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厅的门外没有接待和宣告的司仪甚至连之前站岗的那些士兵都没有,那道灰白如骨骸的门就那样孤零零地伫在那儿,好似无人在意,随处可见或是早已荒废的房间,与此同时紫发少女也无人关注,颤抖孤独地走到门前,此时拉雅才发现自己现在的窘境。
没有司仪和士兵,那就意味着无人朝里面禀报消息,难道要自己敲门?而老管家已被自己遣走,现在也无人给自己此番面见背书,想到这儿拉雅不禁开始反省刚才一时的冲动。
应该先把人利用完后踢开才对,让情绪左右自己行为实在不理智。
但紫发少女没有回头,反省可以但绝不回头,因为习惯回头的女人是走不到这里的,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将犹豫的老管家、那些可憎的女人、无情的大人们、戏谑的旁观者都抛掷脑后,亦如曾经在枫青冬露宫舞会的等候厅和更衣室里常常所做的那样放空大脑,使自己变得专注,但接下来她要改变一点:曾经她专注的对象是怎么奉承谄媚不同的男人,以让大部分王公贵族满足他们的虚荣心,贵族女性的交际理念之一,主动讲男士们感兴趣的话题,假装认真倾听,女人可以什么都不懂,最好什么都不懂,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开心,只要内心变得空洞像一个精致只懂乖巧应答的人偶就行,多么简单,她曾无比擅长,只需要在等候厅里和那些脸色确实和人偶一样苍白,身材瘦弱,病恹恹的贵族千金们待上三分钟就能做到。但现在她要改变,必须改变,奉承与谄媚换不回任何东西......
也换不回那个人。
他的母亲会怎么做?那位艾莉莎·琴·巴伦如何能改变自己丈夫的想法。少女再次回忆伊丽莎白的话语。她曾是这儿最为尊贵的伯爵夫人,是一位母亲,在那之前是和巴伦齐名同样高贵的欧德旧王后裔,还是一位盾女;而我只是被肆意交易用来联姻的物品,是一个外人,在那之前则是卑贱农妇之女,是一个杂种。拥有尊贵血统的她仅靠人格魅力便能服众,而我二者皆无;她凭事实和真心说话,活得随性优雅,而我依托谎言,以虚伪苟且偷生。
我做不了她,拉雅心想,我不是她,得靠自己,但靠不了以前的自己,也成为不了她,但我还活着,而她却死了,她已经死了......
而我还活着。
门开了。无人在意的门就这么无人在意地开了,确实如此,灰白古老的门扉再也唤不起少女内心的胆怯。夕阳最终会落下,月亮却仍未升起,但星辰已然降临,只要她不曾回头,没人能够带走她,凛冬也追不上她。
拉雅毅然踏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夜鸦堡的领主厅,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位给予自己那份独一无二馈赠的始作俑者,同样也是接下来的观察目标,也许还是自己的敌人,他有整个城堡,领地的权力乃至所有臣民作为后盾。
而自己的武器只有一张嘴,拉雅在心底里有些戏谑地笑了笑,本来应该还有一件,可众所周知巴伦伯爵不喜女色且对亡妻忠贞不二,现在倒是个制造点文章的好时机和场合,莫须有的或者刻意而为的,但这又算什么,那个人会怎么看我,廉价的爱是会变质的,肉体则越卖越贱,你瞧我还始终记得这个,而你被关在某个地方的时候会想到我吗?会想到是我而不是你养的那些个贱人婊子在为你说话吗?
