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你是我的儿子,多么温暖的话,但让人心甘情愿送死的冷酷往往以温暖做衬,就和毒药往往以糖为衣一个道理,特里想从这个男人眼里看出这话是什么,可后者直接转过了头不让他察觉真实。


「所以所有这一切就换来这一句安慰吗?我的好父亲。」


这一句话就能弥补这一切?


「这不是安慰,这是事实。」


莱纳德·克伦弗·巴伦伯爵转过身,冰冷的碧绿双眸闪着光,不知同样冰冷还是稍含温度。


「只有孩子和女人才需要安慰,别告诉我你现在是其中之一?」


这话把他呛了回去,大脑重回冷静,现在掀桌子实在不明智,思索片刻后他坐了回去。


「你要我做什么?」


「首先,好好完成这场试炼,堵上我麾下同时也是你哥未来的重臣的嘴,接下来我才能顺水推舟地把路泽斯旺交给你。」


「路泽斯旺?」


特里一时间竟有些惊讶地喊出声,接着皱了皱眉。


「可我计划是进入蔷薇庭,摩根没告诉过你这件事?」


「你觉得我忘了?」


巴伦伯爵对着他先是哼了哼,随后晃了晃头,。


「那是个坏主意......」


「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有自己的计划,轮不到......」


「我话还没说完,小子。」


莱纳德语气有些改变,那双眼睛变得锐利。


「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记得我教过你这点无数次。」


是啊,无数次,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也许我该把你大儿子叫过来,看他听不听。


金发少年有些不满,但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


「这不是个好计划,至少放在现在不是,但首先,告诉我你的计划。」


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的命令简明扼要,带着无法让人拒绝的气势,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是为了下令而生,坐在椅子上的少年很想对站着的男人说『不』,但十余年来的教育和听从命令的本能还是让他张开口。


「我会联系圣石大教堂的托马斯大主教,表达自己皈依的意向,凭借玛格丽特夫人的推荐信和从默示修会那儿缴获的战利品,我相信谋到一个襄礼员的四阶圣职应该不难。」


「司仪,我想不到你有那个端蜡烛给人持经书递饼的耐性,但是宣经讲仪却说不定。」


夜鸦堡伯爵转而疑问道。


「从基层做起就是你的计划?」


「这些年来我学到的还有您想不到的还很多,父亲,我保证就算是您也会大吃一惊。」


特里反而对这句话没有感觉,他不急不忙说道。


「父亲大人,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我们家族的宗教背景,相信当我到了蔷薇庭认为我此次皈依是『假意改信,日后悔过』的肯定大有人在,我可不敢妄想我能借着黎凡特夫人那层关系攀到托马斯大主教进而一步登天。」


伯爵摸了摸下巴,轻声道。


「但如果加上我亲自为你坐台呢?」


您真有这本事?特里扬了扬眉毛问了个问题。


「父亲你在蔷薇庭也有内......朋友?」


「宫廷那边有影子。」


「那教廷?」


莱纳德给了他一个眼神,特里知道显然是没有的,但伯爵背着手接着说道。


「但以我对托马斯这个人的了解,我还是可以凭边境伯爵的身份让他为你安排一个大品圣职,他不会拒绝。」


大部分平民出身的神职者领受的都是司门,诵经,抄写员的一二品的圣职,比起他们,特里作为贵族的起点神职四品的襄礼(辅祭)就是他们的终点,而高品的助祭,执事,司铎更是想都不敢想,因为神职人员在此阶段每攀上一秩其掌握的权力都会剧增。


而这,大多数人终其一身都无法企及的圣秩就凭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就能得到,众所周知巴伦伯爵从不作出自己无法履行的承诺,这一刻特里还是不得不承认王国七大豪门的分量却是值得无数马屁精艳羡。


然而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大礼,少年却是在短暂思索后便毫不犹豫说道。


「不必了,父亲,这份厚礼和您刚刚口中的路泽斯旺一样是份难以下咽,不,足以噎死人的硬骨头。」


「哦,为何?」


夜鸦堡伯爵第一次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这很难得,因为少年不曾见过,但他则是哼了哼,摇了摇头。


