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乌鸦在窗外嘶叫,振翅盘旋,只可惜现在不是黑夜,夜晚的夜鸦堡才是它们羽毛的颜色,才会被视为同类,白天里在群鸦面前它就是个高耸如云的怪物,悬岩厅则在这个怪物的上面,领主塔的孪生内堡,图腾堡。


「实在麻烦了,少爷。」


托着少年肩膀的康斯坦斯有些抱歉道,通往悬岩厅的路乃是长长的盘旋楼梯后面还有石像长廊与锋银大门,古理石台阶修的并不高,年轻人可以一次踏出两级,但对于没有超凡力量庇佑的老人而言委实不太友善。


「现在我觉得康斯坦斯你是为了不再爬这些楼梯才退休的。」


老管家苦笑两声,扶着老人的特里抬头望了望眼前螺旋上升,在视野里楼梯的尽头是圆圆的苍茫天空,石像长廊还远着呢。


「加把劲,老师傅,接下来的路不远了。」


「呵呵,特里少爷,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您会等我这个老东西了。」


「什么意思?」


特里踏出一步,现在他们应该到了长桌厅的上层也就是储藏室和一些领内有些身份的小贵族仆人所配套的房间,再往上应该就是领主套房以及珍贵的收藏,但大多只是艺术品与珍宝,真正有用的鹰具,奇物与文献在履誓律法,和悬岩厅一样在图腾堡垒。


「也许少爷不曾记得,我应老爷命令带少爷小姐攀过这楼梯无数次,摩根少爷会在一开始就走在最前面,爱菲尔小姐最开始会伴着我走,接着便会厌倦我这个老家伙的缓步慢行,伊丽莎白大小姐则会为了不让二小姐跑的太快摔倒也追上去。」


「也许你那时候没这么老,而我还小本身也走的不快。」


点点回忆涌上心头,他那时走不快的理由显然不是为了老管家,是因为恐惧。能让莱纳德动用悬岩厅的理由不多,只有需要大多数大贵族领主到场时候才会,曾经这种情况数不胜数,无疑都是为了战争,但现在却屈指可数,欧伊会议多年不曾召开,现在大多是接待特别重要的贵宾(只有过寥寥数人)或是宣布伯爵的重大决策,一般早已在欧伊会议上盖棺定论,只是走个流程。除此以外便是告知外界巴伦家族内部近些年来发生的重大事项,例如给某位骑士封了新的头衔,新成员的降生,夜鸦堡继承人的确立,以及家族内部的......


死亡。


脑海里回忆起他曾攀上石梯,走过狂风撕扯,满是石像鬼的长廊,通过那扇永远浸透着如月魔法银光的锋银大门,在那个广阔的圆形厅堂里,四周石壁黝黑如夜,没有丝毫装饰,东南西北四处窄窗狭长而阴郁。大厅仅有一张扶手座椅,曾经是两张,除了青铜与冰钢还有丝绒和楠木,但从那天起便只有一张,徒留古老与肃穆,莱纳德坐在高台的椅子上面,他和摩根,伊丽莎白还有爱菲尔站在下面,除此以外整个厅堂再无他人。


他记得当时的悬岩厅冷得宛若在圣判庭那用于存放尸体的冰窖。


「你们的母亲死了。」


他也永远也不会忘记夜鸦堡伯爵坐在那张青铜冰钢椅子上说这句话的语气就跟那把椅子的温度一样。


现在记起老头子也许是想以此来敲打自己的孩子,瞧瞧他们是否如他所预料中的如这座城堡般坚强,摩根表现得很完美,他和父亲一样什么也没有说,那双绿眼睛没有看向地板也没有眼泪流下,或许有但早被寒风冻结化为不起眼的冰粒,伊丽莎白在流泪却没有哭出声,只是抓着自己的手还抱着爱菲尔,后者当时则完全不明白死亡为何物,只是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任凭姐姐抱着她让热泪顺着银发流下。


接下来他就记不清发生了什么,摩根好像问了句『葬礼在哪儿』还是爱菲尔问了句『妈妈在哪儿』,反正有人说话之前他早已跑出了厅堂。


那应该就是他第一次让父亲失望,而从此以后失望不断,直至不再期望。


如果待会儿从那张椅子上又听到一个人的死讯,尽管那绝不可能,但特里还是忍不住想象现在的自己会做出和他当时一样的行径吗?


出人意料,他发现自己此刻的内心平静无比,他有些凄惨地笑了笑,现在的自己倒是随了老头子的愿终于变成一个冷血的疯子,但也好......