「谁?」
声音好似从整个城堡最幽深的地窖传出,冷?不,是轻,轻的让整个厅堂都变得更静了,拉雅本能察觉这里在今天一直都出奇的静。勉强凭着稀稀落落燃烧烛台的火光观察,她发现夜鸦堡的领主厅只有玫瑰宫王座厅的一半大小,可立柱与走廊之间显然还是留足了给重臣、领内贵族坐着和学士、旁听百姓或站或跪的空间,但现在整个厅堂空无一人也没有很多人来过的痕迹,此时夕阳刚刚落下,点燃的烛火也难以照亮整个空间,黑色石头做成的厅堂内在夕阳落下后和墙壁一般黑暗,两把椅子各自闪着一白一青的光,一把为木头做的,好像是此地特有的图腾木所做,另一把隐隐能辨出是青铜和橡木两种材料打造。
「桑松家族的女孩儿?」
回音绕梁,一时间拉雅还以为是鬼魂在说话,而下一刻在黑暗中她看到两道明晃晃的银光,宛若月光在微风拂动的冰晶上闪烁,又像两颗她所见过最大的白钻。那是鬼魂的眼睛吗?我来到了逝者的国度?我早已在雪地里死了吗?不,心脏在颤动,我还活着。
我必须活着。
下一刻整个厅堂亮如白昼,骤然的灯光让少女头晕目眩,她将指甲掐进肉里,令疼痛逼自己清醒,恍惚间她看见了光源所在,原来是那头顶高悬的枝桠形水晶法虹灯,接着拉雅便明锐察觉那个自进入厅堂后就一直盯着她的眼睛。
要勇敢,我曾跨过尸体还有凛冬,鬼魂吓不倒我,少女稳住心神,毫不动摇地回望那个『鬼魂』,它正踩在无人座椅的灰白扶手上警惕地看着她,它有着漆黑如夜空的羽毛,三根墨玉般的冠羽和那双宛若冰晶的灰色圆眼珠子,其体型之大几乎完全盖住那把图腾木椅。
不是鬼魂,拉雅松了口气,是卡西利亚猎隼,她记得见过,就在那场他亲自下厨的晚宴上,名字是夜光,而最重要的是它属于巴伦伯爵本人。
少女注意到眼前的猎隼状态有些奇怪,其中一只翅膀上的羽毛好像有些湿黏凌乱,但接着那幽深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康斯坦斯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拉雅暗自思考,原来这就是巴伦伯爵的声音,那个人父亲的声音,她记下这寂静的声音,伯爵没有坐在椅子上,这说明什么?我将会和谁说话?
拉雅抓住回头前的时间快速思考,同时也做好回头后微笑解释自己前来原因还有屈膝行礼的准备,可回头时所看到未曾预想的一幕却让她愣在原地。
一只被戴上鹰头罩和嘴笼的银白猎隼被戴着冰钢护手的大手牢牢锢住,锐利无比的双脚被牢牢抓住不得动弹,猎隼那宽阔的背被强行靠住胸前环甲上令其翅膀伸展不开只得收好,作为『鹰具』的头罩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音,血银被束缚在这位身着冰钢环甲的男人手里,后者身上的环甲与手套闪耀着苍银符文光带。
这就是那位巴伦伯爵?那位和自己父亲一起拍板决定自己后半生的另一个男人?茹迪边境伯爵地位等同持剑侯爵,按照王国发法理他应当身着貂皮滚边镶白领的深红丝绒袍,冠冕银环嵌四金叶四银球,就像自己父亲那样以彰显「国王对最可信和最为敬爱的伙伴」的宠爱。
那么他的宠爱少得可怜,拉雅看着眼前这位面容冷峻,衣装朴素的和平民无己,可气质非凡,表情平静但眼神却有些疲惫的中年人,或者说他压根不需要任何认可,就跟那个人一样,她不由得想。
「女孩儿。」
伯爵的声音十分平静细微,她一时间差点没反应过来,但那隐隐渗汗的额头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窘迫,此时她才发现伯爵如此奇怪的原因所在,他不能动,因为他怀里的血银,接着她低头看向地面,看到了掉落在地的锋银鸟笼,一把满是伤痕勉强闪着微弱银光的黑色长剑,遍布黑色古理石地板的深入三寸剑痕与爪迹还有散落各处零零散散的黑色长羽。
「看到我脚下的笼子了吗?」
拉雅最先看见那把几近报废的魔法长剑,短暂思索后还是选择捡起一旁的鸟笼,她双手捧起银笼,拖着长裙走到伯爵身前。
艾尔薇拉,她在心里呼唤这个名字,血银停止了挣扎,莱纳德有些愕然,试着放松力道,猎隼一个箭扑便飞进了笼子,拉雅轻车熟路地关上笼子亦如她早已知晓怎么打开。
「不服管教,冲动易怒,就和她主人一样,不管是他的情妇还是这只猎隼,不是阳奉阴违就是充满危险,还和她们主人一样......」
