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沿着玫瑰大道而行,穿过冻土湖和广袤的北极松森林,经过两日便来到了费尔利丘陵,夜鸦堡近在咫尺,但康斯坦斯老管家特意要求在这儿停留一阵,因为历代巴伦家主,夜鸦堡伯爵的陵墓就在那儿。


陵墓的石门由一尊拿着刀戟的青铜战士和持着盾牌的盾女冰钢雕塑后面,魔法封印,和长老崖的结界如出一辙。


墓窖在下面,当特里用影鸦之戒打开石门时一股比这北冬还料峭的寒意自黑暗中席卷而上,吹动少年的斗篷,犹如幽深地底的冰冷气息。


「特里少爷,真是麻烦您满足我这个不中用老家伙的愿望,本来一个月前老爷和我应该来这儿扫墓,可惜老爷他一直俗事缠身。」


所以这就是他把呼啸湾的事情晾了足足两个月的缘由所在?就算自己亲闺女和大儿子身处险境也没多加理会的原因?


少年心里不知为何第一时间竟会冒出这种阴暗想法,明明他派了夜光和哈瓦那,是啊,有那一鸟一人不就足够了吗?显然一切都在老头子的预料之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冥死枭鹰,他的决策甚至延申到他死后,影响了整个王国的兴衰。


「没有关系,不如说我比任何人都都应该早点来这儿。」


嘴上这么说,特里心中却未曾这么想,死人到处都是,自己也都是从小到大看着死人过来了,艾莉莎就埋在自己小时候时常奔跑玩耍的夜鸦堡图腾木林里,棺材板和黑暗吓不倒自己,那当然也不甚在乎......


你在说谎,心里某个声音这么静悄悄道。


「想必老爷听到这话会很高兴。」


但这是我的假话,影子家主如此想道,但一旁的老管家既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


「我们进去吧。」


特里主动应声。


他答应老管家的要求实际上也是对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这几日严谨认真工作的认可。


出于尊敬,特里特意空出自己马车的座位供他乘坐,然而老康斯坦斯却并没有老老实实待在车厢里,而是尽忠职责,整日骑马留守在特里身边。


每天早上,他都会轻敲三下房门,托着银盘送来当日早餐;而夜里,他会在随身携带由康罗学士所绘制的详细地图上事先规划出至少两条可供选择的道路;当特里或者拉雅小姐准备踏上马车时,戴着洁白手套的右手会捂住门角防止磕碰;即便没有什么事情,他也会紧跟在金发少年身后三步左右的距离,随时等待吩咐。


自从康斯坦斯应信加入队伍,之前又是规划路线又是安排人手的特里突然就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每个人都在老管家的指挥棒下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切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身为队伍首领的他就像个局外人,当然他也乐见其成,巴不得如此。


「等等,小少爷。」


正当特里打算走在面前,老管家点起火柴,接着油火燃起,他微笑着提了提手里的提灯。


通往墓窖的楼梯不狭窄但长,石壁有的地方被特意挖空放置火炬,但看样子得费一定的人力物力才能完全照亮整个地底,康斯坦斯打着灯走在前面。


「我以为他会派其他人或者伊格家族的人。」


少年边走边说,声音在地下幽幽回荡。


「特里少爷,照顾你可一直都是我作为管家的重要职责,不,应该是首要职责。」


康斯坦斯年迈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祥和与平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康斯坦斯,我想的是这个天气对你来说也许太过受罪,况且我在信里要求康罗学士用信鸦传递消息就足够了。」


「哈哈,我的小少爷,您这是在嫌我太老了走不动路了吗?」


「北方的冬天很冷很苦,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特里坦言道,而走在前面的康斯坦斯依旧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解释。


「但巴伦家族会熬过去,霍恩也不例外,少爷,更何况我还见过晚夏就开始降雪的酷寒长冬,这么多年来不都熬过来了吗?」


「那是以前,现在你......」


「我又老又病?您是想说这个吗?小少爷,你这话可真叫我心寒呐。」


「不,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一定是你和夜光,你刚刚才说了父亲他最近一直很忙,我想你待在夜鸦堡帮他处理事情显然比亲自骑马来接我更加重要,我想要的是一封回信,接到的却是你,而你这一路上也没提过信上的事情还有......」