至少在是否拆了那把该死椅子的问题上自己绝不会再犹豫,扶着老管家爬楼梯还有一点好处,行步随缓但也给了他重新整理思绪,思考自己手上筹码的时间。


阿德里安神父本该成为自己的一张牌,但如他所料梵蒂冈的人自有打算,谈好合同的同时也和凌驾于生意之上的人谈好了条件,向上帝出高价是不明智的选择?还是上帝从来只庇佑出价更低的人?也许更简单,他识破了我的诡计,上帝真是博爱,但别忘了人皮书始终在我手里,如果她遭殃,不管是谁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爬上又一个阶梯,老管家停下脚步,开始喘气,特里又想起嘉文帕家族的那个族女,如果把枭鹰藏匿翡翠的事情透露给卡塔列现在正在争夺总督头衔的各大棕榈家族怎么样?估计作用不大,莱纳德完全可以以最近涌入呼啸湾的难民太多,鱼龙混杂为借口搪塞,如果真影响到羊毛贸易再不济直接遣返或者流放翡翠家族便是,但他估计卡塔列那边顶多就是封锁几个星坠海的港口意思意思而已,估计都不会派船骚扰羊毛船,现在群岛的各方势力总体势均力敌,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外部势力更别说邻近的冰海舰队,反而会争相拉拢,况且收留争夺王位的失败者本是意外,也许他们早就想好和巴伦搭线,自己只不过刚好凑巧,而且主要运营还是在伊丽莎白,自己姐姐手里,如果真这么做了坑的还是自己的兄长姐姐。


栽赃陷害如何?将锅全部扣在那个魅魔头上?可以先从巴特议员入手,不行,转移矛盾至少得把呼啸湾摘出去,让调查队去查那个已死的德拉茨,以此重新转到默示修会那条线去,但又该谁来担任调查队队长,那必然是自己,想让真相永不见底,那必然是渴望掩盖『真相』的自己,但这又什么意义?为了掩盖一个谎言必然编造无数谎言,他会从毁坏的白玫瑰圣母院查起,那些半疯的修女姊妹和茉丹修女会被重新送入大牢。还有哈瓦那也说不定会主动请缨担任副调查,也就是监视和副审官,他会调查自己,但安丽娜已被遣走,自己最重要的秘密很安全,但她们一旦说出伊洁儿的名字就全完了,所以必要的话他必须得让茉丹她们永远无法开口说话,那这不又证明自己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再次沾满双手,早知如此那为何不在圣物室就把哈瓦那·伊格杀死?不,也许更早之前自己就该做个了断,就在他苏醒之时就该把灾厄终结,在一切羁绊还未......


「啾~」


血银盘旋而上的啼鸣声穿过石壁,古老的墙垣内部轰隆回响,传说伊蒙试图给盘旋楼梯封顶,但那时还未曾发现石脑油,照明火炬普遍用的松香,他发现自己建的太高即使用上全领的松香,仆人用上整个白天来点火也才堪堪让整个城堡在夜空中暗红如薄暮余晖,伊蒙冥思苦想关于照明的问题而他的妻子却笑着指了指天空中的太阳,月亮与繁星,由此恍然大悟,撤掉整个穹顶,至此天幕取代火炬,日月星辰依次为夜鸦堡献上金银紫三色灯火。这是传说,实际上城堡确实经过精心设计,外面的石壁会吸收光线,里面却会放出并折射,宛如镜面,而又经过计算即使最深的底层也会有光线抵达。


天幕的穹顶明亮似灿阳,可自己的心思却黑暗如石壁,而这黑暗又源自何方?少年看向自己中指之间的符文条戒,脑中却想起晨光里黑发少女的睡颜,然后才想起伊丽莎白与摩根在餐桌上的笑脸,最后是自己向银发少女做出的承诺。


我们会再见的。


决断早已做出,自己又为何再次犹豫惆怅,撒过的谎数不胜数,再多一个又如何?他们用不着我担心。


「特里先生,你在想些什么呢?」


歇息差不多的老管家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一旁的金发少年抬起头。


「我在想待会儿和父亲该怎么说。」


「想的怎么样?」


「我想我不会让他高兴。」


「是关于试炼的事情?少爷,依我看来,您绝对没有问题。」


「不是这件事。」


特里又看向手指上的戒指。


「康斯坦斯,也许你对我的誓言很快不再......」


「您意思是厌倦扶着我这个老头子了?噢,这可真教人伤心。不过我想我一个人也是能爬上这个楼梯的。」


特里苦笑了一声。


「不,老管家,以前一直是你扶着我,不久前你还给我扶车门呢,只凭这个我就会一直扶着你,但爬下这个楼梯后也许我就不会再回来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说,康斯坦斯,这是我的预感,我不属于这儿。」


