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鸦堡伯爵双眉紧锁,脸上覆上一层阴暗,他摇了摇头。
「孩子,你忘了你刚刚说的?绝大多数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
「不,这不是事实。」
紫发少女像扔垃圾一样甩开铜管,接着将手中的信纸撕成两半,羊皮纸普通人很难徒手撕开,但拉雅却并不觉得反而感到一阵痛快。
「只是个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好歹的野婊子对着和我未婚夫同名的某个人像条母狗那样发情罢了。」
她将信纸揉成团然后丢掉,同时还丢掉从她来到此地身上一直背着的枷锁。
「姑娘。」
莱纳德的语气有些沉重,意在提醒她注意用词,然后他脸色阴了阴。
「这不是同名,信里指的就是你的未婚夫,我的二儿子。」
「那么伯爵大人,您是否有特里大人给她的回信?」
千万别有,心里某个声音苦苦哀求,不要这样,不要再告诉我又输的一干二净,不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我都已经坚持到这儿了,她已经支离破碎,但依然要满心装作毫不在乎。
「那不重要,他当面给了我答案,女孩儿,这就是真相。」
「大人,真话如果只说一半那还是真话吗?」
莱纳德脸色微变,她则追加一击。
「那么只有一半的事实又是否能称得上真相。」
「......」
真话说一半,假话全不说,拉雅心想,她猜对了,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他绝不可能爱上那个叫伊洁儿的女人,不,那不是爱,她忆起过往,他姐姐说过,那只是回报善意。
他姐姐的半句真话又给了她力量,她重新筑起心灵的墙壁,开始思考他们为何会因这个修女闹翻。
你觉得力量是什么,小姐。曾经在那蔷薇、雏菊、百合、兰花和薰衣草之间的对话宛如晴天霹雳般击中她的脑髓。
「而且这个女人真是不知廉耻,大人,您不觉得吗?」
她话锋一转,接着狠毒道。
「这个女人早在呼啸湾的化妆舞会上已有先例,玷污我未婚夫那象征荣誉的肩带,然后在她领洗发下修女初愿后依然对其纠缠不清,而到了现在巴伦与桑松两大家族联姻大婚在即,竟然凭此下流淫秽的伎俩堂而皇之地勾引我未婚夫,此女明显意图不轨,我衷心建议您应该将这个叫伊洁儿·诺亚的女人抓起来......」
「注意你的用词,姑娘。」
夜鸦堡伯爵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现在的情况已经有些超出自己的掌控。
「伯爵领的法庭上没有欲加之罪的先例,而巴伦家族史上更没有将所有罪责推到一介女流身上的习惯,在北方,躲在女人背后是只有孩子和懦夫才有的做法,拉雅小姐,你的未婚夫已经是一个具有明辨是非能力和承担自己选择代价的成年男性。」
拉雅闭上了嘴,接着很好掩盖了自己发自内心深处的不满,一如既往。
当你真的想要杀死某一个人的时候,不该暴露任何意图,反而应该表示和她是一起的,这样才能站到她的后面,才能从背后刺出致命一击,这么简单的道理,拉雅·楚·桑松应该早就明白,为何如此不理智?她短暂反省,接着深思熟虑道。
「而他还是大人您的儿子啊,摩根大人和伊丽莎白小姐的亲弟弟,爱菲尔小姐最喜欢的哥哥,您难道打心底里觉得特里大人真的会为这么一个女人背叛您还有摩根大人、伊丽莎白小姐、爱菲尔小姐乃至整个家族吗?不,大人,我觉得恰恰相反。」
她斟酌一词一句,观察伯爵的表情,真话并不重要,只要是人,不管什么地位什么身份还是性格多么睿智多么公正乃至无私,人终究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话,一如既往。
「小女觉得特里大人他反而是为了家族而做出的选择。」
伯爵抬起头,那疲惫的绿眸中第一次闪过光芒,她明智地选择了停顿一下。
「何出此言?」
天知道她有多么高兴,紫发少女接着有条不紊道。
「伯爵大人,不知您受否听闻过灾厄之子的传闻。但想必您也清楚诺亚家主的经历,两任妻子病逝,诞下的三位继承人皆早夭而亡,庄稼连年歉收,牲畜时常暴毙,迫不得已,勋爵只能将其送进白玫瑰圣母院,而现在,呼啸湾的所有人都知道圣母院的结局为何。」
「我的法庭亦没有因迷信恐惧就将人定罪处死的习惯,这里不是宗教裁判所。」
莱纳德此时竟觉得自己反驳的底气如此之弱。
「诚然,大人,这些都没有足以定罪的证据......」
紫发少女的黑红瞳孔微微张大,好似凝视虚空,继续道。
「但却是事实,不是吗?大人。」
她说出自己的推测。
「这世上总有些无法解释的现象,远古诸神以戏弄凡人为乐,上帝则总是以我们神秘莫测的方式行事,我不能明确灾厄的流言是否属实也不清楚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诚如您所说的我夫君已经是一个具有明辨是非能力和承担自己选择代价的成年男性。而依他的判断力,我想必对方身上应该是有某种吸引力或者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至少是他不能放任不管的东西。」