「如果您想害死我的话可以直接下令砍了我的头,但这种招数还是免了吧,就像我之前说的蔷薇庭的修士们不会欢迎我的到来,而我们家族在教廷又毫无根基,如果您这样做的话相当于把您的二儿子架在火上烤,过分的拔擢只会招惹嫉妒,『德不配位』的结果只会四面树敌,最后把之前所得全部吐出来。」


「德不配位?你果真这么觉得?」


「重要的不是我觉得而是蔷薇庭的修士觉得,托马斯主教也觉得,也许国王陛下也会觉得,权力最大的意义不就在这儿,只要它觉得你行,所以无论事情如何发展都会想方设法让我行,因为它要维持自己的威望和法理基础......」


特里摩挲着扶手的鹰头,他觉得历代家主一定也喜欢这么做,因为那冰钢滑得如同黄油。


「而反之无论如何都不行。」


听见这话莱纳德笑了笑,他指出一点。


「后面半句是错的。」


特里也哼道。


「您不说了吗?现在的我没办法证明它是错的,所以是对的啰。」


「特里,你知道你和你哥哥最大的区别在哪儿吗?」


巴伦伯爵看着自己的二儿子,感慨道。


「你缺少野心。」


我有野心的话,你大儿子的位置就坐不稳啰,但特里却说出另一番话,他敲了敲扶手,若有所指。


「我现在就坐在您的椅子上,怎么能这样说呢?」


「但你小子从来都坐立不安,包括现在也是,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安?」


特里脑海中闪过一个黑发少女的身影还有那个梦境,但他这次克制住自己,没有露出破绽。


「没有什么。」


他撒谎,伯爵又笑了笑。


「而且每次你撒谎的表情也从来都没变过,接着说吧,想让我同意的话,这点理由还不够。」


你要的是理由还是说这又是另一场试炼,原来你都明白,老头子,你藏得够深啊,特里想到,莱纳德显然不是像前几代家主那样只顾自家边境领地,不干涉『他领内政』的基本原则,他不仅理解当今宗教在如今对于现在贵族豪门的含义,还知道弥撒圣秩的具体意义,按照他的行动力应该是尝试过派自己心腹进入教廷,但不出意外应该结果都不好。


所以为什么他觉得我行?特里先是试探地回答。


「如今的教廷风气浮躁,奢靡之风横起,腐败盛行,教皇国方面梅迪奇家族日渐式微而臭名昭著的波吉亚家族开始占据上风,而近年来自诗亚歌起各国也开始掀起教会世俗化运动,自英诺森三世后不止梵蒂冈教会势力都在逐渐衰微而内部则危机四伏,但同时危机也意味着机遇,而我有把握凭借自己的实力和智谋在短时间成为副助祭和执事,为家族挣得一席之地。」


「宏观不意味着你眼光长远,有些时候反而看待问题过于宽泛而漏掉一些微小但却足以致命的细节,而最后一句的论断,凭你这段时间的表现我姑且可以相信,而家族那段实在多余,你小子先顾好自己吧,再提醒你一次,你将要前去的是蔷薇庭而不是梵蒂冈,某种意义上比后者近但却比其危险,你首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且副助祭和副执事?虽说是五六品,但说到底还是个给七品司铎端酒和饼,听令的下属,你是打算效仿那些镀金的小贵族捞捞油水?我们家族可还没衰落到需要你贪腐那点赎罪券的钱来填补家用的地步,执事手里倒是有些世俗方面的权力,但我记得康罗告诉我一般都是在抓捕异教徒还有宗教审判方面,小子,这可不好笑。」


大人们不都喜欢这种调调,好吧,画大饼哄不着你。特里叹了一口气,接着心里嘲笑道,但您老可不知道赎罪券这门生意有多赚钱吧?如果告诉你一次大赦年光蔷薇庭教区所征得的赎罪券收入抵得上整个王室两年税收,相信你也不会再计较我给那几个兰斯骑士的破钱。


