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一个无名且早夭的奴隶,屈膝后仓皇地退出去了


本次精校了【92】【93】。

精校重点:【92】如之前所计划的那般重构了一部分逻辑。



「崩落」第三十五日,星期六。


叮铃叮铃,回声远去。

「刚才那是……」愣了半晌,詹姆斯才仓促地说话。

「是『服务』。」从单膝跪的姿势重新立起并走出升降梯之后,身着绿色制服窄裙与灰丝袜的年轻女子在小腹前交迭双手,一边微微鞠躬一边回答他。

「『服务』……」

剑士怔怔地转回头。

「是。」

女子颔首,齐耳的侧发与小帽皆是微偏。

「考虑到『升降梯调度』的辛劳程度以及相关给与的非对称性,这项工作并非由专人负责,而是由我等接待员轮岗协调处理,每人每月八次。在我执勤的日子,我会提供『服务』。」

「呃,啊……。」

于是詹姆斯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一天几乎跑遍了整个市政厅,都一直未能寻见名为波莉的她。确实,如果藏身的地点是像这样的某部「升降梯」的话,那就是通常和「剑」们无缘的场所了。

就如同她所说的一样,尽管喷洒了不少香水,那仍旧是一个燥热又狭窄、不宜久居的小空间。如果非要同浑身是碍手碍脚的装备还有汗臭与皮革味的男人挤在一块儿,对于上位者们来说绝不会是愉快的体验,所以「剑」们往往只走楼梯。

所以自然而然就错过了。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一直就在路过了好几次的那道金属折叠栅栏后面的纵井里头。

但是,在这种私密性优良的空间里,「服务」什么的……

「这也是……市政厅安排的工作?」他拘谨地问。

「不。」这一次女子却摇头了。「是我自作主张。」

「哈……。」

「果然,给您添麻烦了吗?让您看到那种不堪入目的景象,还听到那样的声音……」女子垂着眼帘,嗓音变得低沉。「如果违反了相关的『规章制度』,还望您务必……」她弯下腰深深地鞠躬。

「不!不不!并没有那种规定!」詹姆斯连忙摆手,竭力把不安分的视线从女子凌乱的衬衣领口上挪走。「但是……怎么说呢?实在是很『亲密』啊,哈哈哈哈,和平时的小波莉完全不一样呢。」

是啊。嘴上发出的是些许尴尬的笑声,然而詹姆斯的心里不断重复着的却是这个词,「不一样」。

不过,自己真的熟悉波莉吗?知道波莉实际应该是怎么样才算正常吗?了解她的志趣与想法吗?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吗?其实也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吧。

证据就是直到刚才,自己连她需要在升降梯里执务也不知道。自己同这个冷漠的美女子,一直不过就是每个星期五在接待台边打打招呼、单方面地说说玩笑话的关系。两人不过是,职务上有几近于零的一丁点往来的「陌生人」。

虽然自己的态度很亲近,平日里的波莉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反感的意思,但那也只是因为工作上的需要,所以她「允许」自己这么做而已。反过来想,她其实从来也没有正面回应过自己吧。

就像卖花的姑娘,还有酒馆的侍应生。若是掏钱买她们的花儿或者啤酒,稍许的一点点打趣乃至是有限度的抚肩搂腰,只要还没到「过火」的界限,她们都会笑脸相迎,至多抱怨一声,「讨厌啦~~」

但是任谁也不会因此就觉得,这些姑娘喜欢自己吧?

詹姆斯一时觉得胆怯。虽然像这样热着脑门来找波莉,想把昨天因为必须陪同马提拉,还没来得及和她沟通的那些事情全都告诉她,但转念一想,自己是不是「涉入过深」了?

就算当时因为马提拉关于波莉的各种恶言而感到不适,觉得身为男人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但在刚才,升降梯的门开启时的冲击性的那一幕之后,怎么也都该意识到了吧。

会不会,只是自己在一厢情愿?

