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清晨的第一声钟响久久回荡夜鸦堡,钟塔石壁悠悠震颤,却激不起特里内心的丝毫波澜。铁匠铺在钟塔靠墙的外侧庭院内与外兵器库在同一角落,须得先穿过校场与兵营从后门出。身边排列整齐前往校场训练的士兵经过,号称鸣钟者的士兵无一例外身材高大,四肢健硕且披甲戴盔,但他们也无一例外地给面色阴沉的金发少年和他前面身着厚呢绒马甲、耐磨皮革便服和头戴宽檐毡帽的狩猎总管还有他脚下的一条斑点猎狐犬让路。


兵营与校场的布置与记忆中无异,只不过了多了好几个头发呈灰白而眼睛呈蓝色身穿银甲的骑士在与鸣钟者军官在比试和打闹,显然前者属于欧德女伯爵的亲兵。有很大变化的是出了兵营后有一个狭长的廊道,从中望去能看见庭院后方靠近城墙的位置多了一个深坑,一架堪称巨型的木质轮状物自深坑里拔地而起,页片像辐条那般自中心放射而出。在距坑底约七尺的城墙上开了一个洞,由于墙外护城河的水平面高于这个洞,河水从洞口倾泻而下,打在轮叶上,推动木轮旋转,下面另有小洞用于排水,洞口则安装某种机械结构防止河水倒灌。木轮中心由巨型哨兵松的树干所制成的轮轴,轴的另一端是一个周围安装着木桩的包铁轮盘,这些木桩又通过一系列类似木桩连接在另一架右手边的轮盘上。轮盘为数众多,如同互相撕咬的木制野兽,环环相扣,依次连接,最终连接的尽头被包裹在层层立柱与暗门的地下暗格中,而那好像与一座类似守卫塔的建筑相连。


「大型水力机械?」


「少爷见过?」


「诗亚歌南部地区的银矿大概在几十年前开始用水力机械来抽水和鼓动风炉以此提高银矿产量,查尔斯皇帝凭此缓解自统一帝国货币后一直以来的银币短缺问题。」


特里驻足仔细观察了一番,接着不由得戏谑地笑道。


「不过能让我家父亲大人答应在城墙上开这么一个洞,想必这儿也不会是拿来给老百姓磨谷子的磨坊和纺纱的作坊,挖银子之类的就更不可能了,外面也没有连杆,打赌一枚金纽居,我猜是用作驱动锻锤。」


「也许少爷可以把金币拆成两半,我只要半枚即可。」


蹲下身子正在抚摸猎狐犬的狩猎总管耸耸肩膀,而一旁的少年转过头,扬了扬半条眉毛。


「不止如此?」


「显然如是。驱使河流宛若役使神明,而河流之神的力量不容小觑——这是老史密斯对大人说的原话,而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就算是属下也不知道,但明显不只是打铁这么简单。」


「哈,我还不知道那个矮老头儿竟然还开始信神了,信的还不是火神、锻造之神,偏偏是随手撒点雨能让他停工好几天的河神。」


少年随手掏出一枚金币,清脆地『嘣』给了爵士,狩猎总管礼貌欠身,脱下毡帽熟练地接住金币,接着那条斑点纹猎狐犬则一把跃起从他手中夺过毡帽狂奔而去。


「那么另外半枚算作带路还有……」


「『讲解』的费用,承蒙少爷厚爱。」


失掉帽子,露出斑白两鬓的狩猎总管却微微一笑,随后又变回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跟我来,少爷。」


穿过狭长的廊道,迎面所见便是一个宽敞的石砌仓库,青铜做的大门,应是由粮仓改建而来,一股硫磺与煤硝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但现在还算早,熔炉应该才开火还未烧热,没有铁匠铺该有的热气,也没有不绝于耳的钢铁碰撞声。


「不是这儿,少爷。」


特里看了一眼青铜大门,瞳眸在旭日朝晖下一片淡金色,他朝着艾克特·伍德爵士点了点头,沉默着再次跟上他的脚步。


「扩建的锻炉工坊,史密斯师傅近些年来招了不少学徒,这儿是给他们做些给武器上油、抛光、磨刃、烧炉还有其他活计的地方」


「备战?」


「大人也许有几分这方面的考量,周围的领居是有些闹腾,但边境这几年还算稳当,鹰眼城这么些年产出的精兵钢甲在数量上已经绰绰有余,质量也无懈可击,我想更多的是史密斯师傅的意见占了大头,他老了,开始怕了。」