少年还是没说出这些,事实上自己亲爹,这老头言语间把圣秩形容的跟寻常可以拿来卖爵鬻官的那些个宫廷闲职和空头衔就已经足够亵渎,遭天谴的了。


但这又何尝不是事实,买卖圣职正是教会腐败的根源之一,特里叹了一口气,接着实话实说。


「您说我没有野心,那不是事实,那只是我不愿意展露罢了,毕竟从长远来看,野心勃勃只会成为阻碍。」


就像现在一样,特里没说最后一句,他瞧了瞧自己的伯爵父亲,后者开始散步观赏起图腾桌上的水晶谷,他淡淡道。


「接着说。」


「而我拒绝的道理也很简单,我还年轻,有充足的时间从头做起,而非揠苗助长,况且在教会里过早获得显赫圣秩并不利于日后升迁,就像现在这样,父亲,容我抱怨一句,我近段时间来不得不花时间和脑子处理你麾下那些封臣属下,来让他们承认我这个影子家主,而如果放在教会也许还有宫廷里我则是需要不断击退想要取代我的人,不断证明自己,但与其这样我还不如踏踏实实地慢慢向上升,一来可以少树立敌人多交朋友,发展持久的同盟关系,我相信这点对我们家族的益处最大,二来可以做些让人记住的实事而不是像这样磨嘴皮子和『玩弄手段』,毕竟而后者我相信便是向南方施加我们家族影响力的关键,没人记得我们打败海盗的功劳,但让人记得我们的好总比记得擅自打破规则的僭越好一些,这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尽管他并不厌恶阴谋,心术和政变,甚至自己就十分擅长,特里在心中如此承认,但若非必要,在一个合理的规则下做事和帮助他人收拾残局就能获得晋升和人情显然是更加高效和理智的行为。


但注意,是对合理的规则还有遵守规则的人。


「你学会了你哥哥一直以来都没学到的东西,不,至少他现在看出了这一点,不然也不会给你这枚戒指。」


莱纳德叹了口气。


「很难想象你才十五岁。」


「可不是,父亲,我还是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呢。」


特里辛辣地讥讽,而夜鸦堡伯爵则是无奈地摇摇头。


「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有这样的想法想必也能少走些弯路,现在情况也许会更好些也说不定,如你母亲所说的那样我们家族尽是些练剑练着练着都成了傻子的巨婴......」


说到此时,莱纳德又无奈笑了笑。


「但若不是那样,你母亲也不可能会遇见我,古北诸神以世人不可揣测的方式作事,我们巴伦家族也被最古老的誓言所缚。」


誓言还是诅咒?少年没有不识相地开口,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所以路泽斯旺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一瞬特里看到巴伦伯爵的绿眼里一股狠辣的金光闪过,伯爵背起双手开始在大厅踱步。


「先告诉我你对那块地有多少了解。」


特里耸了耸肩膀。


「路泽斯旺与桑松领和我们家族领地接壤,十年前卡林家族尚在时一直掌控赤湖边上的冻林堡守望冻土沼泽,在桑松长桥建起以前基本掌控王国南北境唯一的陆上喉道,但自十五年前最后一任海盗王『无骨』伊瓦尔带领近千条长船乘北风奇迹般地避开季节风暴来到东海南岸以此绕过边境,妄图占据此堡以此分割王国南北,但卡林家族的家主赫曼大人死守城堡近一年,粮草尽绝却誓死不降,直至最后逼得维曼人开始动手修建云梯和投石机攻城,城破后无骨屠了赫曼大人全家,历史悠久的卡林家族就此绝嗣,而依王国律法路泽斯旺领的暂时归属国王,男爵头衔也一并被国王收回。」


「不错,我们与卡林家族虽说不上亲近,但赫曼大人的骑士精神早在比武大会上拱让对手时就有口皆碑,只可惜赫曼大人那时并没有留下任何子嗣,不然说什么我也会凭尽全力确保卡林家族的存续。」


听了这话,特里不置可否,他对自己亲爹的话始终保持三分怀疑,更别说这种马后炮的话。卡林家族和巴伦家族说不上亲近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黎凡特长期与其交恶,百年来两家各自武将之间发生的武装私斗数不胜数,而最近郡府雇佣的蛤蟆党某种意义上显然也是此恩怨的延续。


话又说回当时的情况,冻土沼泽地形难以行军是真,但也真不至于拖到近乎一年的程度,冻林堡失守影响最大的还是南方,只要边境伯不动兵跨越沼泽实际上对北方的影响微乎其微,事实上特里可以预想当时的四大边境伯可能一开始认为这是海盗们声南击北的调兵之计,也许到了后面发现确实不是,但他们完全有理由以此为借口看戏,因为当时有能力阻拦无骨运输后勤的长船的只有圣歌港的王家舰队,而战争证明被冠以王家海军的那些人在维曼人的长船面前说到底也就是群运红酒,香料和羊毛的海贸贩子罢了,有意思的是也是在此役后巴伦家族得到王家批准得以建立冰海舰队,呼啸湾的羊毛贸易也从此彻底安稳了下来。