「噢,我的大人。」


康斯坦斯那张几乎不曾颤抖的老脸此刻皱了皱眉。


「是阿莎大人还是哈瓦那大人让您感到迟疑?」


是莱纳德·克伦弗·巴伦。


特里却没说出这个名字,只是看向石梯。


「该接着爬了,康斯坦斯,我父亲不想移樽就教但同时也不喜欢等待。」


「少爷,我和老爷看着你在这座城堡跑着长大,老爷他更是看着你红着脸呱呱坠地的呀。」


康斯坦斯一边爬一边说。


「孩子,他一直在等你,等了你好多年,直到再次回到这儿。」


可我不想回到这儿,少年此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扶持着老人接着爬。


爬到后面康斯坦斯也逐渐适应了节奏,他们终于还是爬完了整个楼梯,长廊上排列的守护石像就在走道两旁,锐眼利爪的北地巨鹰与微缩吐息的冰霜巨龙像占据高耸石桥护栏两侧。朝下看去,整个内廷的构造会像地图一样在眼前展开,长桌厅和其他大厅的窗,城顶的房间,你会看到巨大的外烟囱,设计巧妙的相连烟道,供来宾休息的小亭,现在通通展示在眼前,所有关于城堡的回忆彻底在脑海显现,特里此时能辨认出何处是马厩,何处又是鹰棚,牛棚,兵器库,阁楼,水井,铁匠铺,狗舍,兵营还有祭祀的房间,以及城主的居室。城堡好似活了过来,小个子的人在阳光下熙来攘往,鹰隼在盘旋翱翔,他还听见血银自在飞翔时的破空声。


而朝外望去便可将其余七座圆塔,那座教堂,外城墙及堡下小镇尽收眼底。练兵场上,弓箭手正随着「搭箭!拉弓!放!」的号令朝箭靶射击,箭声飕飕,仿若惊动的群鸦展翅。卫兵在城墙通道上大步巡逻,透过一个个石像鬼间的缝隙,他看到驻扎在巨大钟塔下的军营,塔内火光与炊烟自窄窗与烟囱放出,宛如一个庞大火炉,那五千鸣钟者部队就驻扎其内,越过军营他还能看到不远处的港口,他看到了一艘大船,想必那应该就是舰队司令的旗舰『北风号』,据说有三层甲板,铸铁火炮足有七十余门。


图腾楼外没有守卫,锋银大门闪耀着熟悉的银月之光,血银颇有些好奇地站在门框上的图腾木上啄了啄,没有声音,康斯坦斯上前推门,其上浮现曾在白爪塔上见到的号角符文,大门纹丝不动。


「看样子老爷是要我等在这儿了。」


「我一个人也能找到悬岩厅,谢谢了,康斯坦斯。」


「我该谢谢你,特里先生,没有你帮助也许我再也没有力气爬到这儿了,就算不能进但看上这么一眼也是好的。」


康斯坦斯若有深意地看着自己的小少爷。


「暗羽入夜,逝者索问,但现在是白天,二少爷,你现在不是影子也没有站在影子里,遵守自己心中所往便可。」


但我心向谎言和死亡。


但金发少年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双手便推开了大门......


·

苍茫银光令他双眼闭合,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广阔的圆形厅堂,和记忆中一样四周石壁黝黑,窄窗却被加上了幕帘,大厅中央是由图腾木雕刻而成的大桌,其上雕刻着曾经纪元之地的山川河流,曾经繁荣的精灵王国,巨龙魔物的幽深地域,星辰坠落前的大陆地形,图腾木不像檀木橡木会随时间变得油亮含光或最终腐朽败落,灰白如骨骸才是它历经千年的结局,但现在上面大部分的雕刻早已变得平整,唯有号角与鹰盾依稀可见。


那张椅子就在那儿,青铜号角样式的黄褐靠背泛着点点绿锈的残破光芒,而冰钢鹰头的扶手则发着蓝黑的玄冰幽光,青铜冰钢的底座被铸成鹰爪样式,远远看去宛如古理石中长出的树桩,特里十分惊讶地看着那把丑陋不着调的铁椅子。