说到这儿,特里摩挲手里的银戒,最后皱着眉毛问出那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眼前的老者停下来了脚步,回过头来,黑暗中那双淡漠的杏仁色瞳孔却如他手上的提灯明亮如炬,这时特里才发现自己错了,这位老管家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


几年未见脸上多了些许因岁月风霜而成的沟壑,不变的却是那笔直的腰板,肃穆的面容,深邃的眸子,还有精神矍铄,稳重干练,一丝不苟的作风。


特里也没忘记小时候这位老管家如亲人般伺候关照自己,那时无论面对自己还是姐妹兄弟都是副慈祥模样,很难说莱纳德对于教育子女有什么心得,摩根和伊丽莎白的雷厉作风,意志坚定也许传自他,但打理产业,招待宾客,经营关系网还有管理仆从———想让人听命就得了解服从的含义,这些显然都是传自这位历经沧桑老先生的教导,毕竟狠辣果决与眼光长远可不是呼啸湾崛起的唯二因素,艾莉莎死后,唯有康斯坦斯所代表的老成念旧和妥协调解才不至于让所有人寒心并将巴伦伯爵视为冷漠残酷的无情者,尽管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事实。


「呵,特里少爷,您可真是变了个样。」


老管家呼出一口雾气。


「前一个问题我能回答,很简单,正如您所说的,我确实老了,自我十九岁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份职责,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六十年了,对于我这样没有神圣巴伦那样伟力所庇佑的凡人而言,这个年纪的记忆力和反应已经大不如前了,但令人宽心的是我那个犬子安德鲁尽管资质平平但还是从我和老爷身上学了点东西。辅佐大少爷,管理几个庄园是够用了,更何况还有罗伊姆大人那样的人才。所以我觉得也是时候退休了,但我这个老东西呢,就像我那过世的妻子生前说的,总是静不下心,工作显然成了我生活的必不可缺一部分,所以我想啊,不如找个轻快的活计,趁现在还能跑得动,活好一天是一天,然后我又想到了夫人,她曾建议我应该多去南方看看,恰巧我那过世的妻子也来自南方家族,她怀念她的家乡,但她最终还是选择葬在北方,也许我应该在最后替她完成未竟的心愿,所以......」


康斯坦斯露出令特里想起那位行者的微笑。


「这就是我主动找上小少爷您的原因。」


「你打算和我一同前往蔷薇庭。」


少年的绿瞳因为惊讶而微微收缩。


「帮我?」


「只要少爷您不嫌弃我老就行。」


「不,怎么会,完全相反,如果能有康斯坦斯你在,我想我就根本不用操心家里的事。」


少年苦笑道,但接着严肃道。


「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个『轻松的活计』,而且我早已经确定娜塔莎小姐作为我未来的管家了。」


「但我想至少南方不会像少爷说的这么又苦又寒,还让特里少爷您为我这么一个老东西担心了吧,再说暖和的天气正适合养老,不是吗?而且娜塔莎小姐我想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掌握作为一个管家的职责,尽管她天资聪颖,但我想亲自示范想必会更上一层楼,也许在我离开后她对你的帮助甚至会胜过你未来的妻子,她有这样的潜力但在此之前还是需要我和先生你的一些帮助。」


昏黄灯光下,康斯坦斯豁达坦荡的微笑清晰而红润。


「那就......多多关照了。」


特里苦笑一下,随后伸出右手。


「那是我的荣幸,特里先生。」


老管家恭谨地握住了自己今后将要侍奉的新主人的手。


「所以后一个问题呢?」


在听到少年问出身为主人的第一个问题,管家微微一愣,接着露出苦笑。


「那只能由老爷他亲自回答了,非常抱歉,我的先生。」


「所以这就是康斯坦斯你向我投诚做的第一件事,毫不留情地拒绝新主人的提问。」


康斯坦斯有些诧异地望向特里,当看到后者脸上那明显算计得逞的表情时,他不由得笑出了声。


「不是我不愿意,我的好先生,只是时候未到,况且属下还有身为伯爵府邸管家的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等着完成。」