所以誓言,信仰,骑士精神乃至封臣义务什么的装装样子就行了,说到底都是为了维护自家利益,可惜赫曼大人当得太真,只记得扮演骑士忘了自己还是个领主,只怕全王国的人乃至路边乞丐都想不到他能守住路泽斯旺一年,也更想不到等待他的结局是家族绝嗣和领地落入他人手中。但从所谓宏观来看我们北方人都认为南方人毫无骨气,而赫曼·卡林的死又该如何解释?更为讽刺的是也正是他的死促就了南北的联合。一年时间里,王家舰队覆灭,圣歌港被洗劫,这时智商最蠢脑子最迟钝反应力再慢的宫廷弄臣也会意识到不妙,在那群宫廷贵族的游说下卡特二世终于愿意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愿意和四大边境伯爵平座谈判,克劳尼亚作为调停者联合起了七大家族协同对抗王敌,最终将维曼海盗打得从此一蹶不振,至少再也不成气候。


只可惜王国的百姓都只记得七大家族的丰功伟绩和『伟大』的『逍遥王』,少有人记得在沼泽地里一座破烂黑城堡里吃死老鼠啃树皮也宁死不降的赫曼·卡林还有和他一并守城的两百多号壮士,后者大多无人记得,而自绝嗣后再过数十年卡林的姓氏也将无人知晓。


倘若这个世界和自己原来的世界有何不同,那只确有神明之说,但这里的天上诸神也和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地上君王一样,从未公平,较之残酷更过之而无不及,也许自己到此也是一个神明作弄的......


「特里,接着说。」


『父亲』的询问打断了少年繁复的思绪,他看向伯爵接着复盘道。


「按照一零一年贵族议会上宣布的《威敏斯特法》,针对国王直属封臣的家族绝嗣没有直系继承人且领主没有留下任何具有王室效令遗嘱的情况,应该由王室下派官吏与议会派遣的贵族代表联合组成调查团对该领内其余旁系分支进行调查再根据继承法考察其继承权优先顺序,确立继承人,继承人应向封君交纳一笔继承费,如若继承人尚未成年,封君则自动拥有其监护权,成年之前领地收入归封君所有;若土地要给寡妇和女性继承人,封君还同时获得他们的婚姻指派权。」


正在踱步的莱纳德点点头,接着停住脚转而问道。


「然而我们的好国王是怎么做的?」


「身为『快活王』的陛下『快活』地无视程序,以封赏为名将男爵头衔和路泽斯旺领转让给了莫蒂默家族,而这个家族没记错的话是近些年来宫廷里新兴的穿袍贵族。」


夜鸦堡伯爵哼了哼,接着问道。


「为什么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特里一时间不知道老父亲这话的『人』里是否包括了自己,但他还是实诚分析道。


「尊贵的国王陛下刚刚带领全王国战胜海盗,威望盛极,封赏也理所当然,在这么喜庆的氛围里自然是没有哪位不长......不识大体的人敢在这么伟大风光的历史时刻去触霉头。」


「我在这方面把你教的很好。」


听到这话少年很想反驳,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但至少他没点头表示赞同,不是吗?


「按照法理本该由冻土地的波诺斯勋爵承袭这片领地,他在此役中功劳仅次于赫曼大人,而他的祖父辈与卡林是姻亲,血统方面无可争议。」


「而战后路泽斯旺百废待兴,迫切需要邻领的援助,而卡林大人不在,也预示着黎凡特与路泽斯旺百年来的恩怨情仇也随之谱系凋零而消失,此时由父亲大人您出面向黎凡特家牵线将玛丽小姐嫁给他或者他的儿子以此修复路泽斯旺与黎凡特两邻居近百年来的裂隙,封下贵族长期私斗不止显然是对王权最大的挑衅,国王完全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而同时路泽斯旺领——北境咽喉可以说就此落入您的手中,通往圣歌港的大路就此畅通无阻,整个计划天衣无缝,父亲,就连我也对您的谋略不得不佩服。」