因为上面没有人坐着,而整个悬岩厅除了他没有其他任何人。


特里吹了吹口哨,试图呼唤血银,而整个厅堂除了回声没有回应。


这又是什么把戏?以为我还是个没耐性的小孩儿?想以等待让我变得愈加急躁从而让我充满破绽漏洞百出?不,夜鸦堡伯爵不屑于使用这种手段。


他转过头看向大门,用力推了推,如他所料,大门纹丝不动。


从此刻起就把我软禁于此?没有谈话与审判所有的一切都是幌子?老头子你早已做出判决?呵,好个雷厉风行的强权手段。一时间不安在内心涌动,但很快冷静的头脑占据上风,他分析道刚刚进门时的那道白光显然是魔法,他本该看到的是履誓律法,悬岩厅应该在上方,下面是图腾木林。


掀开幕帘,外面没有鸦巢岩下的图腾木林,只有银月的符文。


空间魔法还是说魔法创造的幻境?自己的意志足够强大,显然不是后者,这是一场测试。老头子你想要知道什么?我的能耐?试炼从即刻开始?那那个哈登又是怎么回事?


手掌拂过灰白图腾长桌,据手感判断他摸过的地方应该是高等精灵的王国瑞文戴尔,那条标志性的幽谷瀑布依然存在这桌子上亦如现在,这是个谜题,但这张桌子却不是谜题重点,少年再次看向前方,前方是那张象征夜鸦堡伯爵权力与巴伦家主之位的椅子,那把留给摩根的椅子,现在却是空空荡荡。


特里拔出腰间的瑟雷利安匕首,薇紫星光在锋刃流动,他看了一会儿刀刃,手指微微拨弄锋利无比的刀尖,随后凝视眼前的王座。


你要我做什么?老头子?劈了它以示我毫无二心?这是哈瓦那还是哪个好大臣给你出的主意?


他思索片刻,随后将海德插回鞘中,拍了拍羊毛衫上不存在的灰尘,随后转过身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这把青铜冰钢椅子上。


「我还在想你还要等多久才坐上去。」


大门再次打开,从中传来的气息令特里心中生出一股本能想挪开自己的屁股,但他却压了下去,做了就做了,后悔与逃避是懦夫才做的事,这不就是老头子常常说的。


来者身穿羊毛长衫,外套一件紧身无袖黑皮革背心,上面除了血色鹰盾的纹章外再无其它装饰,纯黑粗羊毛长裤,一双滚红边黑马靴扎实地套在脚上,南方的贵族男性崇尚骑士装扮喜欢戴着饰有羽毛的宽檐帽或佩戴披肩假发,艾莉莎也喜欢帽子但显然也对后者嗤之以鼻,而巴伦伯爵显然都不喜欢,即使头上金发开始日渐稀少,而自妻子逝世后也不曾穿过华服。


但如几个月前在晚宴短短相聚时所见那样,特里依旧觉得他丝毫未变,四十多岁的夜鸦堡伯爵生得肩膀宽阔,依旧四肢健壮,面容如刀刻斧凿,没有胡子,坚硬得仿若少年屁股底下的冰钢,而那双眼睛也似青铜浇铸的剑,却绝对联系不到起锈这个词,此时这把剑朝着的是坐在椅子上的特里。


「父亲。」


话刚说出口,特里就后悔了,该死的,他应该站起身而不是坐在椅子上,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见到莱纳德的画面可现在这般场面他却从未想象过。


「你到了。」


莱纳德伯爵平视着自己的二儿子,坐在高台上的特里高度恰好和站着的他视线相平,而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好似彼此早餐时才刚碰过面。


「是,途中耽搁了一下。」


最终特里还是决定站起身,但莱纳德却伸手示意他坐下,少年有些受宠若惊,伯爵细细地将他从头打量了一番,又问了一个他未曾想到的问题。


「伊丽莎白说你受了伤。」


「什么时候?」


特里竟然有些一无所知地反问,伯爵则向后挥了挥手,一头浑身漆黑的卡西利亚猎隼又从大门飞进。


夜光绕着厅堂盘旋一阵随后落到椅背好奇凝视着自己主人的儿子,有两个多月没见了呢。


「在她向我写信求援的时候。」


啊,原来是奥斯洛尼庄园刺客的那件事,老头子在关心我?特里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复。


