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一天夜晚。

给小朋友洗澡是一件在实际着手开干以前难以想象的难事。

其实在这方面，小月已经算是很老实的孩子了，但是每隔一会儿，在冲淋头下的赤裸幼女就会大喊「姐姐，水好冷！」「姐姐，水烫！」，简直就像在给体温与人类不同的猫咪洗澡一样，完全搞不懂到底要怎么才好。

「纱耶香。」澪的声音在浴室里带点回音。「温泉的话……」

「明天……明天再说……」因为小月不时像拨浪鼓那样摇头，被甩得浑身湿透的我努力用手背擦着眼睛和额头，气喘吁吁地说。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虽然看起来距离山脚的温泉街很近，我们的房子与小月的家也是实打实地在「山上」，这黑咕隆咚的一小段路对于做了一下午的体力活的我与澪在之后会变成怎样的苦难，常年爬山的我比澪清楚得多。

何况还有虫子。还有熊。对，还有熊。

长长的头发，小小的身体，所有的泡沫全部冲洗干净，然后泡一泡，终于全部搞定。抱到床上之后，再次闻了闻浴巾下冒着热气的小脖子，没有那么刺激的香气了。

「烫！」

「还烫呀？」澪苦笑着又把电吹风挪得远了一些。「敏感肌吗？小月长大以后会很辛苦呢。」

「？」仰起的小脸，眨巴眨巴的小眼睛，不像是明白什么是「化妆品」的样子。

「再忍一下，头发里一定要吹到干为止哦。」

于是小月很听话地忍耐着。眼睛不时地眯起来，一下子又摇摇头，瞪得圆圆的，然后又眯起来，又摇摇头，瞪得圆圆的，幼女进行着这么一个有趣的循环。

啊，这就是所谓的「睡眼惺忪」吧，但还在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困。

已经过了八点了。到了平时该睡觉的时候了吧。

「想睡了吗？」我问。

「果然，小月还在那边的世界呢，」澪笑着说，「十点钟的星河剧场，还是如今的小月无法触及的东西呢。」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想睡的！」在浴巾下，幼女蹬着小小的腿，「星河剧场！」

「那个啊，」澪掉开吹风机的方向，关上之后稍稍低头凑近她，「小月明天还想要和姐姐们一起玩吗？」

小月拼命地点头，「小月天天都想玩哦。」

「明天还想玩的话，已经到了好孩子睡觉的时间啦，」我从一边取来了事先准备好的小睡裙与配套的内衣，「好好休息的话，明天才有精神哦？」

「……呜。」黑发的幼女伸出小手接过衣服。「那么小月该吃药了。」一边穿，一边发出有点低落的声音。

……

一瞬间我回想起显微镜下那有些怪异，如今已经被澪绘下来的那个「结构」。

那，真的是对现在的小月的健康有益的东西吗……

「给，」澪倒似乎没有像我一样的抵触情绪，很快为小月接了一杯水。我注视着那个深蓝色的陶瓷水壶以及配套的小杯子，各有一弯月牙在上面，一看就是专门为小月的卧房买的东西。

随后澪把那颗被我们糟蹋过的药丸也递给小月。为了那个「血药浓度」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她真的连我们研磨采集的那一点点粉末都没有放过，先前就用过滤纸包了起来，如今也溶在了小杯子里。

「全部喝下去哦。」

再一次很听话地，小月咕嘟咕嘟喝完了水，把药丸咽了下去。

药，还剩两颗吗。

「好乖好乖，做个好梦哦，小月。」澪取回杯子放在桌上，摸摸小月的头。「作为对好孩子的奖励，明天睁眼就给你一个惊喜哦？」

「嗯！明天还要一起玩哦！」小月很高兴地抱住了她的抱枕。

好长好长的鳄鱼，戴着眼镜。为什么戴着眼镜呢。

澪露出了微妙的眼神，那意思是「好奇妙的品味」。

不过大人当然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晚安，小月~~」她说。「晚安，」我也收拾了一下吹风机与梳子之类的物什，悄悄地说。