「怕死?还是怕手艺失传?」


一小队鸣钟者肩披制式黑色披风,肩扛长矛成纵队在巡逻,而穿上全冰钢板甲衣的士兵则拄着斧枪站在青铜大门下,其他活计?特里短暂思考,兼作兵器库还是金属冶炼池?还需要用水力和机械?军械厂?不管怎样,显然没那么简单。


「怕死又怕失传,更怕岁月,手艺人的通病,一心陶醉在自己的艺术里,在追求完美中迷失。」


背后有东西在快速接近,特里微微侧过头,原来是那只猎狐犬摇着尾巴回来了,还是那副咧着嘴的样子,毡帽被它衔在嘴里,帽子里却装了三个皮革酒囊袋。


「老史密斯自五年前从鹰眼城回到了夜鸦堡,可那个自称永远燃烧的『锻炉』却回不来了。」


狩猎总管从毡帽中拿起酒囊一个扔给了金发少年,另一个夹在腋下,随即打开最后一个,猎狐犬放下毡帽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吐着舌头期待地看着总管。


「那个我父亲评价跟块生铁似的犟老头儿还会变?」


「生铁也能烧成钢,钢嘛,虽然没那么硬了,但比纯铁有用的多也更好使。」


伍德爵士没用自己的毡帽还是找了个坑在里面倒了半酒囊的啤酒,猎狐犬立刻扑上去呲汪呲汪地舔了起来。特里则打开木塞,好奇地凑近闻了闻,接着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


「我们这儿什么时候开始酿修道院啤酒了?还酿的这么好,我看能跟教会抢生意了。」


「不是修道院,是一家驿站主人家自己酿的,少爷去过长老崖应该知道。」


「哪家?」


「奇美花,也是这啤酒的名字,还据说是取自他们用来发酵的啤酒花。」


狩猎总管吹了吹毡帽上的灰,戴上帽子,随即吹着酒囊喝了一大口,接着露出一个很难得的畅快表情。


「从夜鸦堡去蔷薇庭的玫瑰大道也会经过那家驿站,少爷不妨在那儿留宿一晚,店主人和他酿的酒一样还算不错。」


「值一金纽居的一加仑『不错』啤酒?」


特里扬了扬眉毛,语气有些嗔怪道,艾克特爵士差点把酒吐出来,他有些局促地解释道。


「这是我塔里地窖的私藏,少爷你给的金币我叫斯派克买少爷你赢了。」


「谢谢,我会记得去的。」


少年回过头看了眼还在享用美酒的猎狐犬,夸了夸。


「聪明的好狗。」


二人接着朝着目的地走,少年故意放慢脚步,漫不经意道。


「所以老史密斯在回来后的五年内重新获得了我父亲的认可,不仅允许他在夜鸦堡亘古千年的石壁上开洞花了这么多钱搞了这些大型机械,现在还允许他拿走我的私人物品以做『检查』,里面甚至包含了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而就算这样,我想待会儿我还是不能把他的脸按在炉子里,对吧?」


「当然不能,少爷,史密斯师傅也只是听从莱纳德大人的命令行事,怪不得他。」


「那我该怪谁?」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起来,总管又喝了一大口酒,打算把狗叫回来。


「好吧,这个问题,也许属下该问问聪明的斯派克,它兴许会给少爷一个满意的答案。」


「开个玩笑,爵士,我只是有些不爽而已,自『回家』后我和我父亲发生了太多不愉快的事,但终究我是他的儿子,我只是想说我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大人的意思。」


艾克特爵士强调,接着把橡木重新塞回酒囊。


「而大人将血银交给我照顾和把少爷您的东西交给史密斯师傅,为何?因为我们都知道少爷您身怀秘密,秘密在这里可谓司空见惯,但作为即将要知晓和掌握所有秘密的影子渡鸦,他的秘密…….好吧,对于莱纳德大人那个位子上的人而言还是很有必要的。」


「人不可能知道所有秘密,没有人能。」


就连上帝也不能,有的秘密只能被带进坟墓,特里冷着脸告知他一个道理。


「知人知面不知心,理所当然,所以我喜欢跟狗儿鹰隼打交道,只需瞧瞧动作听听叫声就能明白。」


总管苦笑着回答。


「但总得去跟人打交道,更何况现在,人不能脱离他人而存在。」


「你说的话总是这么富有哲理,艾克特·伍德总管,夜鸦堡所有人的好朋友。」


「还是少爷您和您姐妹从小到大最忠实的朋友。」


油嘴滑舌的家伙,特里在心中叹了口气,走过锻炉工坊与兵器库,他终于看清了那座『双尖塔』——一栋由黑石砖、石膏和图腾木所制的灰色建筑,没有一扇窗户,而那高耸的两个『塔尖』原来是带着栅格的烟囱,纯白图腾木所制的两扇大门由一打鸣钟者士兵看守,里面则传来声音,不是铁匠铺那种可以助人酣眠、富有节奏的声音,而是无数铁锤发出咣咣的敲击声,毫无节奏就像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一样。


