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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在中午抵达，骑在一匹小白马上的栗发少女披着厚实的狐皮兜帽，她的鼻子被冻得红彤彤的。特里和她不甚有过什么交流，但当看到紫发少女上前抱住栗发少女，后者不禁放声嚎哭的场景还是稍稍为自己的安排感到宽心。

随后的流程基本符合特里和凯预先的计划，当那位身披缝有四池堡垒纹章披风的小姐和护送安妮的掌旗骑士相见时都露出令在场众人相当暖心的场面，这里就不再赘述，相信他们一同回去温泉堡的路上有相当的时间来探讨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与思念乡愁。

但少年归家的旅途仍很遥远。

众人在驿站简单吃了午餐，特里和凯便开始准备出发，汉考克重新给马披上辔头，马鞍和挽具，离开温泉堡驿站前特里又给店老板付了五枚金币采购了些腌鱼，面包，培根，两桶黑啤和马匹饲料增添辎重，至于玛莎小姐，特里则是在紫发少女亲手送出的手帕里包了两枚金币和一个带着巴伦纹章的银徽。

接着玫瑰大道向西走，车队便来到了瓦汀的地界边和呼啸湾西边的终点，石风岭，特里一行人得趁晚霞带走最后一缕阳光前穿过山岭，直达岭谷的冻土湖在其下边较为平缓且能挡风的波里斯岗南面生火休息。

石风岭中一片黯淡，在下午大半时间里两旁的积雪石峦遮蔽阳光，人和马行驶在阴影下，呼出的热息在冷气里结霜。覆冰的水流自车顶的积雪堆娟娟流下，掉在地上，转眼间便形成冻结的小池，明亮如镜，接着马蹄踏过便成了碎片与冰砾。几根杂草从乱石缝隙中挣脱而出，其间也许还有点点苍白地衣，此地青草不在，岭下宛如一层奶油的积雪下有，但现在下面是森林，而他们正在森林之上前行。

玫瑰大道并不窄，但积雪成堆，按照国王试图绕过贵族议会来征税所颁布的臭名昭著的《关税条例》里所写，应有王室下派的税务官收取『路税』（该法规定的苛捐杂税之一）并组织人手维护。但奈何国土边境王法难及，再加上北境苦寒难耐，自海盗战争时期养成民风彪悍的传统，每年下派的税务官能从地方地主手里收的上地税交差都谢天谢地，哪还敢管其他的，所以现在北境道路一般由林务官和附近乡绅负责维护，但前者人少力薄，后者则不太热心，亦或是此次提前降雪也让他们未曾反应过来，导致特里此行并不如以往安逸。

路在冰雪覆盖下显得陡峭，石板积雪结霜，湿滑易倒，随着盘旋上升，到了岭上，特里与凯不得不离开车厢，与莫文爵士一起在现场指挥骑士将车队与辎重拆散，套好绳索，让马车一辆一辆依次安全通过，但好在凯与莫文爵士二人在雪天行军经验丰富，石风岭也只有这一个隘口较为狭窄。

隘口处最标志性的便是那块由风吹侵蚀而成的巨大灰色拱石，足有二十尺高，中心被穿空，上面布满细小的孔洞，寒风吹过，发出幽声，似若风铃，从拱洞望去，屹立瓦汀东岸的海山高耸入云。

「待到渡鸦重渡海山，呼啸湾的黑风再次吹响石风铃......」

特里轻轻唱道，然后看向一旁骑在马上的高大骑士，他怀里的女孩儿凯莉则哼了一声撇过头，但随即莫文便轻轻用拳头敲了她的头。

「咚~」

「唉。」

「抱歉，大人。」

看着低头道歉的骑士，特里则笑着摊了摊手以作回应，坐在他对面的凯则大笑了一声。

阳光再次撒下，洒落斗篷与马车，驱散浸骨的寒意，经过拱石，从这往下，道路变宽，逐渐下落，不远处冻结的冻土湖与其伴生的茂密北极松森林就在眼前展现。

「注意岭口。」

特里提醒道，美景固然令人陶醉，却也充满危险，拱石上方就是盲区，下山也容易受伏，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我想应该还是得派几个人在岭口看着。」