原谅我,老头子,原来你是真的希望保护赫曼大人的子嗣,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可惜玛丽小姐当时也尚未成年,国王陛下先下手为强,波诺斯勋爵早与南境贵族联姻以此获得男爵晋升作为安抚,而事实也证明南方庄园显然比北方沼泽地要舒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特里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何黎凡特男爵要把自己的乖闺女往自己身上送,在从伊丽莎白那儿听到男爵对于北桑郡府不满的信息时他就该反应过来,那哪里是对郡府,这是对那片地。而路泽斯旺男爵?听起来倒是十分悦耳,但塞壬女妖那夺命的歌声同样宛如天籁之音,这是足以梗死人的硬骨头,还是份带毒的礼物,不,领地如此但头衔未必。


思绪在脑海里如万马奔腾,少年却摸着唇上渐渐长起的须绒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此时悬岩厅内如此安静。


他看向莱纳德,他才注意到后者的脸色和那天他在长老岩跟摩根回答完关于巴伦的问题近乎一模一样。


你可以在心里知道但永远不能说出口,看样子我没从你那儿学到这手啊,摩根,特里叹了口气,无奈摊了摊手。


「父亲大人,是我妄论......」


「你觉得我对王座有想法。是吗?」


莱纳德露出令少年也有些捉摸不透的微笑,但下一刻他摇了摇头,接着表情变得无比寒厉,那碧绿苍老双眼里闪着锐利的光。


「我父亲,你祖父没能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血染的病床上,所以我尚有历代家主都未曾有过能够倾听前任家主遗言的机会,我还深深记得当时他受的斧伤自左肩延至右腹,十余条绷带都包不住口子,当时康罗搜刮了堡内所有绵羊的肠子以此制成的羊肠线也不足以缝合深深的伤口,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纳维亚寒铁斧的寒气侵袭体内的同时也延缓了流血的速度,老家伙在明白自己即将被逝者带走后,他对在场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我的母亲和妹妹都只说了句『好了,他妈的都走吧,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接着深深吸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口气,最后对着我说了同时也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我要死了,剑给你了,人归你了,好好活着,但我最后要你一句承诺,答应我,儿子,即使所有人都将死去,你也要保证......』」


到这最后一句时,挺直腰板的夜鸦堡伯爵却颔着头,此刻本该狠厉的语气却变得无比沧桑乃至于颤抖,甚至让特里产生一种眼前这个男人在忏悔的错觉。


「家族名誉永存。」


莱纳德细声说道。


「那就是我最初发的誓,现在我再解释给你一遍,你母亲死了,我不久后也将死去,你的兄长会死,你的姊妹会死,你也将死去,但你们会留下子嗣,而他们也会有寿命终至的一天,人皆有一死,无论超凡与否,都会腐烂归于泥土,这是人类纪元得以开启的基本法则,但同时我们代代相传,思想与记忆在血脉中得以亘古永恒。」


巴伦家主转过头,看着悬岩穹顶上的图腾枝桠。


「我父亲以及他的父亲再到他父亲的父亲,近两百多代家主的信仰就是如此,为此他们付出无数惨烈的代价,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这句话,家族名誉永存。」


他们?特里心中生起疑惑。但就在此刻莱纳德转过头来看着他,沙哑承认道。


「但我从未履行过。」


整个大厅陷入寂静,少年面对这反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儿子,我是继纳莱昂多家主后,新圣历这四百年来最接近抵达这个目标的家主,从过去二十年间我有过无数机会去接近无数王座,卡特二世向我提过数次联姻,既有关于你哥哥也有你姐姐,诗亚歌方面则谋划过皇室二公主和我这个丧妻的糟老头子的相关计划,所有藏在这些高贵国王皇帝背后企图无疑就是为了世人口中的传奇血脉,呵,不如说是高贵的『种马』。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你一样质疑我们古老的血统到底是荣耀还是诅咒,光看看这厅堂楼下那些破书里记载的历史,这四百年来巴伦历代家主最后的下场,有时候我在想城堡里养的群鸦到底是为了替我们传信送宣还是为了等待享用我们诸侯的尸体,曾经的狼王瓦汀尼在葬王岗惨死群狼之口,金鹰花王朝的建立者,纳莱昂多宣誓效忠的封君——亨利二世曾统一茹迪七领,而死时却众叛亲离,孤立无援,他最小最疼爱的儿子也向他举起反旗。群鸦享用失败者也不挑剔胜利者,君侯的下场往往就是乌鸦的肚子,而夜鸦堡......我们一直都住在乌鸦的肚子里。」