自己根本不知道名为「波莉」的接待小姐——兼调度小姐——究竟是「谁」。

「正是因为她们平时没有同人『亲密接触』的机会,所以才特地这么做。」

但是,就像詹姆斯无法猜透这女子的心理一样,女子也同样无法猜透詹姆斯所有这些乱糟糟的想法,因此她只是简单地对剑士的疑问予以解答,所用的是相当淡泊的语调。

「出身,经历,性格,孩子与孩子彼此之间是不一样的,但多少还是有一些共同点。尽管她们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过得很凄惨,很恐惧,很孤独,很没有尊严。我所提供的『服务』,就是为了消解这一类情绪。」

「『消解』?」

「是,就像母亲那样,虽然也不尽相同。」女子一歪头。「大部分孩子根本没有和母亲一起生活的经历,即便是曾经有过的几个,境遇也不会更好,不如说更凄惨,因为反而有『被抛弃』的记忆。所以我只是模仿,细节上有许多差异。」

「哈……。」詹姆斯重复着这个单音,一边回想刚刚在小仓库见到的那两个女孩。「所以,可能更像是『姐姐』……」

「是的,这样说可能更相近,就类似于那样的『亲近表现』。」女子同意。

「当然在『工作』的时候,她们也不可避免地会有若干『身体接触』,不过我想应该是两回事。我所提供的『服务』,一方面只基于她们自己的意愿才发生,另一方面,也只限于我自己能力以内的程度。」

「等等,以她们的『身份』,怎么还能表达『自己的意愿』?」

剑士突然感到吃惊。不过并不是因为话题的内容吃惊,而是因为觉察到之时,自己居然已经在和那个陌生的波莉「长谈」了。

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因缘际会下,在空旷的地下厅的大量立柱之间,一部停滞的升降梯前,因为一副奇异的情景,粗鲁的剑士与年轻的见习官僚,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两人、两名异性,突兀地展开了一次奇妙的对话。

「只要在搭乘升降梯时对我伸出双手就可以。这种程度的动作,只要我本人不觉得冒犯,就称不上失礼,至多只能算是某种『暗示』。」

今天的她完全不排斥和詹姆斯交谈,而詹姆斯当然也不排斥与这样的她交谈,甚至内心之中隐约还有期待。这不仅仅是因为平日里就对这名美丽女子自然抱持的好意。

「除了一个有点特别的孩子,基本上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并且会这么做。包括刚才那一个,尽管总是表现得很要强,甚至有些跋扈张狂,以至于和其他孩子的关系很差,但她也是最胆小,最怕寂寞,最拼命的一个,所以每次都会伸手。」

因为,纵使人类会因为他人的奇怪举止踌躇不前,但果然还是能够通过对话实现彼此之间的理解。若说詹姆斯先前因女子的反常态度胆怯乃至退缩,甚至怀疑过自己今日的市政厅之行是否正确,如今那胆怯业已驱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波莉可真是善良啊。平时冷冰冰的,完全都没发觉呢。」

剑士情不自禁地感叹,乃至展露笑颜。

「不,您如果这样想的话我会很困扰。我并不善良,更准确说,我并没有善良的资格。」

绿衣女子却深深鞠躬。

剑士的笑脸一时僵硬。

「不不不,『资格』什么的,没有必要这样谦虚吧,小波莉,」詹姆斯挠挠头盔下的后脑部分。「是因为觉得这种程度的事情的影响太小了吗?但我觉得啊,事情不在于大小,而在于做或者没做,像是我们队里的队长,就经常说——」

「譬如说,现在有奴隶正在被施刑,我觉得那孩子很可怜,所以为了她向敝部的部长求情。詹姆斯-苏塞克斯先生会因此就认为我善良吗?」

他说了一半就被女子打断。一贯平和淡泊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称呼。

「那,那是当然的吧?」詹姆斯仓促地回应。

「可是您错了。因为我善良与否,并不会改变任何事,有善良的资格的只有部长一人而已,」女子低垂着头断然否定。「若部长决定中止,那孩子就不用再受苦,若部长决定继续,那孩子也就只好继续,这和我的意愿没有任何关系。」

詹姆斯懵了好久。

「……小、小波莉,我的头脑不是很好,也没有和你那样念过很多书,所以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还是觉得——」