「晚安！」明明很困了，小月的声音不服输，还是很有精神，把我们都惹得笑起来。

灯关上了。门也关上了。

「我也要洗澡，」关上门后，我扯着自己的衣襟，轻轻地哀叹。

「嗯，纱耶香这副样子，确实不能去温泉街呢。会滋生犯罪。」

又在说什么怪话。

「现在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了，」我深呼吸一口，在这方面我的脸皮比较薄。「澪，我们真的要把被褥……搬到夏目家的一楼吗？会不会太不知廉耻了一点啊？」

「三日之后，警方发现了两具因为酷暑而脱水的无名女尸，因为温度合宜，大群的蚊蝇围绕着飞行——咕哦！」

「成天就胡说八道！」用胳膊肘勒着澪的脖子，我抱怨道。「既然是你出的主意，万一夏目医生今天半夜突然回家，看到客厅的地板上躺着我们两个人，你可要负起责任解——？」

「？」

忽然，小月房间的门后传来了呢喃声，我不由自主地停止说话，与臂弯里同样一脸好奇的澪一起凑到了门边。

在和谁说话呢，小月。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今天小月，认识了两个姐姐哦。」

「虽然爸爸说，不能跟着陌生人跑，但是，给了小月糖果的话，就不是陌生人了吧！」

「红头发的澪姐姐，好奇怪哦！和小月在温泉街见到的外国人都不一样，是最最奇怪的了！」

「纱耶香姐姐的力气好大！小月长大以后也会像纱耶香姐姐那样健健康康的吗？」

「哼哼哼~~♪不过她们才到这里来，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小月的话什么都做不到！」

「小月可以帮她们哦！爸爸说过的，要帮别人的才是好孩子！」

「小月也要找到爸爸，帮上爸爸的忙！」

「晚安，爸爸！」

没有声音了。这次是真的睡了吧。

「真可爱啊……这孩子。不过，『奇怪的外国人』吗……」澪又露出了微妙的眼神。

「我这边则是，『肌肉笨蛋』的印象呢……」一边轻手轻脚地下楼，我一边无可奈何地微微皱眉，同时对澪摆出「敢吐槽『难道不是吗？』就要你好看」的威胁手势。

既然还是决定打扰小月家，在小月家过夜，下楼之后，我顺手就把小矮桌立起架在墙上，再开始把坐垫一个一个都叠在一起。

「各方面都很听爸爸的话呢，小月她。」完全没有动手帮我的意思，澪依旧托着下巴在思忖。「吃了晚饭也是立刻刷牙，还刷满100下。要是我小时候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嘛。」

是的，我都能想象在四天无人监督的生活之后，散发恶臭的红发幼女在零食包装里打滚的景象了。

「不过，既然小月没有妈妈，也就是说，平时都是爸爸在帮着洗澡吗？小月都八岁了……」我嘀咕道。

还给女儿吃奇怪的药呢，夏目医生。越想越奇怪。

先是云子的「恶母」，然后是小月这边也是「恶父」吗，我是不是真的太多虑了？

「打住，打住，纱耶香，你又开始了。」

好吧，澪不止是觉得我多虑，多半还觉得我思想肮脏。难得地，她居然对我说教。

「小孩子这种东西啊，是最最天真明快的了，只要对她好，她的『感想』就会体现在表面上哦。那么纯粹的小月，她的童年一定是很快乐的，你不要乱操心啦。」

是是是，这次是我比较没有理，所以虽然翻着白眼，我老老实实听着。

「那么到我们的房子里去洗澡吧，洗完之后把被褥还有凉席搬过来。真是，今天的床白铺了呢。」我改变话题。

「嗯~~先等等，呀哈！」我还没来得及阻止，澪就拉开拉门，站在门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喂！冷气还开着呢！而且虫子要进来的！」我连忙追上她，在她身后把门再度拉上。