特里未曾意料到自己今天竟然会看到这个男人落寞的一面,但那份落寞转瞬即逝,伯爵的绿瞳在眨眼片刻即坚硬如他身下的灰白枯木。


「但这都改变不了我们自己扮演的角色和将要所做的事,遵守誓言要付出代价,不遵守则要付出更为深重的代价,我花了二十多年偿还这些代价,为了你哥哥能够走得比我更远,而你,特里,也许会走得比他更远,不,你将会是百年来屈指可数走出北境的巴伦,你已经走得比他更远,而现在我想要你答应我,你的父亲,亲口告诉我你会履行我们家族的誓言和影子家主的义务。」


在听了这么久,『精通谎言『的特里当然能分辨出自己老父亲话里其中的真假,至少基本都是发自真心的心里话,这就是久违的所谓父子交心吗?只要简简单单的一句『是』,自己就能获知老头子的所有布局和谋划,就能从棋子正式变为棋手,这就是教自己坐在椅子上的含义吗?棋手永远坐在椅子上,而棋子永远站在舞台上。


坐在青铜冰钢椅子上的少年取下手上的戒指,银戒反射的光线澄澈如天上的晨星亦如那日所见的含水双眸,他没有再次戴上反而拳握住戒,接着认真看向父亲。


然后细声问了一个问题


「那她怎么办?」


夜鸦堡伯爵皱起的眉头表示他想说的是......


「谁?」


特里一时间想发火,但他忍住了,也许老头子是在疑惑他说的是那位桑松小姐亦或是爱菲尔。


「伊洁儿·诺亚,我记得父亲你在那场招待诺亚勋爵的晚宴上给过她承诺,也是另一个誓言。」


「啊,原来是她。」


转眼间巴伦伯爵又变回了曾经小时候熟悉的模样,他摩挲着头顶有些稀少的金发,接着四根手指像弹钢琴样敲了敲,枭鹰谋划的金光自碧瞳闪过,他转而问道。


「你想让我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我会带她一同离开伯爵领,而我保证她会离呼啸湾......不......整个伯爵领远远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她永远不回来。」


永远都不回来,声音在心中久久回荡,少年不知是在向谁发誓。


「流放,按照以往针对不上台面的普通小贵族,这倒是个处理办法,但什么都不做?这不成,更别说她不是有可能是个继承上古龙裔,极端危险的定时炸弹。」


「你在她父亲和我们面前给过她承诺。」


「而我还告诉你我们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和必须要做的事,我确实见过她,她是个好孩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她过上......」


刚刚还算得上慈祥的亲父在转眼就消失不见,他停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


「如果没有那份灾厄和血统的话。」


少年从椅子上站起身,看着自己的父亲提醒道。


「她没得选。」


而莱纳德此时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也一样。」


「不一样!呼啸湾那边我早已处理干净所有痕迹,除了哈瓦那·伊格自己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为其作证,而他是你的城堡总管,你的下属,只要你动用手上的权柄完全可以压下这件事。」


「那你何不思考我又是怎么得知消息的?还有那个女孩儿的名字?特里,我的儿子,在这方面你还太天真。」


「因为你派人监视我,而那也不算证据那只是你的推测,出于你对我的了解,你别以为这番话能糊弄得了我,我不是孩子......」


「你把她藏在红灯区的一桩青楼里,红砖搭砌的屋子,我说的是否正确。」


少年一时间哑言,但接着他冷静道。


「但她并不在这儿。」


「终于意识到了这点,小子,我不是你之前所认为的冷面无情的人。」


伯爵此时笑了笑,接着露出无比冷酷的表情,他严肃纠正道。


「而且我说过无数次,别让情绪左右你的行为。」


特里依旧装作充满怒火的冷冰冰模样,但心里长舒一口气,因为这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中。


关于伊洁儿的事,他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那条项链才是关键,上次的失误足以令他铭记终生,由此他花费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锻造那条晨星项链,自伊洁儿给它命名的那一刻起,伊利斯之海的星火会跨越时空的阻隔将其照耀,银白审判永不熄灭。


