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听完这一席话,夜鸦堡伯爵的脸色活像炉火中炙烤开裂的柴火,只差劈里啪啦的声音作伴,而眼睛像地下最深的一泓冰池一般黑暗,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不怕他,再也不会怕他,但昂着头并没有任何好处,除了显得自己幼稚外,呵,刚刚那番话就足够『幼稚』了,特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随后看着那双绿得发黑的眼睛,没有仰头亦无逃避,只有平淡对视。他本不该如此冲动,不应该这样,但已经这样。血银爪下信筒里的人皮纸本该是一条出路,但现在血银在外面,而匕首在腰间,能怎么做?也许马甲上的银纽扣能成为另一条破局之法,银月之光能为他所用,可现在该怎么到窗户,他的动作再快能快过王国剑圣?


「就这样?所有这一切,我和你哥哥为你辛苦策划的这一切,全部这一切......」


夜鸦堡伯爵以配得上这座城堡的语气开口,亦如曾经。


「他妈的都是一场笑话。告诉我,孩子。」


枭鹰家主问道。


「你满足了吗?极尽所能嘲笑我和你的出身是否让你得到满足?从以前你伤害自己变为现在如此让我们重拾希望然后再亲手将其打碎?你觉得你自己变得高明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难堪?以为这样就能将你母亲的死再次宣泄到我头上?小子,看看你的周围!」


莱纳德突然上前一步,怒火随着史诗中位的气场彻底扩散开来,厅堂颤动,夜光啼鸣。


但少年纹丝不动,伯爵走上前,距离几乎贴脸,令他足以看清这些年来这个男人脸上的皱纹增添多少以及愤怒所带来的扭曲如何。


「你以为会有观众来观看这场闹剧?你以为会有人都在乎?你觉得你这样做她就会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也许我该派人把你提前个月送来的那个女仆和你之前有过的那些女人都告诉她。当她知道这一切,你还以为那个连自己怎么牵扯进这一切都不明白的蠢女孩儿会对你这个罪魁祸首感恩戴德?你觉得你哥哥姐姐在乎你不得了?然而在我告诉他们你隐藏起来的一切,你撒过的所有谎话后,我可以在今天顺理成章地下令让他们从此不得再提起你的名字。也许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我可以让哈瓦那竭尽所能地去宣扬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你为了一个足以威胁整个家族的外人要和自己的族人为敌。你知道吗?我们家族历史上不缺这样的例子,但我不会让你这样的人在血亲相残这种诸神愤怒的事情里留下名字。我会让你走,一如既往,但我也绝不可能让你如愿。天杀的!原本我没这个打算,但现在我有了,我发誓我会动用一切力量让你自以为平安快活时,那个女孩儿将和她的前辈那样被钉在狩龙弩枪下化为灰烬,所有喜乐会变为火刑后的灰烬。你觉得你能阻止我?你觉得你被我们家族除名后真的会有其他人在乎你?你做的那些事会有人记得?不,世人能记住你唯一的事迹只有因为你背叛自己的族人而被驱逐的事实。而你在失去你哥哥姐姐的帮助还能做什么?我告诉你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巫会是第一个在你背后捅刀的人,但不是最后一个。你觉得你结交的那群狐朋狗友真的愿意为你两肋插刀?你打算私奔?带着那个小女孩儿跑?你觉得她真的会忍受的了日复一日的逃亡生活?看看你的周围!这里没有任何人!!! 」


这里没有任何人。


少年在心底重复,在听到『我会让你走,一如既往』时他就应该离开,但他还是听完整段,也许他该沉默着离开,但心里某个地方还是让他留了下来,是什么?不知道,也许是想彻底做个了解,也许是想看看有什么不同。


「这里没有任何人......」


如果放在以前沉默是伤害这个男人最好的选择,但他还是张开了口,虽然事已至此,亦无回头,但有一件事必须澄清......