卫队长探出头观察一番后，如此建议道。

「这倒没必要，我有会飞的哨兵，你瞧。」

「啾啾！」

金发少年拍了拍放在身旁的铁笼，里面的银白猎隼，悲愤地叫了两声，似若在哭诉自己被当作观赏宠物的悲惨境地。

「少爷，卡西利亚猎隼......还是少关在笼子里为好，猛禽一旦关久了......」

「不，凯，你别被这家伙装可怜的外表骗了。」

特里回忆着今天上楼回房，打开木门所见到的那一幕。床上，窗棂，柜子上站满了乌鸦，灰白色鸟屎像地毯一样盖在这些家具上面，唯独那张放着鸟笼的桌子上一尘不染，只见排排嘴里衔着咸牛肉，腌鱼，小黄鱼，鲱鱼的乌鸦，它们队列整齐地一个个走向笼子里那只银白猎隼，那场面跟奴隶依次给帝王上贡一模一样，而自诩『女王』的那只臭鸟则一脸高傲地把喙透过笼杆挨着品尝呈上的贡品，尝到坚硬的咸牛肉时还颇为不满地用尖喙把那只不识大体，连自己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的盾羽大乌鸦赶了出去，活脱脱一副暴躁奴隶主模样。

「老头子总是说我天生反骨，处处都要和他作对，我想啊，这小婊砸也许就是他老人家日思夜想终于给我求来的天罚啊。」

说到这儿，少年还颇有默契地拍了两下笼子，里面从早上就被晃到现在，几乎要把早午餐吐出来的猎隼又只得发出『嘤嘤』的求饶声，而对面凯的嘴角也有些绷不住地抽了抽。

「那少爷待会儿总得把我们今晚守夜的哨兵给放出来吧。」

「不是她。」

特里敲了敲车窗，随即天上传来沙哑的喊叫，朝窗外看去数只黑色的斑点在蓝幕上移动。

那是渡鸦。

「就像我说的渡鸦重回海山。」

血银那对红珠子先是恨恨地盯着面前的鹿皮大衣，里面内衬的暗包里装着的就是那枚可恨的能够控制她的银戒，然后望向那个窃取自己能力，不要脸的屑主人。

少年突然饶有兴趣地看向铁笼，艾尔薇拉顿时就战栗地撇过头，生怕被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

等到了夜鸦堡，我就熬鹰，先熬你个三天再说，特里如此想到，显然今天被迫动用清洁术处理鸟粪令他火气很大。

「不过属下还是建议至少派两个侍从在高处待着。」

「这又何必？爵士，我们傍着冻土湖，除了波里斯岗四周都是空旷处，还身处背风处，最好的位置，从北极松森林里放箭也够不着，也没有哪个不要命的傻瓜朝这儿主动发动偷袭，」

「是没人，少爷，但属下怕的不是人。」

看着老狼那严肃的表情，特里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野兽？狼群，冰豹，地精还是爪熊？」

「狼群，少爷。」

凯解释道。

「少爷，昨晚我们吃饭时那一家夫妇是从鸦狼镇那边过来的，是为了躲避一群从狼嚎冰原迁徙下来的狼，店主人也说有商人说过在路上看到过，而之前属下也从夜鸦堡得知邓肯领那边确切消息，这应该是真的，大雪提前降下，它们应该会继续朝着南接着走。」

「那不妨待会儿扎营时多生几个火。」

少年不以为意，而卫队长则接着说道。

「挨饿的狼群不会对人出手，但马不一定，火能驱赶野兽，马也怕火，篝火还不能动，空旷的地势意味着周围都是黑暗，马儿受惊可能会到处乱跑，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狼群，领头的是只苍青母狼，据夜鸦堡的猎鹰斥候所见体型比寻常的荒原狼几乎大了足足一倍......」

「苍青母狼？」

听见这个名字，特里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我猜跟我们此时待在夜鸦堡的一位客人有关。」