「早就痊愈了,请你放心,不会影响成年试炼。」


「不是这个问题。」


「那又是什么问题?」


莱纳德又看了特里好一会儿,一瞬间特里觉得他好像真的在担心自己,但父亲随后又问道。


「你不埋怨我?」


「埋怨什么?」


「呼啸湾的事。」


「父亲你不是派了夜光和哈瓦那大人吗?」


「那不算,我是说当你躺在病床上呻吟的时候,艾维斯说你受了很重的伤,但你却依旧要带伤出阵,为了什么?你想借伤害自己来报复我在夜鸦堡的无作为?」


一股火气骤然升上心头,特里瞪着自己的父亲。


「这您就大错特错了,父亲大人,我如此拼命决然不是为了我在您心中的位置,而且我早就明白这都是无用功。」


「那就是为了你哥或是为了那个女孩儿,那个黑发女孩儿。」


伯爵面无表情地总结,这时候特里完全没反应过来,破绽在他这一瞬的停滞下暴露无遗。


「是那个女孩儿。」


莱纳德认定。


「所以哈瓦那说的都是真的。」


接着夜鸦堡伯爵若有所思地点头喊出名字。


「伊洁儿·诺亚。」


这一回合他完败,原本靠在椅把的双手抽了回去,特里双手交叉抵住额头,深吸一口气,他看似沉着地问道。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影子渡鸦看向枭鹰伯爵,微笑着问道。


「那能容许我问一个问题吗?父亲大人。」


伯爵看向自己的二儿子,微微点了点头。


「当您的孩子在呼啸湾面临刺杀威胁,而其中一个重要大臣遭到重创时您又在夜鸦堡做什么?当然我个人相信这必然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肯定要比后继无人这种无关轻重的『小事』而言重要得多。」


少年本以为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很可惜如果莱纳德·克伦弗·巴伦会有愤怒这种情感的话至少特里不曾看出,他的感知在冥死枭鹰面前好似不起作用。


「所以说到底你还是在埋怨我......」


「审问完了吗?伯爵大人,不好意思,我想我现在有些不舒服能否就此告退,您可以尽情谋划那些大事,而我现在风餐露宿数日须得暂歇一番,也许过几天我心情好些了可以再次受审。」


金发少年无言站起身,抚胸施了一礼就要离开。


「停下,特里,这并非审问。」


伯爵发话挽留,依旧读不出其中感情,少年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回荡厅堂。


「这也并非对话。」


「那我向你道歉,我的儿子。」


别再上第二次当,记住你不是他,但他却本能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


「为了什么?」


「为我的疏忽和大意。」


出人意料,少年差点以为太阳从东边出来了,回过头他发现此时夜鸦堡伯爵正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特里不知他此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刚刚又是怎么一回事?」


「丑话说在最前头,这样有利于对话,我记得教过你这个。」


还有最大威胁最先解决,控制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他的把柄,你还教过我这些,老头子,特里停了停,阴着脸接着再次问道。


「她会怎么样?」


「取决于你现在是走还是留。」


他回到了那把青铜冰钢椅子上,在父亲注视下坐下去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怎么样?」


站着的伯爵如此问道,而坐着的特里如实相告。


「不算太坏,屁股还是有些硌得慌,还有些冷,所以这就是坐在这儿俯视群臣的滋味儿,但这高台并不算高。」


「因为铸就这把椅子的初衷就不是为了俯视,我们是鹰却非永不落地,爪负于地正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飞的太高因而被烈阳灼伤同时迷失在茫茫黑夜。」


「那坐着如此不舒服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欲坐其位,必承其利。」


「那我想我还是站着的好,话说回来,父亲,这话你该对摩根说一遍。」


「在把告死之爪交给他的时候我就说了一遍,坐下。」


此时特里终于从父亲的语气里尝到了情绪,他停下了抬屁股的举动。


「难道我老哥干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事情。」


不应该啊,把翠雀佣兵团收入麾下,北盟骑士团的建立,默示修会的覆灭,收留翡翠家族,旧湾重建,哪个不是大功一件?


「让我不得不待在夜鸦堡帮他处理烂摊子,替他保住这张椅子。」


莱纳德用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神看向自己的二儿子。


「他没告诉你?」


「我想如果是很早之前的事的话并没有。」


路泽斯旺?特里回忆起之前在奥斯洛尼庄园和伊丽莎白的对话。


「当我把告死交到他手里,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小心,孩子,现在你有了开启战争的权利,又提醒他深思熟虑......」