夜鸦堡伯爵冷着脸愤恨地吐出这句话,然后一边朝着华椅走去一边摘下冰钢护手随意地丢到地上,石头与钢铁的碰撞声清脆地回荡整个厅堂,他看向地上满是伤痕的黑钢长剑,默默捡起,观察一番,在将告死之爪交给摩根后这把二十多年前由精纯度极高的矮人黑钢和鹰眼城产质最好的冰钢焊接而成的阔剑又重新成了他的佩剑,他本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个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的老伙计一起走进坟墓。可现在老伙计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最深的一处裂缝深度直达剑芯,横截面呈现出冰钢那完美无瑕的银白色,没有丁点气泡杂质乃至杂色,这说明武器本身锻造乃至材料毫无缺陷,是被硬生生凿坏的,伯爵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将报废长剑『吭』一声收入剑鞘中的同时说出上句话的最后一个词。
「毫无教养。」
翅膀受伤的夜光在椅子上朝自己的老主人『咕叽叽』地小声鸣叫,莱纳德伸出宽大的手掌轻轻安抚它的脑袋,查看它的伤口,幸好没伤到骨头,他微微抬手示意,接着夜光便乖乖将藏在身下羽毛的几个金属筒状物亮了出来。
他的又一次失策,完全没料到抓一只连亚成年都不到,出生只有个把月的卡西利亚幼隼竟然会付出这种程度的代价,但好在还是达到了目的。他背对紫发少女拿出影鸦之戒对着秘银制小信筒上的封蜡剐蹭,毫无作用,便直接微微用力想要强行拆开,但信筒转瞬便亮起银光火漆瞬间燃烧连同里面的内容一起变为炊烟与灰烬。
无聊的把戏,莱纳德丢开秘银信筒,接着看向另外的信筒,不同于第一个,它们均为铜质且用深蓝色丝带封口而不是红色火漆,这次没有阻碍,顺利拆开信筒,取出卷信,迅速扫视一遍,小小的信上写满了黑色的字迹、满满的情意还有带来死亡的破绽。
我上次问过你,姑娘,你怎能如此盲目,你告诉我爱情使你盲目,但依我看......
更使你变得愚昧,莱纳德在心里如此冷酷评价道,随后将信筒收入怀中,接着转过身将剑鞘像拐杖一样抵住地面,随后腰板笔直地坐进那把灰白图腾木椅,夜光攀附其上,好似伯爵的一顶黑铁王冠,羽毛漆黑如夜,和它的主人一样,眼睛锐利,伯爵双手交叠拄起长剑,威严而不失礼节地透过阔剑的尾锤和剑格之间看向请见者。而紫发少女就这样抱着装着血银的笼子,呆呆地看着夜鸦堡伯爵重新恢复自己的威严,全然忘记了屈膝行礼。
「女孩儿,放下笼子,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轻易地把完好的手指放在那个小畜生面前,即使蒙着头罩,那锋利的爪子也开不得任何玩笑。」
整场对话就如此戏剧性地开始了,紫发少女反应甚至慢了半拍才意识到。
「她有名字,叫艾尔薇拉。」
糟透了,她心想,我在说些什么。
「哦?」
莱纳德倒是有些讶异,他没想到这女孩儿会还嘴。
「那就怪了,我记得我那儿子给它取得名字是血银,血淋淋的血。」
「她有两个名字。」
「正如我那儿子的情妇。」
伯爵一语双关道。
「那么你是否也有两个名字?还是姓氏?桑松亦或无名氏,孩子。」
他知道我的出身,拉雅心里默念,冷静,这理所当然,他叫我孩子,他想激怒我,那更应该冷静,静如处子,不动如松。
「我......」
「先放下笼子。」
莱纳德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以下令的严肃语气。
「我提前说过,女孩儿。」
冷静,拉雅强忍住想把笼子重新打开的冲动,她现在已经差不多知道他父亲和他以及他姐姐一样在某些方面有多么令人生厌,她心想,但至少直来直去,没有虚与委蛇,如伯爵所令那样她放下笼子,终于行了一个屈膝礼。
「女人只能有一个名字正如上帝规定她只能有一个丈夫,走到哪儿都要带到哪儿,它来自父母之命,但伯爵大人,姓氏却不是如此,它承于法理,而法理规定贵族女子的姓氏既能来自其生养的父亲也能来源于另一个由婚姻所确定的父亲,就像封臣之于领主的头衔与义务。」