他低垂目光,语气平静,简短说道。


「除了你,父亲,还有你,还有你站在我身边。」


「一直都是这样,有你站在这里。」


夜鸦堡伯爵本以为自己在心底里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面色坚硬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扉或是毫不留情地掀起又一场争吵,就像以前那样,他必须让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立场绝不动摇,自己的决定不容质疑,所有人,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但他却未曾想到会是这一句如此简单的话。


这最后的轻语将所有怒火冲散,莱纳德·克伦弗·巴伦有生以来第二次感受到那种心脏被击穿的感觉,一时间带来的震撼甚至让他脱力乃至于需要撑住桌子才能稳住身形,随后心里便只有一种声音响起。


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别了,伯爵大人。」


没有多余的话,特里躬身行了个礼,便独自扯过头走向来时的路,来到那扇大门,银月号角日夜不熄正如巴伦欧德永不回头。


他推开门,奔向自由,但下一刻白芒闪过,眨眼间少年便来到了一间陌生的厅堂。


冰钢板甲深如玄冰,银白渡鸦啼厉舐血,排列紧密的悬浮筝形盾牌和末端挂有锋银锁链的凌空十字长剑在全甲骑士前方宛如活化的铁鸟在空中散发着凛冽寒光。


这是鸣钟者的魔导构装大队,特里吃了个大惊,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不容拒绝的命令声。


「动手。」


八把十字长剑顿时从空中落下,就像锥子一般深深插入地面,少年东南西北乃至斜四方都被完全封锁,紧接着盾牌扣下盖住他的头顶,长剑末端挂钩的锋银锁链,自行动了起来,仿佛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武者甩动将盾牌紧紧缠绕加固,眨眼的功夫就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禁锢铁笼。


特里没有反抗,他只是转过头,用那双绿瞳透过锁链与剑刃的缝隙淡淡回望身后的那个人。


「带他下去」


莱纳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亦如往常,他也淡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亦如曾经。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行。」


在他背影渐渐消失前,厅堂里只留下这句话。

·

「有消息吗?」


未等安妮开口,拉雅已从她的脸得知了令她失望的消息。


长桌厅的午餐很丰盛,虽然仍然不像玫瑰宫那般讲究,每次上菜都有司仪大声宣告菜名,也没有像甜饼,蜜饯,甜味葡萄酒这样的开胃甜品和蛋糕,坚果之类餐后甜点,但三道菜都足显主人对此次接风洗尘宴的重视。


胡萝卜葛缕子汤和蘑菇,杏仁奶和鲟鱼炖的浓汤搭配小麦长面包为第一道,然后便是肉菜,蜜烤鹌鹑,榛子松鸡,香烤鲤鱼,压轴的大菜不是喷火烤孔雀而是大蒜醋汁酱牛肉和阉鸡佐以蜂蜜渍梨和樱桃,最后一道收尾菜是乳清奶酪,胡桃枣椰馅饼,浆果果冻和各种样式的水果。


十分丰盛的洗尘宴,甚至丰盛得和这座城堡格格不入。她在喝了第一道浓汤吃了些面包便放下餐刀与汤匙,不是因为味道不好,呼啸湾弥漫海腥味和重香料常常令她反胃,很显然这儿比伯爵府邸的饭菜要可口许多,但在尝了第一道浓汤,不由自主与前些晚上喝的那碗罗宋汤相比后少女便对后面的佳肴兴趣缺缺了,如果说还有一点吃不下去的理由......