老管家再次扬了扬手,将手上的油灯绕了个半圆。黑影鬼祟,摇曳的灯火照亮脚底的石板,左右显现出两两成对的黑色花岗岩柱,一直延伸到。历代逝者端坐石柱间的青铜宝座上,背朝墙壁,身后便是靠着存放遗体的石棺。


「来吧,渡鸦之影阁下,请进吧。」


康斯坦斯恭敬地说,特里呼吸微微一窒,随即点了点头。


老管家领路在前,在石柱中间的宽阔行道穿梭,足音回响,火光闪烁,一千多年来的历代夜鸦堡伯爵坐在各自宝座上就这么注视着他们,不,紧闭石棺面前的雕塑同样眼睛紧闭,逝者应该合眼,死时应瞑目,该了无遗憾,但他们的鹰隼石棺上代表守护的卡西利亚猎隼雕像却无一不是怒睁圆瞳,不肯收翅,那它们又在用那再也看不见的锐利鹰眼注视着什么?敌人?还是永寂的黑暗与孤独?而特里唯一确定的,他们的走动肯定惊扰了他们,那墙壁上轮换窜动的黑影即是证明。


但那又如何?他想自己死后也不会埋葬在这儿,因为他永远也不会合上眼,即使死时亦然,他不会安息,幽魂终是他死后唯一的去处和伙伴,为何他知晓?


因为现在他就在与幽魂作伴,特里暗自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像是在否认自己害怕死亡,接着他看向经过的石棺雕塑以及那些代表古老和誓言的青铜宝座。


他最先看到也是最显眼的那位戴着『风暴头巾』,那张山铜浮木椅,上面正是『踏浪者』伊蒙,但接下来的雕塑都被岁月抹平了棱角或者说他根本联系不起履誓律法里对历代家主的记述,大多对外貌的记载都是简单的发色,瞳色,身高,性格也不甚重要,只有婚姻,事迹以及个人武力才是重点。但随着走的越来越远,雕塑逐渐换新,少年也逐渐能认出曾经创立北盟骑士团的文森斯,他闭眼双手握持利剑的骑士模样老实说有些滑稽;『淹城者』莫里斯,他面容阴枭,即使闭着眼也用手抵住下巴,完全不是一个鲁莽的人该有的形象,但左耳烧伤留下的疤痕暴露了他的身份;『背言兼立誓者』卢卡斯,他低着头好像在沉思亦如在酣眠,因过度焦虑而导致的秃头是他独一无二的外貌特征;还有『跪信者』罗洛,只有他脖颈上戴着拉丁十字架,他闭眼的模样确实宛如在祈祷也许是在忏悔,忏悔什么?自己那既不被承认又不被救赎的命运还是孤独?但特里知道他唯一给巴伦家族带来的影响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经验教训。


没有阳鹰爱德华和先知哈维,曾在纪元之地四处征战的各代巴伦家主显然没有待在石头棺材睡长觉的雅兴,第四纪元前的巴伦家主高傲顽强甚过少年脚下的土地。在群星坠落前的日子,他们不曾向任何人,兽,天使,巨龙,恶魔乃至于死亡本身低过头,自封为英雄之王,所有传说血裔的主人,然而他们现在只能与青铜岩石作伴,而那些『宝座』大多也已经锈蚀殆尽,有的如今徒留绿色铜锈。传说伊蒙·巴伦知晓如何冶炼山铜,并亲自为马尔蒂娅锻造了一枚山铜戒,但古老冥海的逝者之王带走他的同时也将那源于沉没亚兰思特的秘密一并带回了它该待着的深海,随后的巴伦也只能以青铜代替古老的含义。


夜鸦堡悬岩厅里那仅由伯爵所坐的椅子也只由青铜和冰钢打造,伊丽莎白的鸦眼之戒和这个墓窖里的山铜浮木椅应该整个茹迪乃至瑟拉北边仅剩几件的山铜造物,而这把椅子的分量显然比戒指要重的多。特里不禁想了想,如果把它卖给炼金工会或是摩恩斯高山的洞穴之主(矮人王)能得到多少金子?买下一个小王国的金子应该是有的。但接着他苦笑一下,为自己此时龌龊的想法感到荒诞,前几任边境伯爵再怎么穷困潦倒也没有选择变卖家族宝物,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恐怕不只是被赶出家族这么简单,老头子怕是要把他扒皮抽筋才会解恨。