接着重拾起信心。
「不错的回答,聪明。」
巴伦伯爵简短评论,随后话锋一转。
「但聪明不意味着明理,你不该到这儿来,孩子。」
那我该去哪儿?你夺走了我的容身之所,我在这儿本该有场婚礼。拉雅咬了咬唇,她摸住紧绷的胸膛,向前踏出一步。
「大人,小女此番请见是为我父亲大人代表桑松家族与您一同定下的婚约。」
今天的突发状况太多,那个女巫在计划之中,但之前派夜光去处理他的猎隼血银时却出了差错刚刚还差点酿成重大失误,趁着此时少女挺起胸膛主动请言的机会,莱纳德终于能镇定心神抽空仔细观察一番今后可能的儿媳,刚刚只能算轻微试探,识人一般且须得渐进,从细微之处着手,言行再到习惯,管中窥豹虽会失误,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出错,而第一步首先为面相,俗话说相由心生,那么他看到了什么。
和传闻以及画像一致,漂亮的小姑娘,美貌无可挑剔,紫罗兰色长发、宝石般闪烁的黑红瞳眸和标致的心形脸蛋,脖颈雪白美丽,胸脯饱满坚挺,腰身有些纤细,但臀部健康丰满,毫无疑问适合生育,巴伦伯爵心想,无论血统纯粹与否,这些没影响到这姑娘的精气神,也许还多亏了她那平民母亲,至少身体健康,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像现在大多数贵族千金那样脸色苍白、病恹恹乃至心理脆弱,而最关键重要的生育条件也没问题。
「我知道。」
莱纳德接下来的话让紫发少女再次愣在原地,不,惊愕到说不出话,甚至忽略掉伯爵此时那复杂的目光。
「你可以写信还有指定信使去往旧城告知乔治大人婚礼会如约进行,时间就定在我小儿子成年试炼结束的一周内,夜鸦堡的婚礼没有订婚的流程,你父亲如果愿意亲自......不,多半不会,但你可以我的名义告诉乔治大人,就算是派代表,无论何人,只要前来夜鸦堡我都会以最高规格的礼遇来招待,这场婚礼不涉及家族纷争乃至政治立场,只有热闹和喜庆。」
只有热闹和喜庆,伯爵看着龟裂的石头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很快他缓过神来。
「夜鸦堡太久未举办过喜事,自我夫人去世后这是第一次,你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孩子,我向你保证。」
除了盛大以外我保证不了其他任何东西,莱纳德诚实地在心中说完真话,亦如过往面对无数请愿之人,接着他观察,同样亦如曾经对付无数家族外人,他又看到了什么。他看到少女表面上依然是那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就像桑松家族的人那样,沉稳不骄不躁,习惯了等待与思索,有着相当定力,那么你脑中是否也和你的族人一样装满了盘算与心计?
伯爵没看出来这些,却反而看到了那张心形的脸颊两侧染上不甚浅显的红晕,那先是羞涩低头掩饰,随后他又看到伪装没有触及的黑红瞳眸中那幸福与喜悦的晶莹,显然她爱这场婚礼,这说明他之前的选择没错,出身较低对于他那糟心软弱的小儿子而言较为合适,贵族私生子女虽大多在性格有着缺陷,要么自卑或者自负,但视天赋和情况而言这或许是优点,大多只是渴望认同,身份卑微者也更容易满足,而最重要的是永远不会超出他的掌控以及康斯坦斯的管辖,就算有些小心思,身份与血统已经注定掀不起什么波澜,保持家族内部稳定,为此在贵族社交圈稍微丢点面子的代价根本无足轻重,更何况让敌人轻视永远不是一件坏事。
「谢谢您,大人,我发誓,我会尽力做一个忠诚贤惠的好妻子。」
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拉雅难以想象自己回应的声音竟会如此颤抖,她努力想保持冷静,一方面她很高兴,甚至高兴到不敢承认的地步;而另一方面,自己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如此轻易乃至简单到有些荒诞的方式实现让她产生了一种不现实感,那个人之前是那么抗拒,如此不情愿,结果到头来自己还是赢到最后。她低下头以掩饰羞涩还是喜悦,那不再重要,然后.......