那就是此时主桌上的两个空位。


和绝大多数贵族宴会一样,出席的宾客都是按照级别高低安排就座。一张张U形摆放的有角餐桌上铺着白色的亚麻桌布,而中间凸起平台上最长的灰白长桌就是供主人和贵宾专用的主桌,后面还悬挂了一块专门用作挡风的红绸盖布,甚至配了一位切肉人。一开始拉雅还感到高兴,因为自己在主桌上的座位十分靠前且只在主位右侧的一个座位之后,这和自己的猜测相符,显然巴伦伯爵大人并未和那个人在婚约上达成一致,依然遵守原本的约定,这证明自己此次冒险仍有价值所在。


直到第一道菜上来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座位仍然空无一人时她才隐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而这种感觉在那位康斯坦斯管家带着严肃表情进入厅内后逐渐变为不安。照常理而言,这样的宴会厅里显贵们应该聚在一起推杯换盏,脸上挂着虚伪谄媚的笑容,以『奉承』之意行『打探』之实,或是以『贵族社交』之名谈『利益媾和』之行。一开始拉雅无比庆幸自己在主桌,因为这样便不必和厅堂靠外的人交谈,他们大部分都是骑士,北境小贵族或是城堡里的内臣,有的人还是这些日子路上的同行者,她在路上都未曾与他们过多交谈,而到现在也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面对他们,更别说在自己刚刚下车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所干的蠢事后,但实际上经过拉雅观察他们大多数人并不像南方人那样『矜持』,大多数人饮酒时挂着的笑容并不虚假,赌拳喝酒,打闹嬉戏,就像许久不见的战友。


而主桌这边的气氛反而不妙,主位和自己旁边的座位无人,那最显眼的就是自己还有切肉人—一位可怜的小贵族侍从少年,拉雅本来想拒绝他为自己切牛肉,但对面的女伯爵早先一步拒绝了他的侍奉,看到他那带着雀斑的稚嫩脸上因紧张和尴尬而泛红时紫发少女也说不出和那位夫人一样冰冷的拒绝之词,当然她没有下口。


本来等贵宾全部就座之后,大家彼此举杯祝福,互致贺词,宴会就该喜洋洋地开始,但现在主人没到而此次接风宴的客人也没到,现在主桌上的气氛竟是如此诡异,最后还是那个讨人厌的城堡总管代替主人发话开始互相介绍,这时她才缓过神来开始动脑子记忆。


拉雅对面的人就是最开始刁难人的那位号角地的阿莎,此时的女伯爵脱掉了铠甲换上了淡绿色锦绣高领裙服,美丽年华早已逝去,但气质却依旧出众,这份气质这令她想起呼啸湾的伊丽莎白而面容却想到那位爱菲尔。少女本以为女伯爵会对自己同样带着敌意的目光,但实际上她只是对其打量一番,简短礼貌问候后便不再关注。接着她认识了瓦伦丁大人,后者华丽的紫天鹅绒上杉短暂吸引了她的视线,而他那饶有兴趣的好奇目光则令她想起有些难以回首的记忆,而她也犯了今天的第一个错误—让他看出自己笑容的勉强,他主动向自己道了歉,这反而令她更加尴尬;然后她认识了那个总是睡眼惺忪的人竟是伯爵的狩猎总管;百闻终得一见的黎凡特家族贵女,没想到却是一个她一眼就能看穿的简单人物;哈瓦那家族高大的长子哈登,他那双和总管近乎一样的眼睛令她有些不安;穆恩·欧德,他那和蔼但疲惫的眼神很难想象他和那位女伯爵出自同一个家族,甚至还是一名将军......还有其他很多人,曾在伊丽莎白定期举办的茶会见过,但不甚重要,而最后认识的是一个身着加绒灰羊毛骑士服的十一二岁女孩儿,有着不同寻常的苍青短发,那双灰色眼眸闪烁淡芒,似若玄冰,凭直觉判断她绝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因为与那双玄冰眼眸对视让她本能觉得这不是一个女孩儿。这些人本来改由她和那个人一同面对,该有他向自己介绍,而现在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在此是何等的孤立无援,不禁令她回忆起在呼啸湾伯爵府邸的平静日子。


「看样子事情不如人意啊,桑松。」


稚嫩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挥手告别女仆后拉雅整理好心情,强装微笑转过头看向那双仿佛冰做的眸子,她意图将话题转向其他。