真他娘是一家军械厂,我的老天。


「我们什么时候让鸣钟者开始转行干打铁了,还盖了座军械厂。」


特里有些恍然地开了个玩笑,而一旁的总管接话道。


「自从莱纳德大人和摩根大少爷决定重新组建北盟骑士团后。」


「说起来我还是骑士团的首席纹章官兼主教长哩。」


但依旧任人宰割,少年向前走去。


「我以为老史密斯会求我父亲建一个巨大的浇铸池来满足他一直以来对于量产火炮的梦想。」


「确实如此,在不考虑陆战时发射后冷却、清理、装填火药、弹丸等一系列足以让对方骑兵乃至步兵慢悠悠走到阵地前还能撒泡尿的时间,不考虑每次陆上运输都要动用至少一队牛车和数十人,还不考虑在发射时不小心炸膛可能把一旁的士兵炸成两半,更不考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几十磅的铁球或石头送到两百步开外除了极小概率砸死两三个炮灰外根本破不了白银位阶以上重骑士的防,最后不考虑现在的改良投石机都有比它还少的缺点更多的优点外,在守城、攻城和海战上,人人都该像史密斯师傅那样深信火炮『绝对』是战争的未来,花费高昂的未来,我从瓦伦汀大人那儿听说他手下新建的『邋遢水手号』上的四门青铜炮就抵得上建一整条船的费用,显然火炮这东西也不是一个伯爵领的税金能玩得转的便宜物什,或者用伊丽莎白大小姐说的奢侈品更为贴切点。」


艾克特爵士一直以来那平静的语气在此时却显得有些戏剧感。


「油嘴滑舌。」


特里情不自禁笑了笑,接着问了个问题。


「非得用青铜铸炮?」


「相对便宜和较轻的铸铁炮太硬也只有炸膛的份。」


「那钢呢?说到底是炮管强度的问题,炮管强度和金属冶炼挂钩,铁里面掺了太多杂质,浇铸时留在金属里的细沙砾、焦炭、铜之类的,但冰钢应该不会,我还以为老史密斯去鹰眼城就是去研究怎么把冰钢应用于炮管上。」


听到这儿,总管情不自禁微微睁大双眼。


「印象深刻,没想到少爷您还是个行家,确实如此,但和之前一样……」


「缺钱,这就是我那身为堂堂伯爵的父亲大人为什么只穿羊毛长衫的原因,而且这显然和我父亲日渐保守的政策不符,研究这种邪门歪道的杀人兵器不管在世俗还是在教会眼里就不怎么见好。」


少年朝着大门边站岗的士兵挥了挥手。


「看样子,艾克特先生你和史密斯师傅很熟啊。」


「如少爷所言,工作上的缘故,史密斯师傅时常委托属下外出时给他带些锻剑打甲的特殊材料,而他就经常找我喝酒来,久而久之就熟悉了,而且某种意义上我们两个也是一类人。」


两鬓斑白的狩猎总管叹了口气。


「驯兽和锻铁是一回事,专注然后重复,还有就是人本身的问题,有的人越活越智慧,就像莱纳德大人,而有的人嘛,则越活越过去,就像史密斯还有我。」


「未尝不是好事,人总得活成某个样子,最好是心底里的样子。」


士兵很快认出了特里和他身后的狩猎总管,很快便主动拉开大门,里面顿时一股热气向外涌出,少年此时又想起一个问题。


「对了,史密斯师傅对火铳是什么看法。」


「少爷要听实话?」


特里沉默地看着他,后者耸了耸肩膀。


「给女人和懦夫的暗器,他有一回对我说他喜欢火炮大口径的理由就跟他找老婆必须要找大屁股一样的道理,而火铳那玩意儿嘛……」


「好了,不用再说了,爵士。」


少年无比冷酷地转过头,看向里面排成一列的熔炉还有大型轮盘所驱动的锻锤。


「我相信待会儿还是把他的屁股按在炉子里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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