夜鸦堡伯爵背着手,在大厅里踱步,细声细语的模样好似此时真的在循循诱导,但随即话锋一转。


「然后我的好大儿回过头,没过几天就把我说的话当了耳边风,在他姐姐举办的聚会上提起我还有我父亲祖辈的剑砍了人。」


啊?特里此时也露出极其震惊的表情,但他还是第一时间为自己哥哥维护。


「我相信这里面应该有些误会在里面,我并没有听说这件事。」


「因为他还没疯到当着所有人的面砍,而他砍人的剑还是告死,他用的告死的另一面。」


「黑焰?!」


特里惊讶道。


「他烧了谁的魂?」


「路泽斯旺的斯通男爵。」


「为何?」


老伯爵凝视自己的二儿子。


「为了你,为你所受的侮辱,还记得那三个在聚会上找你茬被人当枪使的愣头青?」


「是那个男爵怂恿的他们?」


伯爵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解释道。


「他这一剑不光如此,当我问起这件事,他说他是为了维护家族权威,那小子在逼我表态,逼我把你回归家族的这件事公开化,同时在我回夜鸦堡给他擦屁股时趁我不注意,私自将你拉入建立骑士团这件事。」


「好吧,父亲大人,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我还是出于对您的尊敬问问。」


特里俏皮地耸了耸肩膀。


「需要我说点什么来安慰你吗?」


伯爵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特里理所当然地闭上了嘴,接着他又背起双手,挺着笔直的腰板踱步。


「我本以为你会专注于你新的裁缝事业然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你一直以来都看不惯的兄长,但你答应了这件事,而翠雀佣兵团那边,根据他们的财政情况我原本估计可能还得花个半年左右的时间,最快也得借这个寒冬来逼莫文·比特为了生计低下他的头或者让内应开始激化矛盾,再由你哥哥出场顺理成章地接手,但你,裁缝手艺后又是行商和演说吗?你是想用北地贵族男人都不会干而你都干的很好这件事来气我吗?除了剑以外的事情。」


「我剑还是使得不错,不信您可以问问凯。」


「但愿试炼时也是如此。」


莱纳德转过头,接着点评道。


「但你给他们的价格太高,五十金纽居是什么鬼?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用骑士封号和一块地就能打发,还用不着带城堡庄园的地,有几个佃户就够了,这件事教我们手下其他士兵知道,人人都这么要求的话,呼啸湾一年的税收都抵不上支出。」


「他们是骑士,他们会为我们战死,而且某种意义上......」


「你意思这是我们欠他们的?」


伯爵看向他的眼神里透着冷酷,后者也只得闭上嘴。


「当年卢卡斯立誓也只说了归还封号,可没说给予财富和一套魔法铠甲,而现在没有战争又何来军饷一说,更何况现在翠雀佣兵团里的那些剑士里除了莫文·比特外其余的都是歪瓜裂枣,难挑大梁的货色。」


「我不这么认为,我亲自去过他们的营地,帐篷搭建的很有军事素养,武器保养得当,每天训练不断,莫文·比特甚至不让妓女进营。」


特里反驳道。


「相比起一般的雇佣兵而言也许算的上训练有素,但北盟骑士团曾经可是和鸣钟者齐名,而我给摩根定的训练目标也是如此。」


「但他们的传承早就断了,当年先烈的骑士精神我看除了寥寥数人外也基本都丢光了,我相信作为我儿子,这点洞察力应该还是有的。」


要把翠雀佣兵营的人跟鸣钟者比那确实无可反驳,但他还是不服气。


「您说只有莫文·比特算得上货色,但摩根还打算砍了他的头,而我保住他的命。」


莱纳德眼神凝了凝,随后斩钉截铁道。


「当然该砍了他的头,杀他们的锐气,而你本有机会去做,但却心软了,反而亲自封了他骑士,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把这些佣兵高高捧起后你哥哥那边又该怎么训练他们?」


「我收到的任务只是征召他们还有准备武器装备。」


这一回合又败了,特里有些不争气地反驳了最后一句。


「而你哥哥觉得自己本事通天还急不可耐,总能完美完成我教给他的任务,没关系,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现在他年轻吃点亏总是好的,总好过以后在战场上犯大错。」


枭鹰伯爵扯过头继续道。


「等我回呼啸湾的时候会带着二十个鸣钟者好好检验他这几个月的训练成果。」


这小气老头儿在报复,特里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看看啊,儿子忤逆亲爹,亲爹报复儿子,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特里坐在父亲的椅子上,而莱纳德站在台下,可从始至终双方立场从未变过,这个老家伙的腰板永远挺得直直的,说话高高在上的气势从未变过,所以这就是你的把戏,告诉我就算坐在这把椅子上我也永远不会是家主。


