蹭着莉拉的手臂。

但是莉拉记得。

——桑莫斯，你这样可不行啊，女孩子不教得斯文一些怎么可以？

——这也不能怪桑莫斯吧，毕竟这些年桑莫斯都在「那种地方」嘛。一直在那种到处都是粗野的野人的环境里，当然对小千金的成长有害了。

——桑莫斯，你该申请国家补偿的啊，居然把你丢在那种鬼地方那么多年！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回到文明世界来了。夫人以前也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城市，对不对？只要假以时日再教以规矩，令爱还是能长成不输给任何人的小淑女的！

——喂喂，别说得那么难听啊，好像桑莫斯和那么可爱的夫人的女儿像是哪里的野蛮生物一样。我倒是觉得小千金很有上一辈的老爷子的感觉嘛，哈哈哈哈，只可惜是个女孩儿。

——真的！瞧瞧她这眼神，真威武，哈哈哈哈！

——哟哟哟，又在生气了！哈哈哈，真的可惜了。桑莫斯，夫人，说句玩笑话，小千金的弟弟，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哎哟！太太，你怎么在外面打我！

——每次一出门，还没上酒，嘴里就欠个软木塞！……夫人，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就没个正经，但他的心意是好的。他无非就是担心你家先生在部里的位置没有人继承，说得太直接了而已，所以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来，给你，你喜欢的布娃娃，小莉拉，叔叔已经不生你的气啦。夫人，幸会，要是内人和犬子今天也能一起来就好了，特别是犬子，和小莉拉差不多大，真想让他们认识认——

——已经……够了！

记忆的最后，那个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人，拼命扭转小小的舌头，用不甚标准的王国语，大声喊叫起来。

——莉拉是……我最最骄傲的……女儿……不准……你们再这样……讲她！

那时小戴伊刚刚开始大哭，舅母也刚刚冲过来，羞窘地搂住自己的儿子，不住地对其他的客人点头哈腰。然而那一瞬间连啼哭的幼儿都为那喊叫声所慑，客厅中一片安静。

那天的爸爸真没用，莉拉想。一直陷在「人际关系」的网眼里随波逐流，事到临头才想起来应该怒吼的人是他，而不是妈妈。

莉拉只记得自己舒舒服服地蜷在妈妈的怀里。

在无家可归的这个小女人的怀抱中，莉拉却知道，有这个人的怀抱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

她突然轻轻地吻莉莉艾尔的额头，吓了莉莉艾尔一跳。

「睡了，」莉拉说，随即闭上眼睛。

「……？小莉拉……」

「啰嗦死了。」莉拉翻过身，背对着母亲。

「啊！莉拉，莉拉，好狡猾！话才说了一半！」无论莉莉艾尔怎么抱怨，莉拉都坚决要睡。

到了这个年纪的话，我也是会觉得丢脸的呵，妈妈。

晚安，莉莉艾尔。

晚安，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