废物贵族单废物也不至于败家。


「特里少爷。」


特里停下脚步,地下太过广大,在火光照耀下,身边石棺不再,但陵墓仍然继续向前延伸,没入黑暗,为何修这么大?少年的疑问在康斯坦斯的注视下转瞬即逝,显然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因为那后面都是空位,那是等待新的逝者的黑洞,等待他的父亲然后是他的兄长再到后者的子女。


桑松以长青的松针与极深的根蔓自比永存,而枭鹰仅用石头,不知哪个能存续的久点,但乐观地想,石头也会有风化开裂的一天,不是吗?少年讽刺地笑了笑。


「在这儿。」


老管家对影子家主说。


「祖父。」


特里静静点头,跪了下来,低头行礼,眼前是并排的两个石棺,他的祖父莱恩·克伦弗·巴伦有张严厉沧桑的方脸,宛如斧凿刀刻一般,有着生来就与皱眉,怒容和言辞峻令为伍的方下巴,好像早已忘却如何微笑,更不知宽容为何物紧闭的嘴唇,雕塑的师傅显然是个能人,前巴伦伯爵闭着眼的模样却好似依旧在注视人间,浅眠时石指依旧紧握剑柄,青筋虬曲,他的卡西利亚猎隼有四根冠羽,鹰头扬的很高,显然和它的主人一个性子。


当少年见到这副外貌瞬间就明白自己便宜老爹的性子是怎么养成的,但下一刻又很惊讶莱纳德竟敢违抗这个男人的命令和艾莉莎·琴·欧德私自成婚。


「莱恩大人,属下我跌跌撞撞四十多年也终于算是尽了您的嘱托,还望您于逝者的宫殿知晓,而且您的孙子来看你了,他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吗?他如此想到却没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康斯坦斯老迈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墓窖,他从怀里取出并不是鲜花而是手帕和火柴,细细擦掉了雕塑和石柱间的粘黏蛛网还有灰尘,接着打开灯罩将火柴点燃,最后将石柱上的火炬点燃,这下特里能够看清另一个石棺前的雕塑,体积明显小一圈,而且雕塑拿的不是剑而是弓,一把真弓,弓身似一截被月光浸透的枯枝,没有弦,但最奇怪的是她没有对应猎隼雕像,这不应该,除非......


当特里看清雕塑的面容时他的脸色骤变,一旁的管家正要开口。


「别告诉我,有些秘密就该待在它该待着的地方。」


接着是一阵沉默,康斯坦斯看着特里好一会儿,后者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乃至隐隐带上了些许杀气。


「特里少爷......」


「我知道她是谁,这就足够了,康斯坦斯,我没有开玩笑。」


金发少年转过了头,打算径直离开,但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是最后一环,少爷。」


「什么最后一环?」


特里勉强扯过头,他看到康斯坦斯单膝跪地,双手呈上那把弓。


「这是晚祷,是号令影爪的宝物。」


看着那蜿蜒的弓身表面浮凸着的螺旋状暗纹,弓腹阴刻的符文散发着浅浅宛如满月的光辉,弓身比例完美无缺,甚至是双S的反曲弓造型,特里却没有一丝欣喜和珍惜可言。


「它不属于我,而且我不用弓。」


「晚祷只是一个象征,特里少爷,作为影子家主必不可少的象征。」


「所以这就是这么十多年都没有渡鸦之影的原因,我的好父亲弄丢了它或者说早就知道它在哪儿却要不回来,我说对了吗?」


少年声音里是克制不住的怒火。


「我想问问,老头子到底用了什么才从乔治·桑松的手里换回了这把弓?不妨让我猜猜我的婚约?」


沉默令人发指,很难想象刚刚还算的上和睦的气氛转瞬就变得和这墓窖一样冰冷,特里深知自己不该这样,这怒火毫无理由且幼稚,即使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也不该在这儿这个时候晾出来,何况面对的不是莱纳德而是将要听命于己的老管家。


「抱歉,康斯坦斯。」


他深吸一口气。


「我永远也不会接受这个,把它放回去,死人的东西有一件就够了,活人喜欢编造死人的生活这再正常不过,人们总得安慰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令人怜爱的银发少女的身影。


「活人非要听死人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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