此刻的巴伦伯爵朝后挥了挥手,夜光当即振翅飞离,而少年的大脑急速运转,最后他谨慎问道。


「你在等什么?」


莱纳德笑了一下,接着问了个问题。


「老鹰会等什么?」


「等着猎物出洞,直到丧失警惕。」


伯爵哼了一声,随后陈述道。


「哈瓦那直接向我建议组织讨伐队,整合我们全领唯三的史诗强者外加雇佣冒险者公会老牌屠龙小队,各自装备我们家族最珍贵也是最危险的对传奇鹰具,作战计划则很简单,以你为诱饵,在呼啸湾放出你在试炼中深受重伤的假消息,地点则定在鹰眼城外十瑟里开外北冻冰原哨兵山丘的隘口,玫瑰大道的路会由阿莎领主大人派人封锁,短时间内港口每条船都会被扣留,那个女孩儿想去夜鸦堡找你只得跟随商队或雇佣驿站马车,也许会联系自己的父亲松树堡的诺亚勋爵。」


真是个好计划,特里心想,哨兵山丘曾为冰霜巨龙栖息地之一,自邓肯家族的屠龙军在四百多年前射落最后一条巨龙后为斩草除根,他们将整个山丘撒满荆棘铁树的种子,高耸荆棘枝桠宛如一张紧密罗织的刺忘将山丘包裹,海岸森林由此而来,所有会飞的活物除了修在隘口危崖两边的两座瞭望塔和灰石密闭拱桥外找不到一丝落脚点,最为关键的是荆棘铁树具有天然抗魔性,制作禁魔镣铐的必需素材。更不消说山丘隘口本身易守难攻的地形自第四纪元千年来就有无数兵马命丧于此。


「所以还是由哈瓦那大人——伊格家还有欧德家族的人动手。」


特里笑着回复,但脸上的微笑十分冰冷。


「也就是说依旧不用脏父亲大人您的手,多么贴心啊。」


「谨言慎行,我教过你。」


冥死枭鹰瞪了少年一眼,接着侧过头缓缓说道。


「这只是假设,我并没有答应哈瓦那大人的请求。」


「那会是什么让父亲您迟疑呢?让我猜猜,不会是您刚刚向我说的家族名誉永存吧?」


巴伦伯爵此时又瞪了眼自己的二儿子,接着缓缓道。


「这几个纪元以来有过无数掌握传奇伟力的家族,瑟雷利安,康佩坦斯,瓦罗兰娜,波罗提斯.......所有这些家族因血统而兴,最终也以此而亡,我们家族能延续至今的理由不是因为世人神话的血脉而是祖训,足以毁灭城池和征服世界的力量必须受到管束,持剑者与持戒者的意义就在于此......」


「我明白了。」


金发少年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他笑了笑。


「你认为我能控制她,然后......」


特里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微微摇头,看着自己父亲那双眼睛直至抵达灵魂深处。


「你觉得她能被拿来利用,替我们家族卖命,我说的对吗?」


悬岩厅里的沉默振聋发聩,莱纳德无言地看着特里,后者也无言地看着他,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你爱她?」


莱纳德疑惑问道,特里没有回复,所以伯爵接着陈述。


「如果是真的,那就有些奇怪了,据我所知你和那个女孩儿相识许久,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但从那场晚宴上,还有根据你姐姐向我反映的,孩子,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动了真心,难道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让你......是因为她的那份血统让你觉得她配得上你了还是什么其他因素,但根据我的观察,自你姐姐那次除了圣母院那一晚你们还有什么额外的接触?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是你亲自把她送进......」


「够了。」


特里从椅子上站起身,摊开手,接着露出无比爽朗的微笑问道。


「说说你的条件吧,父亲大人。」


莱纳德的表情有些狐疑,少年看出了他的狐疑。


「您是对的,我能怎么说呢,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您的鹰眼,您总是对的,父亲,难怪是王国永远的边境伯。」