独眼的老狼脸色为之一变，他先是看了看窗外，随后俯身以极低声音说道。

「少爷，老爷说过此事绝不能向外泄露一丁点消息。」

「我知道，现在整个邓肯领的人都在找她，尤其是现在占领着奔狼城的那个私生子，怕是恨不得把整个北境都给掘地三尺。」

特里露出熟悉的微笑，而对面的凯则对二少爷的想法有些捉摸不透。

「主要是那位小姐身体尚未痊愈，不应在夜晚受到无妄的惊吓，火光太过明亮反而让人看不清周围，所以我还是建议派两个眼神好的人手，伊班和塔利，即使在无月的深夜他们也能看清雪原里的雪兔。」

「你安插在翠雀佣兵团里的人？」

「伊班是，塔利不是，但他弓术确实一流。」

回忆起那个眨眼间就将空中的『小豹子』凯蒂按在地上的斜眼佣兵，特里轻笑着晃了晃头。

「就按你说的做吧，卫队长，还有待会儿马匹集中在营地内侧，扎营的时候将其环绕其中，今晚增加守夜的人手，明天也早一点出发。」

「是。」

风如剃刀，在山岭阴影中发出尖啸，仿佛母亲在痛悼孩儿。

·

夜色中的篝火，在彼端山丘放光，犹如坠落的星星，月光则被乌云笼罩，群星一味嬉笑，遥远火花若隐若现，微弱而又黯淡，北极松林迎风沙沙作响，冻结湖泊火下宛如琥珀。

营地内，身披斗篷的金发少年挑出几把干燥的松柴扔进篝火，用大勺匀了匀架在上面的铁锅，接着将一旁提前炒好的番茄块收汁一块儿加入大锅，顿时一股浓郁香甜的气味儿蔓延开来，在场的人里，无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不禁咽了口口水。

在炖了一段时间后，特里用勺子匀了口汤汁，吹了吹，轻轻一抿，砸吧了下嘴。

「好了。」

这一句话很轻，但所有人都好似接收到军令一般迫不及待地拿起木碗和木勺，少年撒上最后的小薄荷，然后颠了颠勺，准备开舀。

但他看到第一个高举着碗的小萝莉时却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

「嗯？」

短发女孩儿疑惑地看着他，然后特里反手拿起勺柄对着她的头就是一敲。

「你忘了，但我可没忘，你这个不尊重人的小鬼头，给我一边儿去。」

径直略过凯莉，少年自顾自得先盛了两碗罗宋汤，接着朝着车厢静候的安妮招了招手。

「巴伦大人。」

「叫我特里就行，先不提这个，麻烦你把这汤带进去。」

「不，这是我应该做的，特里......先生。」

栗发女仆脸红了红，随后便俯身双手接过热腾腾的炖汤，并再次低头致意，紫发少女从上了马车后便从未下车，经历这么多事情后的特里大概还是能明白那位小姐此时的状态。

大概是在为昨天的种种在害羞。

「先生......也行吧。」

少年笑着回复，但下一刻便收起笑容，看向在锅旁嘟着嘴，拿着碗的小豹子。

「你得叫我大人。」

「哼!」

「嗯？」

女孩猛地回过头，便看见熟悉的大块头站在身后此时无比阴沉地盯着自己。

「大......大人。」

小萝莉只得怯生生地小声应诺，但少年也没在为难她，给她舀了满满一碗，最后趁她爹转过头的功夫又给特里做了个鬼脸。

「唉哟。」

一个雪球直接飞过去正中眉心，凯莉当即哀嚎一声，众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比在寒风呼啸的冬日里围着温暖的篝火旁，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罗宋汤更舒适的了，相信此时营地内的人都无比赞同这一句话。