但至少坐着比站着舒服,不是吗,这场对话不会很快结束,特里有预感,就请您接着站吧。


「既然我又把事情搞砸了,让您失望,那又为何默许。」


「我从没说你把事情搞砸,我只是告诉你做事的不足。」


父亲纠正道。


「尽管事情干的有些瑕疵,但毕竟时机不对加上你哥哥狂妄自大,而且这是你第一次代表家族出面,那番演说还算得上恰到好处,而关于莫文·比特的事情,在你亲自封他骑士后也只有调离这一个方法,至少你们兄弟俩还没干给人封骑士后又杀了的这种疯事。」


「那这么说其他事也是如此?勉强入得了父亲大人您的眼,您还算满意高兴了?」


「满意?」


伯爵此时反问的语气里却带上些许情绪。


「我原本以为在你姐姐的行会里的表现能证明你足够成熟稳重,但没过几天,你也和你哥一样暴露本性,狂妄自大,不带护卫反而带着一个弱女子跑去贝松林丘,一个人跑到红灯区和港口区打着我的名号威胁那些小混混,手段粗劣且画蛇添足,你哥哥本就行事冲动,打草惊蛇,最后惹得恶果,而在这一切的苦果在黎凡特那边酿成之时,你本该和你姐姐一样静观不动,等待我派出的人马汇合再将其一网打尽......」


「那样太晚了!我和摩根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采取雷霆手段的话,不光我们乃至整个呼啸湾就会处于危险之中。」


少年实在没忍住,开始反驳,而一旁莱纳德的双眼却依旧冷若冰钢。


「就结果而言,确实如此,所以我承认我的疏忽和大意。」


伯爵无比冰冷地总结。


「我对你在圣母院莫名举动的疏忽和那个诺亚家那个女孩儿的大意。」


这句话让特里失去力气,宛如被掐住后颈的小猫,他这时却庆幸此时坐在椅子上,这样至少不会让这个男人看到自己站不稳的模样。


「你一直都知道那个女孩儿的身份和力量,却谁都没有告诉,连你哥哥姐姐都不知道,而如果没有她,至少你不把她送进虎口,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哈瓦那足以处理掉这一切,所有这一切都会平安收尾,不,也许压根就不会发生。」


「不是我要把她亲手送给敌人,我一开始并不知道......」


他竟然在辩解,当特里明白这个事实时显然这令他更加愤怒,少年停下这懦弱的举动,转而骂道。


「去他妈的,父亲大人,您如果真这么认为的话就这么想吧。」


「不是我这么想,这是哈瓦那大人的推测,而调查结果表明至少大半部分合的上。」


「噢,真是太棒了,所以您打算怎么做呢?砍了我的头吗?我想不劳烦您再费神伤心担上一个弑亲之罪的骂名,我可以自己去找个地方了结,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您大可以宣布我自杀的死讯,这样你手底下的封臣再也不会说些什么了。」


金发少年想要再次站起身,而一旁的枭鹰伯爵面无表情地评价道。


「冲动易怒,毫无耐性和稳重。」


特里咬了咬牙,但下一刻他却露出俊朗的微笑。


「还有什么赞美吗?父亲大人。」


「当你提前你兄长一步带兵封锁圣母院的时候是不是叫传令官威胁金鹰号的马普林船长,我听说你威胁他如果不把火炮炮口对准芳香区就要把他扔进海里喂鱼。」


原来这就是瓦伦丁·海山对我印象不佳的理由所在,特里有些破罐子破摔地笑了笑,接着理直气壮地纠正道


「是圣母院。」


「和芳香区一个方向。」


伯爵大人接着『赞美』道。


「目无章法,完全乱来,当你下达这个命令时可否动过脑子想过,如果马普林船长真的开炮意味着什么吗?」


「巴伦家族炮轰自家领地,从此我们在呼啸湾民心全无,但同时港口和府邸可以避免毁灭命运,忘了告诉你,父亲大人,当时圣母院内可有一个身高四十尺的不死巨人,还有一堆呓语憎恶,如果它们都跑出圣母院,我想这就不是放弃一个芳香区这么简单的选择题,你瞧这就是你教我的......」


如果此时有酒的话,特里肯定会豪放地喝上那么一口。


「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你为何不在晚宴上就告诉我那个伊洁儿的真实身份,一个女孩儿换几十条人命。」