他笑着解释,接着催促道。


「开出您的条件吧,要不然哈瓦那大人快要把我打入地牢了。」


「他敢?」


伯爵强调。


「那只是计策并非事实。」


「我知道,一个小玩笑而已,快进入正题吧。」


特里站起身,走向图腾桌,和自己的父亲肩并肩。


「我会答应你的,那份誓言,父亲。」


这话终于让莱纳德放了心,他开始解释。


「首先让她到夜鸦堡,我会在此召开欧伊会议,我们家族内部所有重臣都会出席。」


「一个法庭,好极了,父亲。」


「听证会,她会以首席目击证人的身份出席。」


伯爵平视少年纠正道,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儿子已经和自己长得一样高了。


「夜鸦堡总管遭到袭击重伤的谣言必须得以『澄清』,事关家族威望和安全。」


「那哈瓦那大人带进去的那几位鹰徽卫队成员的命呢?需要她来背吗?」


「这倒不用。」


莱纳德淡淡道。


「没人会提到圣玫瑰教堂,此事已经结案,而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会议,我需要一个理由让哈瓦那接受,而关键目的是我想看到那位女孩儿的力量到底能做到什么样,阿莎,哈瓦那,穆恩三人应该能看出来。」


服从性测试,少年心想,但现在还得忍,他接着问道。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乖乖地让那位小姐孤独地站在受审席上接受一个又一个大领主的盘问啰?」


「孤独?不,怎么会?」


「会有谁站在她身边呢?父亲您该不会让我牵扯进这个烂摊子去吧?」


「不。」


夜鸦堡伯爵如此否认,接着总结道。


「事实上会是她的父亲诺亚勋爵。」


特里彻底哑言,莱纳德还以为他没理解到。


「还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计划,她也许会联系自己的父亲松树堡的诺亚勋爵,此事我们早有预防,诺亚勋爵早就被我们邀请于此,而我想如果有父亲在场的话那个女孩儿也许会更加......好吧,至少说话时安心一点。」


人质。


少年竭尽全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父亲,我终于明白您为何如此有恃无恐的底气所在,恭喜你,您真是神机妙算,事情的每一步都被预料至此,到了此刻我无比庆幸是你的儿子。」


否则我早就杀了你了,而更现实的一点却是你会比我先动手,特里摇了摇头,内心决断已出。


「但你最终没料到最后一步。」


伯爵疑惑道。


「哪一步。」


特里平等地注视着他,清晰说道。


「我。」


接着他将手中银戒拍在亘古千年的图腾木桌上,上面传来的颤抖足以震动王座。


「我拒绝这一切。」


夜鸦堡伯爵眯了眯眼,冷声说道。


「你觉得我是强迫诺亚勋爵前来的?不,我派人告诉了他女儿的情况,在听完后他自愿前来夜鸦堡。」


「我完全能明白这一点。」


没人会伤害你,再也没人能伤得了你,脑海中回荡着他的声音,特里无比坚决地否认道。


「正因为如此我决不可能答应。」


巴伦伯爵的表情顿时凝固,坚实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还在强撑。


「为何?」


原来真的会生气,特里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荒诞,此刻他的心情平静无比。


「因为就像你说的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而无比相似的是我们同样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


「荒唐!」


「更荒唐的我还没说呢,父亲,请容我再重复一遍。」


少年最后笑了笑,然后表情变得无比狰狞,他像雄狮那般喊道,整个厅堂终于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我绝不可能让她像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样偷摸着到夜鸦堡,更不可能让她日夜活在你们的监视之中;我决不可能让她再见到她的那个混蛋父亲,更不可能让你们这些人像打量牲畜一样对她评头论足;我决不可能让她参加什么狗屁听证会还是审判,更不可能让你们,对,所谓的大人发起审讯,倒反天罡,凭什么一群连小女孩儿都怕的懦夫有资格去审判她;最后我决不可能让她参与进你那家族计划之中,更不可能说服她替任何人卖命,去他妈的家族和义务。」


也许他该像小时候那样对眼前这个男人感到恐惧,但少年毫无畏惧地直视着那双阴沉得足以吞噬一切黑暗的眸子。


「你。」


如果夜鸦堡伯爵会愤怒的话,至少从这句话特里没有看出来。


「背叛你的家族。」


「这您就错了,父亲,此行前来我可以认下无数罪名,但唯独这点我不认。」


他如此回复道。


「凡人终有一死,这没错,你我都将会有成为逝者的一天,但她不一样。」


碧绿双眼亮如火炬,他如此确信道。


「她会活的比你我更久,看的比你我更多,也将走的比你我更远。」

「相信我,父亲,在时间的证明下,你我凡人的谋划对她而言都是些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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