巴伦伯爵彻底坐直了身子,他此时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看轻眼前这个女子。
「接着说,小姐。」
拉雅当即低下蛾眉,瞳眸朝下,脸上换上一副哀切的表情,她叹息道。
「可偏偏特里大人是一个心事极重而且什么事情都只想自己扛下来的人,我不愿冒犯,伯爵大人,但我想这是他在离家漂泊期间养成的习惯,他往往表面装作丝毫不在乎,仿若游戏人间,但实际上他很在乎,大人,他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尤其是您,为此他很努力也承受了太多,可他又是十分孤独而高傲,大人,他......」
「孤独高傲,呵。」
莱纳德荒诞地笑出了声,接着宛如断片一样垂下一直高昂着的头,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而痛苦宛若呻吟。
「和我一样,艾莉莎生前对他唯一的期许就是做一个快乐健康的孩子,我许下了承诺,一如既往,从未履行,亦如曾经,到头来我失败了所有。」
他发泄道。
「我能给他爵位和领地,只求他安稳一生;他要功勋和荣誉,可以,我能给他铺路,甚至不用像他哥哥那样参加比武大会,在亚里斯学院的军官学校进修个三年,就算混着过去,不,在那些甚至连矛都抓不稳的买衔鬻官的白痴手下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但凭着巴伦家族的血统至少也能拿个骑兵少尉,然后他转过头就把学院的位置给了你;接着,他告诉我他要去当我们家族里的第一个神父,他想干一番家族前所未有的大事业,行,我花了数月的时间去处理路泽斯旺的边境冲突只为他在蔷薇庭谋求相对安稳的仕途或是退路,我甚至委以他家族重任.......所有这一切!我做的所有这一切只需要他给我的一个承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让他为自己留下的烂摊子收尾,而最后,呵,为一个修女的安全,他居然敢威胁自己的家族,这就是我那好儿子的行事之道。」
「大人,我......」
「是是是,他还是为了我们,姑娘,你猜的不错,那个女孩儿的存在同样令我感到棘手。」
莱纳德荒诞地摇了摇头,接着双手交叉,他注视眼前少女问道。
「好心办蠢事,家人间常有的事,不是吗?我夫人告诉我要对人宽容与人为善,更何况是我的亲儿子,但是,请你告诉我,小姐,我们的生活难道就是在善与恶之中挣扎吗?」
这个问题意味着所有,她明白,拉雅思考片刻,接着坦然道。
「不是,大人,只有恶,而生活只是在大恶小恶之间的取舍。」
「没错,大恶和小恶,于我们而言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没有善这个选项,这就是事实,我那儿子会承认这一点但绝不会接受,他觉得凭一己之力能拯救所有,跟他母亲一样天真,你说我该怎么做?女孩儿?」
「让我去做,伯爵大人。」
拉雅激动地抚胸上前,她不知这是第几次请求。
「我能说服他。」
莱纳德看了她一眼,足以泼灭任何激情的冷酷,在这一瞬间他就重新变回了夜鸦堡伯爵。
「人说服不了任何人,拉雅小姐,只有残酷的事实可以。」
她哑言片刻,接着眼含泪珠反驳道。
「可我是他的未婚妻!这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
但这都改变不了我们自己扮演的角色和将要所做的事,这句一直被莱纳德视为信念的话在此刻却让他觉得无比悲凉,他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要去见就去吧,女孩儿,他在影塔,夜光会给你带路。」
他背过双手,背对着她,当然少女已经开始行动,迅速朝着大门走去。
「你有如此洞察力却看不到你将失败的事实。」
「我知道。」
是的,还有绝望呢,她短暂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我不怕。」
晚霞似火,在天际尽头燃成一片,群鸦飞过,落日余晖穿过灰白门缝,洒落青铜座椅,留下点点光斑,那里空空荡荡......
唯有孤往叹息长驻。
堂堂伯爵一家居然要依靠一个被人嫌弃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外人来维系家庭关系,而伯爵的好儿子也不负众望,往这伤痕累累的女孩的心捅上一刀还不带一丝犹豫,真是有朝一日刀在手,定叫特里趴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