特里没有回话,只是用那双和巴伦伯爵一样的碧绿眼睛看向自己父亲。


「如果那时我说了,你会信吗?」


「至少在奥斯洛尼庄园后会有所警惕,呼啸湾的事则绝不会发生。」


莱纳德转过头。


「但这勉强也算个理由。」


「我在想父亲大人,既然你如此不满意我所做的一切,那又为何同意摩根他把这个戒指交给我呢?」


特里取下戴在中指上的银戒,自他进入夜鸦堡的地界他就发现戒灵不再出现,而在他做出决断之前这个问题他必须得出答案。


「很简单,哈瓦那说你想要权力,所以我如你的愿给了你权力,而你也展现出了我们家族觉醒持戒者的素养。」


莱纳德接着说道。


「呼啸湾的事后处理你干的相当不错,和教会谈妥的条件基本符合我们家族的利益,但那本人皮书没必要交出手,你之后告诉那个梵蒂冈的神父,人皮书已经销毁,月牢也早该重修更换人手,旧湾重建的事项你的一些建议还是卓有见解,但还是稍微欠缺实际。然后黎凡特那边的屁股也擦得还算干净,原本收到消息我已经做好托管男爵遗孀和他女儿的准备,但你懂得毒药之法也再次出乎我的意料,而你策反蛤蟆党的土匪暗杀路泽斯旺的治安官这件事,有些过激但考虑到你要把自己从揭穿维托斯爵士的布局里摘出去也算把握好了分寸,但关于那群匪寇之流的处理,你应该没对他们像对莫文·比特那般心软,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如果打算把他们带到蔷薇庭最好得换掉他们的头头,她知道的太多,而康斯坦斯熟悉蔷薇庭暗巷的三教九流,他应该能找到合适的......」


「等等。」


一时间大量信息进入脑海,特里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他朝着自己父亲疑惑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伯爵停下说话,默然看着自己的二儿子。


「呼啸湾的事你能查出来,我不意外,但奥斯洛尼庄园的事情......」


特里大脑飞速运转,他回忆庄园的那些天里自己见到的人,他有些激动地问道。


「哪个是你的眼线?那个在我面前摔倒的女仆,我救下的那个试毒的仆人罗西,还是那个带路的地牢士兵,不,只有癞蛤蟆知道暗杀这件事,告诉我,是谁?」


「你想要真相?」


莱纳德微微眯眼问道,而特里咬牙点了点头。


「除了最后的其余全都是,关于暗杀的事情,小子,你基本瞒过了所有人,包括那个郡守,但还记得吗?我这段时间本就一直派人盯着路泽斯旺领,任何风吹草动只要我想我都能查出来。」


这个答案无疑让他有些绝望,但他心中某个地方还在相信自己至少没输的那么彻底,而另一个事实则让他灵魂深处的某个部分怒火万丈。


「你监视我。」


「没错。」


夜鸦堡伯爵摸了摸站在图腾桌上的夜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我戴上这枚戒指?」


「更早之前。」


莱纳德回过头看着他说道。


「在听到你重伤躺在床上之后,你以前离家出走时则是由康斯坦斯和你姐姐不时派人打听你的下落。」


这句话浇灭了些许心中的火焰,思考片刻,特里再次问道。


「为什么?我不相信这仅仅是为了我的安全。」


「当然。」


巴伦家主凝视他。


「为了看清回来的你是谁,是否真如哈瓦那所说的那样是个为了权力不顾一切的怪物还是那个从来不服管教但至少坚守一些底线还算特别的孩子。」


金发少年从椅子上站起身俯视自己的父亲,王座阴影下那双绿色的眼睛却宛如燃烧的火炬。


「你不相信我,那为何要把这枚戒指和影子家主的身份交给我?」


第二百一十三代巴伦家主莱纳德·克伦弗·巴伦转过身,面对质问自己的二儿子亦如曾经无数次面对大军压境那般默然寡言,碧绿双眼冷冽肃杀,他只是冷冷说道,亦如往常不带任何情绪。


「因为评判一个人是否配得上权力最简单最好的办法,不是看他为了权力做了什么,而是看他有了权力后做了什么......」


他哑口无言,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应该大声怒骂『那就这样吧,把这枚宝贵戒指留给其他愿意接受评判的乞丐吧,我他妈才不在乎你那狗屎的评价。』,然后把这枚象征影子家主的戒指扔到巴伦伯爵那张写满永远在他意料之内的臭脸上。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呆呆站在青铜冰钢椅子上,得到答案的那一刻不知怎得他以为自己心里会充满苦闷,但出乎意料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就好像从未与这一切产生过关联。


「就这样吧,父亲,我配不上......」


正当他打算结束一切时,莱纳德却突然转过头,他听到叹息的声音。


「还有一点......」


特里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那声音里好似有些颤抖。


「你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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