凯举起碗将酸甜浓郁的番茄汤一饮而尽，一旁蹲在马旁的凯莉更是用舌头将碗底的牛肉和洋葱末刮干净，随后便仰躺在一边屈膝半汤的马儿身子上，一脸满足地长叹一口热气。

「大人，虽然可能有些冒犯，但属下还是不得不说您不去当厨师真是可惜了。」

莫文爵士喝完罗宋汤后诚实说道，特里则笑着耸了耸肩膀，摇了摇手里的汤。

「如果艾迪（北盟骑士团里的厨子）的厨艺能有您一半好，骑士团里的人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往城里跑了，还让我这不听话的闺女待在您府邸里蹭吃蹭喝了。」

「话说回来，骑士团最近怎么样了？我这个月来一直在处理其他事情，不甚了解，我兄长那边还好吧？」

特里放下吃完的木碗，朝着同样蹲坐在火堆旁的壮汉发问，后者则斟酌着一字一词。

「摩根大人几乎天天都来，亲自监督训练，说真的，大人，我和弟兄们现在都很感激您那时的招募，给了我们一条能光明正大好好活着的路。」

「我只是履行先辈的誓言，没那么高尚，爵士。」

莫文骑士苦笑了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爵士。」

「实际上我知道摩根大人对我有相当的『偏见』。」

「这......爵士我可以向你解释......」

「不，大人，我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做，当兵跟带兵是两回事，军令只能由一个人来下，而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得听令执行，这是想要打好仗所必需的。」

少年此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用铁钩挑了挑火堆里的木柴。

「但依我看，跟着二少爷也无妨，就为这口汤我也心甘情愿。」

另一边的凯则不屑地撇了撇嘴，随后将罗宋汤一口喝下。

「是啊，老先生，为了这口汤，为了好久都没松过的这口气也值了。」

「我记得我还得给你们发薪水。」

特里只是苦笑着补充了一句。

「哈哈，敬我们大方还会烧一手好菜的年轻大人。」

「敬我们大方还会烧一手好菜的年轻大人！」

营地内无不充满了快活的气息，特里有些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啾~」

就在这时一声熟悉但又凄厉的鹰啼响起，接着北极松森林内无数本该栖息休眠鸟禽纷纷离巢，好似在落荒而逃，而一旁在舔汤的血银也不由得驻足挺头，看向一个森林内的方向。

点点火光宛如鬼魂一般在森林深处一冒一熄，冰淞白雪因震动而碎裂散落。

「莫文爵士你带一队人从东边摸过去，从冻得最结实的窄滩迂回进行包抄，就是我们提前看好做好记号的那条路，接着给岭上的人搭弓的信号，凯，你和我驻守营地，准备接客。」

除此之外少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默默用铁钩将篝火里的柴火拣出，刚刚炽热明亮的火光顿时变为余烬残芒。

「记着处理雪上的踪迹，别暴露，我们时间还很充裕。」

老狼和少年起身戴上手套，扣好剑带，抖掉斗篷上的泥土与露水，将之系于肩上。护卫们则卷好毯子，拿起枪矛和长剑，沉默地换位，侧耳倾听，一匹马嘶鸣开来，旋即又被身旁萝莉安抚。随后少年无言地用眼神敦促女孩回车厢，后者不敢违抗。刹那间，似乎整个森林都屏住呼吸，唯有细雪上的摩挲声与群鸟逃离所留下的震颤。

「呜~」

接下来猎号声响起，特里和凯最先反应过来，相视一眼，随后鹰啼声再次响起，苍月浮出云层，月光倾泻而下，云层之上一道漆黑的身影划过银月，右眼金色十字浮现，霎那间的景色让少年呼吸微微一窒。

月光照在那漆黑如墨的冠羽之上反射出黑夜般的哑光，他接着带上银戒，森林里渡鸦传来的视野又令他为之一惊。

特里伸出手止住众人的动作，接着径直走出营地，来到波里斯岗外侧，他朝着森林里的不速之客挥了挥手，接着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喂！康斯坦斯！您怎么来了！」

黑色的巨鹰与泻下的月光一同落下，落到一位骑着马的老者身上，此人身板笔直......

「当然是替老爷送信来了，我的二少爷......」

老管家康斯坦斯那老迈的声音依旧洪亮，月光阴影下，特里依旧能看清他那似笑又非笑的面庞。

「你离家可真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