她却看到了脚下的艾尔薇拉。
笼中鸟戴着头罩,但她此刻却能看到它的眼睛,那双赤红的双眸紧接着幻化为绿色,接着血银猛得撞击了一下笼子,符文战栗,啊,笼中鸟。
不要看,不要想!心中的一个声音如此呵斥,它充满愤怒。求你了,别去想!声音由愤怒转为哀求,苦苦哀求,亦如过往的自己,就这样吧,装作不知道,相信他,他是那个人的父亲,巴伦家族的家主,他能决定这一切,那个人会听他的,会像你这样低下骄傲的头颅,会顺服的,因为他了解那个人甚于你,这用得着怀疑吗?他是那个人的父亲,理应比你更了解那个人,比你更......
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从小到大也没有母亲,也不喜欢我的父亲,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了解的那个人如此说道,我恨他们所有人。
她醒了。刚刚所有的喜悦与幸福宛如那日的雪景,无比美丽却充满危险,她差点就回头了,回头就完了。别忘记你原本的目的,笨蛋!少女在心中如此骂道,她重回冷静,尽管这冷静源于被自己撕裂的美梦,但至少不会在无知中放弃自我从而撕裂自己的内心。
「伯爵大人,我到这儿来实际上还有个请求,不,不如说这才是我的目的,我想要和您商讨关于婚约的一些细节......」
拉雅仔细斟酌一言一词,为接下来的话,自己的真实意图做着铺垫。
「婚约的一些细节?孩子,关于你嫁妆的谈判我和乔治大人应该早已商讨妥当。」
难道是关于婚后财产分配和孩子监护权的问题,伯爵心想,还是增添条件,索求物什。
而少女接着步步为营,循循诱导。
「不好意思,大人,是我个人出于对婚后生活的担忧而提出的一些请求。」
果真如此?夜鸦堡伯爵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临时加码虽有些不齿,但也能理解女孩儿的想法,这是第一次见面,在婚礼举办之前,可以解释为先小人后君子的做法,如果这就能换来一个能够和睦相处的儿媳也不是件坏事,为此莱纳德也可以付出相当的东西,土地,财富和名望乃至一些管理仆人的权力。
「提吧,孩子,看在你刚才誓言的份上作为伯爵的我会尽力满足。」
现在我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但永远别忘了代价为何。尽管视你们接下来的相处情况而言我也许会拿掉你们第一个孩子的监护权,但孩子,你爱这场婚礼,这很好,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爱的东西——这场婚礼能给你带来的东西,告诉我你爱的是这座城堡,巴伦家族所拥有的广阔土地;爱的是在呼啸湾的奢侈富裕的生活,巴伦家族所具有的富饶财富;还是伊丽莎白带你莅临贵族沙龙的尊敬与谄媚,巴伦家族所持有的豪门威名。
「感谢伯爵大人您的宽宏大量,现在我请求您让我与我的未婚夫见一面,自清晨抵达城堡以来我就与他失去了联系,而在此地所见到的种种让我非常担忧他此时的情况。」
图穷匕见,拉雅再次上前一步,挺立胸膛。
「能否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我想当面确认他的安全然后便是他对于这场婚姻的意愿。」
这下轮到坐在椅子上的伯爵发愣了半晌,接着便是不解,他如以往那般控制自己的情绪。
「女孩儿,我已经给过你承诺。」
「可我要的不是大人您的承诺。」
少女甚至有些哀求道。
「我要的是我的未婚夫。」
她爱的是人,先祖在上,怎会是这样?莱纳德此时才察觉到,震惊让那张代表伯爵与家主的脸变了样,而接下来他意识到的另一个事实则让他的震惊转瞬化为恼怒。
他给不了,身为巴伦伯爵,王国四大边境伯之一,七大豪门其一掌舵者,坐拥整个伯爵领乃至富饶财富的他却唯独给不了她这个。
「特里须得闭关修炼以备家族成年试炼,女孩儿。」
巴伦伯爵不动声色道,自己撒谎的事实令他不堪,但更加使其愤怒的是他再次忆起不久前的争吵,不,他没有错,也不会错,我怀里的东西即是铁证。
「我......我不明白,伯爵大人。」
「你不必明白,姑娘,事关试炼,刀枪与女流之辈无关。」
拉雅短暂被呛住,她盯着伯爵身旁那把较小无人的橡木青铜座椅,沉着回击。
「那么盾牌与战斧呢?大人。」