「露帕小姐,我只是有些胃口不佳而已。」


「我说的可不是菜,不过这么美味的菜都吃不下,你也真是精贵人儿,还是说桑松只吃素?那可就怪了,难不成你们还有斋戒的习惯,但我听说也不是不能吃肉,鱼肉应该是可以的,可惜这条烤鲤鱼你也看不上。」


苍青女孩儿刚刚将一只烤鹌鹑连着骨头嚼碎咽下,接着毫不顾忌地舔了舔娇小手指上沾着的蜂蜜。


「露帕小姐,我知道您是在说笑但这番话给其他人听了或许会太过招笑,降临节还差些日子呢,而且我衷心希望你早上起床时多问问照顾你的奶妈今天是星期几。」


拉雅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了,跟一个未成年女孩儿置气实在太过幼稚,但少女又觉得她应该听不懂。


「哈。」


露帕拿起餐巾潦草擦了擦嘴,随后朝着拉雅露出一个完全不是小女孩儿该有的,极具侵略性的微笑。


「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桑松。」


她肆意评价道。


「不得不说你长得确实漂亮,而且......」


女孩儿视线朝下,接着稚嫩的小脸就垮了下来。


「肉都不吃为什么胸还能长这么大。」


拉雅不知此时的心情是愤怒还是羞涩更甚,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回话,女孩儿此时又问了一句。


「所以他已经开了你的苞了?」


她的脸彻底涨红,拼命克制自己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儿一巴掌的怒火,她理智看向长桌其他座位,才发现此时主桌上几乎空无一人。


她开始回忆,离开的第一个人是年轻的切肉人,女伯爵说自己还没老到切不动肉,便将他轰走,夜鸦堡伯爵不在,没人说不,而接着席间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率先来到女伯爵旁边耳语了几句后,阿莎大人也起身说了句失陪就离开,而在菜上完后主持宴会的总管也说了些什么离开,接着是瓦伦丁,种种迹象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对面的黎凡特贵女一直在和自己交谈,直到后者也接口离开时才腾出手派安妮去问问,可没想到短短时间内整个主桌只剩下她和这个无礼的小女孩儿,噢,不,还有在座位上打瞌睡的狩猎总管。


外席间突然传来的哄闹声令拉雅察回过头,原来是一位骑士在和一位盾女掰手腕,后者好像占据上风,拉雅安慰自己是因为这些才导致她反应过慢。


「嘿,看你这表情,莫非还在等你那夫君或者......他爹?」


露帕拿起桌上的银杯,她想像大人那样优雅摇摇杯子,可在拉雅看来动作却有些滑稽,紫发少女沉默不语,想着自己也该离开厅堂。


露帕脸上显露出不满,稚嫩的声音包含着愠怒。


「桑松,难道没人教你有人问话时要回答吗?」


难道没人教你这个目无尊长的小鬼头要怎么说话吗?拉雅在心里恨道,但她还是装作礼貌回复道。


「抱歉,我是被教导有人问话时要礼貌回复,但原谅粗浅的我尚且并不知道怎么和其他物种交流,就像和地精,亚人亦或野兽交谈那样,和它们交流您不觉得这是天方奇谭吗?」


「嚯!那你觉得我是哪一个?告诉你现在情况可不妙,你觉得他们为何都离开而我们被留在这里,你那作为主角的夫君和他爹都没来是为什么?很显然他们之间出了事,而我可是知道那位老鹰伯爵对你那老公抱着怎样的想法,桑松,这场游戏的玩家可不只有你和那小鹰,我今天主动找你谈话可不是为了像你那对面的葡萄贵女闲聊八卦的,真狼从不妄言。」


那灰眸闪烁凶光,眼神冷冽如万年冰山,再次对上那双冰眸令紫发少女本能停止了呼吸,因为凶恶的样子像极了择人而噬的狼,少女咽喉处甚至有种被野兽盯住的刺痛,话说回来在路上时他们也警惕过狼群出没。


「你到底是谁?」


紫发少女茫然问道。


「和你一样,桑松。」


有着苍青短发的女孩儿笑了笑。


「都是这儿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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