「原来如此,那请容我换个您能理解的例子,」女子再次低头施礼。「若在上一次战争中,西弗斯雪银城陷落,沦为帝国的一部,那么在城市夺还之后,没有『宁死不降』的普通市民是否会被王国当作『投敌』的叛徒全数处死?」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在惊慌中詹姆斯被自己大嗓门的回音吓了一跳,随后他立刻压低了声音。「小波莉,就算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情,那也应该首先追究城防还有野战部队的指挥官的责任才对,哪里会轮得到……啊。」

这下他明白波莉想说什么了。

「您没有说错,『小人物』没有背负责任的权利,所以我的个性,想法还有态度并不重要。如果没有『决定』的资格,诸如『善良』、『敬业』乃至『爱国』之类的优秀品质就都没有意义,因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只能感动自己。」

「小波莉——」

「而且,您觉得我已经把多少奴隶牵去调教、用刑、动手术或者报废了呢?亦或者送给下手很重的客人。」女子淡淡地说,声音悦耳没有生气。「但只要命令我就会做,因为这是我的工作。请您理解,我只是『决定』的一个中间步骤。」

「……」

话说到这个地步,詹姆斯终于不再贸然反驳。

不管波莉是不是这个意思,以他自己的理解,波莉同样也在主张,「那我也没有邪恶的资格」。

是的。做决定的永远是「上面的人」,无论是屠杀猫人,还是把六七岁的猫耳幼女送到会客室招待客人。

……如果这样能让波莉好受一些,詹姆斯愿意认同。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

「我还是觉得小波莉是在做好事……吧。」

努力思考了一番之后,剑士还是这样说。

「抛开那些难懂的东西不谈,只说小波莉现在『提供』的这个……『服务』的话,终究是小波莉自己的『决定』吧?因为你说是,『自作主张』……如果小波莉真的觉得『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开始就不会『自作主张』地去做了,不是吗?」

「这部分您没有说错。」

女子同意。

「但是如果还是引起了您的误解,请容我向您表示歉意。」

但是她还是接着彬彬有礼地致歉。

「正如我先前所说,我只是想安抚那些孩子的自尊心,这已经是全部了。这和『善良』或者『做好事』都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我想』,或者说,我在利用『职务上的便利』满足我自己的欲望,就算您这样理解也没有关系。」

「不不不不不,虽然确实很『出格』,但看到刚才那幅景象的话,谁都不会相信的吧……」

詹姆斯连连摇手。

「那是因为一般人在这方面没有我那么敏感,」女子低着头说。「詹姆斯-苏塞克斯先生,您是『剑』,您了解这座城市的地痞,无赖,流氓,小型暴力团伙还有犯罪者吗?」

「不能说很了解,但多少要打交道……」剑士寻思着怎么有人能用这么好听的声音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坏字眼,简直是暴殄天物。「怎么,怎么突然说到这个?」随后他的记忆回到了昨天和马提拉在一起的时刻。怎么又聊到这个了?巧合?

「您了解他们是怎么产生的吗?」

「……不,我没有想过。」不,现在说的是不一样的话题。「………………因为不学好?」停顿了好久,他才再次开口。

「因为没有自尊心。」尽管垂着视线,女子的口吻像是述说标准答案的教学者。「因为被人轻视,看不起。」

「……?」詹姆斯又没有明白。

「因为被忽视,所以想要做出标新立异的举动来吸引目光。因为嫉恨他人的所有物,所以以夺取与破坏的方式进行报复。因为同病相怜,所以才抱成团体,以图一些有人在尊重自己的错觉。」

「不,等等,小波莉!或许有些无赖和小流氓是像你说的那样没错,但也有因为贫穷铤而走险,或者因为结仇而杀人的凶犯!他们不完全一样的!」想到了反例,剑士连忙出声反对。

「然而并不是所有穷人都去抢劫,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把仇家杀死。」女子抬起眼。「所以还是只有放弃自尊心的人才会这么做。虽然只是我的个人理解,我认为『有自尊心』与『没有自尊心』是彻底不同的,连对世界的看法都会改变。」

「——!」

这下詹姆斯张口结舌了。尽管他觉得自己只是一时词穷,但这一次,他久久地未能出声。

未能出声的理由还有第二个,因为剑士再次感到了胆怯。若说早先他觉得这次「长谈」令人愉快,现在它却开始展现出瘆人的一面,他发现,某种像是海蜇的死亡之丝的东西不知不觉地缠绕上来了。

不自觉地,他后退了一步。波莉原来是有这种眼神的女孩子吗?