莱纳德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少女没有在意,接着说道。
「大人,与我们同行的凯·冯斯爵士曾向我那夫君担保他实力足以通过试炼,我想作为教官的他所说的话应该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夫君?孩子,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吗?你的夫君可不打算做你的夫君。莱纳德想到自己怀里揣着的那封信,莫非这也让你变得愚昧?可这又从何而来?难道你也......多么的讽刺,但他依旧也只能冷言道。
「他说的不算。」
「那么谁说的才算?」
你硬是要抬杠到底?礼貌暗示好似未起到作用,莱纳德业已失去耐心。
「我。」
伯爵站起身俯视台下少女,语气十分冰冷地说出本该由司仪或是夜鸦堡大学士代言的话。
「夜鸦堡伯爵、茹迪边境守护、北民守护、王国之剑、教会之盾、北海大统领、北鹰剑圣和诗歌骑士团的成员,姑娘,你现在明白了吗?!」
而我,乔治·唐·桑松的私生女,本该无足轻重,却凭一纸婚约,不,由您这位尊贵的大人牵线才能走到这儿,能站到尊贵重要的您面前,是啊,我明白的很,拉雅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在蔷薇庭宫廷之中莱纳德·克伦弗·巴伦的名字有人嫉恨有人敬仰,前者占了多数,可他们绝不会小瞧其名号,但头衔须得他人奉承传扬才有其效,而在此时此刻这里没有他人应和,少女眼里看不到传说中那个大破维曼海盗的冥死枭鹰,只看到一个掩饰满腔恼怒与愤懑的中年人,因为几句话就破绽百出,就因为自己......
因为一个什么头衔都没有的贵族私生女。
「大人,那么那位提前数周将信寄给呼啸湾的摩根大人和伊丽莎白大人,准许我未婚夫前来夜鸦堡参加成年试炼的巴伦家族族长又是谁?那位允我提前与特里大人在婚姻前相会以互相了解派伊丽莎白大人教导小女的伯爵大人又是谁?还有那位摩根大人、伊丽莎白大人、爱菲儿大人和特里大人在府邸里餐桌上沙龙中口口相称的父亲大人又是......」
「够了!」
找到了,拉雅心想,接着她目视着莱纳德脸色为之骤变,伯爵面具已然脱落,面具后过往沙场上的凶戾再也隐藏不住,中位史诗的气场随着气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刷着古理石地板,羽毛、护手被吹飞,钢铁和石头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毫无超凡力量的少女勉强稳住心神,面色则变得无比苍白,但她此时脑袋里却在想他父亲发怒时的模样果然和他一模一样。
「女孩儿,我准你提出请求,但并没有准你问任何问题!我更没有被人质问的习惯!前面我姑且看在你第一次请愿见面的份上解答你的疑惑,原谅你的无礼,但你错把这些当成纵容,你以为你与我儿子的婚约就意味着你就能干涉巴伦家族事务?不,我告诉你这根本不可能,我本以为你足够聪明,但显然我看走了眼。」
聪明不意味着明理,大人您刚刚才说过呐,她于满头冷汗中露出一个病态的笑容。纵容?干涉家族事务?看走了眼?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找到答案了,答案就在『父亲』二字。
「下去吧,姑娘,记住今天的教训。」
莱纳德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紫发少女,很快恢复了冷静,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一时间面色复杂,但最终他还是冷着脸补上最后一句。
「如果你还想融入巴伦家族并在这儿生活的话。」
不,我不会在这儿,我会去蔷薇庭,一个和这儿截然不同的地狱,拉雅在心中回复,但不是宫廷而是亚里斯学院,会和他一起,她向前一步,接着双膝跪地,双手相合做出祈愿的低姿态。
「伯爵大人,我知道特里大人冒犯了您,他理应受到惩罚,但特里大人他毕竟离家这么些年孤僻习惯,不擅长与人沟通,而且数日奔波,大雪漫天下,兼顾引路与照料车队责任的特里大人难免心神疲惫,神志不清,那些胡话绝非他有意而为之,更何况他是为了早日抵达夜鸦堡履行家族责任才如此兢兢业业,他对您还有艾莉莎夫人的爱戴即使这么多年也未曾忘却,我和康斯坦斯先生还有呼啸湾的许多人都可以作证,他绝非故意而为之,大人,求您慈悲为怀,看在他是您和已去世的艾莉莎夫人的亲生子嗣的份上,至少......」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紫发少女满脸都表达着惶恐与不安,像一只迷途的幼鹿又似一朵柔弱的紫堇。
「让小女见他一面,大人,我会说服他的,会说服他回心转意的。」
你要说服他?说服一个从头到尾压根都没提过你,一心想着和另外的女孩儿私奔的他?还是说服我放他出来,好让他抛弃你逃走?给你落下一个臭名声坏了你一辈子?不,想必我已经坏了你一辈子。莱纳德背对着她,心中充满苦涩。孩子,你又为何如此盲目?明明我才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人,为何你就不能乖乖听话从这里回去等待安排?为何你也和我那儿子一样一心寻求真相却忽视其背后的毁灭?
夜鸦堡伯爵再次后悔为何今天将康罗、艾克特爵士还有穆恩等人从领主厅全部遣走,这样这个无畏的女孩儿就能如往日那般被带走消失在眼前,他想要宁静,所以打发走了所有人,但也没有关上门,因为他心中也期盼着某个人能说服自己,但那已是很久之前,久到自己身旁座椅尚未空荡荡,那时还会有人会反对自己能说服自己,现在我该找谁?艾莉莎?吾爱?这里只有空荡荡的大厅,这里无人应答,这里只有四壁回荡着的声音......
还有眼前这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姑娘,为了她自以为贵重的婚姻却在我那小儿子眼里连谈资都算不上。
「站起来,姑娘,这儿已经很久没有教人下跪的习惯,请愿者也一样。」
中年男人缓缓转过身,那双绿眼睛已经褪去了一直以来的尖锐与犀利,只剩下无力还有极其复杂的眼神,紫发少女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孩子,如果你真的想要一场婚礼,那么我才是真正站在你这边的人,而现在我再次郑重告诉你在此时退场你还能剩下体面还有今后的安稳,但如果你执意前去,我确信你绝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关于我那儿子的真相。」
莱纳德那翠绿深邃的眸子望向她时,拉雅却看见了曾经那个人的眼神,怜悯,那是怜悯,那足以令灵魂颤抖的怜悯。
「不管他给你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孩子,我得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往往令人痛苦而又......」
「绝望,是的,还有绝望。」
她从地上站起同时补上了最后一个词。
「大多数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世间也少有真相可言,但是,伯爵大人,我不是大多数人,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有那份承担的坚强,因为我很早就明白生活往往不如心意,神明也总是残酷不言,痛苦与心碎早已填满我的年华,倘若我不坚强......」
拉雅发誓不再颤抖,她的声音亦是如此。
「今天我就不会站在这儿。」
枭鹰伯爵凝视良久,似乎还在探寻她的动机,喜欢看就看吧,我再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拉雅心想,我除了那个人给的尊严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
「我夫人生前时常批评我总是小看女人,而我的回答是除北境女子以外的女人。」
伯爵看着眼前的紫发少女,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将视线放平。
「但每次她都是对的,而我永远在错,总是如此,不管怎样,小姐,如你所愿。」
莱纳德从怀中抽出信筒,举过肩膀,夜光心领神会,扇起翅膀,一把抓起,滑翔着将东西送到紫发少女手上。
拉雅看着手中的信筒,上面的深蓝色系带令她想起那次化妆舞会,第一次意识到他是那个人的场合,还有第一次见到那个戴着猫眼面具落下吊袜带的蠢女人,她随后望向面前伯爵。