「我很重视自尊心,比谁都理解自尊心的重要性。」她说。「我曾经很重视自尊心,比谁都理解自尊心的重要性。」

她前进。

——好可怜呢,小波莉,孤零零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读中学,孤零零一个人读大学,然后孤零零一个人来工作,晚上回到家,床边也是孤零——啊哈哈哈,小波莉真是开不得玩笑呢,不过这点我也很喜欢。我会等小波莉的哦!哈哈哈。

——波莉,能把你的头发卖给我吗?不,不是说我想做假发啦,只是我呢,就想当着大家的面剪你的头发呢。你缺钱的吧?哎~~~~~~我说,你很缺钱的吧?真好看呀,波莉的头发~~你~很~缺~钱~的~吧~~~~哎~~~~~~坏心眼~~~~

——乌德伍德,这个季度的评价也下来了哦,这是第几个「待考」了?还是老样子不开窍呢,说真的,我几乎把你当成亲女儿在照顾了,你一点都不领情,你就陪他去一次怎么了?有多少姑娘求着这样的机会都——……我不会再管你了。

——嘿~~波莉~~!1276号的麻醉还要多久呀?这样~~好长时间~~那就拜托你继续看着咯~~~说真的,波莉升不上来真是太好了呢,这样大家就都不用再看这种断手断脚的场景~~嘿嘿嘿,波莉不会生气的吧?因为波莉从来都不生气的嘛。

「小波莉……」詹姆斯吞咽口水,脸色变得苍白。

——乌德伍德小姐,有你的信。哈哈哈哈,还在装平时那张脸,我都看到送信的马车的纹章了,真上道啊,完全看不出来,我们公寓居然要出一个「剑鞘」首席夫人了!所以我逢人就讲,乌德伍德太太顶着肺病把你送去念书一点没错……

「詹姆斯-苏塞克斯先生,一直承蒙您的好意,我很感激,虽然在工作时没有太多机会表示。」女子深深鞠躬。「如今我处在非常困难的时期,但我又十分需要这份工作,此后我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东西,比如对自尊心的这种重视。」

马提拉-李。詹姆斯在心中对自己说。剑士终于寻到了这场突兀的「长谈」的原因,以及萦绕这场「长谈」的胆怯,不,恐怖感的真正来源。

原以为自己已经很快了,但马提拉更快。还来不及警告,波莉已经得到了通知,并且被迫作出了选择。

「我给您吧,」这是詹姆斯第一次见到波莉笑,那笑与这「长谈」一样淡而恐怖。「在那以前,我给您,可以吗?如果非要失去不可的话,我至少想先赠给喜欢我的人。」

这次似乎毫无理由的「长谈」的目的。话题展开过后,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因缘际会下,在空旷的地下厅的大量立柱之间,一部停滞的升降梯前,这里有粗鲁的剑士与年轻的见习官僚,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两人,两名异性。

詹姆斯读解到了。凄惨。恐惧。孤独。没有尊严。

自暴自弃。

「别开玩笑了——!」他又退了一步,终于发出怒吼。「如果是——」

「懦夫。」女子的谩骂平和却清晰可闻。她没有再多听剑士的意见了,只是同样后退。

轰——咔咔咔咔。栅门关闭。升降梯启动。空旷的厅中只剩剑士一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波莉……。」剑士干渴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么。如果。

如果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那么,先前,在升降梯的栅门之后,跪坐着,拥抱着,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瑟瑟发抖的锈金发色的少女奴隶的,轻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头的,不断低吟着「没关系」,「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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