「他情妇给他写的信,不是我召见的那个。」
莱纳德如此解释,不带任何感情。
「是另一个,现在还在呼啸湾的那个,为了她而跟我闹翻的那个,为了她居然敢威胁自己家族的那个......」
伯爵音调逐渐变高而又落下,如升起的铡刀那样落下,他补上最后一句。
「他爱的那个。」
多么荒唐,少女思考过未婚夫和他的父亲闹翻的种种原因,却唯独没想到这个,她最终还是颤抖了,在这里她孤独而疲惫,因只她一人而孤独,因责任在身而疲惫,但结果呢?不,不会是这样的,不可能会是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
她急不可耐地拆开了信筒,那系带被扔在一旁,她打开羊皮信纸,但仅仅扫视一眼就足以让她开始痛恨自己识字的事实。
三天一封信,除了我爱你,我还能再说些什么话呢?——信里的第一句话就足以让她丧失理智。
特里,这难道还不够吗?我想是不够的,我想怎么也是不够的,就如你于我一样,特里,你知道吗?我曾以为只要有水和食物,无论怎样卑微都能活下去,可现在和你离别后我才发现从很早之前你对我来说就像食物和水一样不可或缺了;我曾以为习惯了孤独和寂寞,可现在我却觉得白昼如夜,长夜漫漫,我在想你,也在等你;我曾以为无知无觉冻死在凛冬黑夜里是我最为悲惨的结局,可现在我却觉得不及你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的痛苦的万分之一,我一想到以后也许你再也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胸口似乎缺失了一块,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对不起,特里,我好像又哭了,在那天之后本来我都偷偷发誓不会再哭了,但我想,现在我应该不会再因为悲伤而哭泣。嘿嘿,告诉你哦,特里,我现在已经在茉丹姊姊的帮助下念完了玫瑰经和雅歌了哟,虽然我在灵修方面尚且稚嫩,但我想在我们到蔷薇庭时我应该就能帮上你的忙了,还有哦,我最喜欢雅歌第三章和第八章的内容了,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想说的是哪些了,但我还是想给你说,不,亲口给你说。
我不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但我曾梦见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
我不求轿柱是用银做的,轿底是用金做的,坐垫是紫色的;但我曾梦见你我共处一屋,互相亲吻不曾隔断,然后靠在床上,听着彼此的心跳坦然酣眠。
一整天接着一整天,什么也不用做,聆听大海的波涛,抚摸彼此的身体。
夜里入睡前,我会在你耳边低语。
我爱你的嘴唇,我爱你的声音,我爱你的手掌,我爱你的对我说的话,我爱你给我的温柔,我爱你在我体内的感觉。
我爱上一位灿若骄阳的男子,月光照在他的金发上......
一位心如玄冰的男子,灰烬撒在他的头发上,就像一场柔软的灰雪,既穿不透也浸不出,拉雅心中冰凉地在心中说道,至少你不清楚这个。
这是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没有心机,没有计谋,没有诡计,没有虚伪,因为那个女人不需要这些东西,与之相比自己的觉悟是如此可笑,甚至可笑的有些荒谬。
就为了她?为了这个女人?他宁愿放弃一切?紫发少女不知是悲还是恨,她问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应该把那个女人找过来。她扪心自问。
「姑娘,这就是真相,这一天所有人都不怎么好过,回去吧,我们都该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为了让这件事有个体面的收场。」
「不,大人。」
她迈开腿,踏在满是伤痕的地砖上,心如火烧般痛。
「我不信,我绝不相信。」
「我夫君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因为她发誓再不回头。
美味😋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