而她已经深呼一口气，托着脸颊，心满意足地在门廊上坐下来了。

这是……

凉风沙沙地滚过树丛，叶浪一波一波地翻腾，带走了热气。

在倾斜的山道与树丛的顶端，群星璀璨。乳白色的星云缀在暗紫至深蓝的天幕，宛若真正的河流一样流淌。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不知在哪里的蟋蟀在叫。遥远处传来鹿鸣。

虽然晴朗常常用来描述「有太阳的日子」，但是夜，其实也可以这样晴朗。

一下子陷在这样的「事件」里，都让我差点忘了，我和澪，其实是来旅行的呢。

「之前，纱耶香说，整整三年里都是倒霉事吧？但其实我很嫉妒纱耶香哦。」在澪的身边坐下之后，澪对我说。「栗宇根本没有那么宽广、那么明亮的天空，晚上什么都看不到，而这样的星星，纱耶香在三年里已经看了不少吧？那么，纱耶香看过的每一颗星星都是纱耶香的财宝。」

我不知道「宽广」和「明亮」是不是另有所指。不过星星确实很漂亮。

澪窃笑着。

「真奇怪啊，这里距离栗宇也不是很远吧。明明地理上近在咫尺，几乎是微不足道的距离，天空居然会差那么多。真的很狡猾呢，纱耶香。」

她像真正的小女孩一样摇晃着两条腿，贪婪地呼吸着星光，仿佛就像她说的那样，也要藏起她自己的财宝。

「这是？」

我突然注意到她在做小手工。

不知又是从身上哪个口袋里掏出来的红色编织绳，正迅速地在白皙的手指之间缠绕成型，变成小小的人偶的样子。

「刚才不是答应小月吗？醒过来的话给她一个小『惊喜』。」

「你怎么，真的什么都会啊。」我终于把这句埋怨说出来了。

「哼哼哼，澪姐姐的厉害是无止尽的哦♡」

得意什么啊，笨蛋。

「嗯？怎么做了两个？……啊。」

眼见着她飞快地编完了一个人偶，就在做第二个，还刚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小人偶的发型的部分略有差异：一个是长发，一个是长马尾辫。看来另一份「礼物」的赠送对象是谁，其实也是很明白的事情。

「是的哦！只送一个小妹妹不送另一个小妹妹，这种事情好姐姐可是做不出来的哦！」

要我老老实实地夸一句「澪也长大了啊」是不可能的，不如说我想抱怨「平时也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不过，真的，那个跟着我一起爬屋顶的小丫头，如今也变成了「姐姐」了吗。

我就这么沉默着看她，随后也仰视天空，直至几分钟后，她两个都做完了，一边「嘻嘻」笑着，一边用食指勾着这对小人偶头顶上的系绳，一边对我炫耀。

小人偶的笑脸被她编得和她的脸一样傻乎乎的。

「这样就又搞定一件！那么这个晚上就只有两件事要做了！」她说。

「两件？」我不自觉地问。

「嗯，第一个课题！滨崎团员，关于调查团的名字。」

「哈？」

「明天要去镇里吧。在那以前，不觉得『夏目医生调查团』这个名字太土气了吗？」

好，这女人恢复成普通的宇佐见澪了。

她托着腮，「缺少一点风味，还有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那种朗朗上口的感觉呢。」

「我说啊，那本来就是逗小月开心的东西吧，」叹息之后，我开了口，「再说『夏目』哪里难记啦，你随便从口袋里拿一张一千元的纸钞——」

「改成『中年侦探团』之类的怎么样？」我还没说完，澪就打断我。

「不对不对不对！」正处在对年龄十分敏感的年龄的我几乎立刻叫起来，「虽然是寻找失踪的中年人，叫『中年侦探团』也太离谱了吧！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那就『幼女侦探团』呢？这次是『参加』调查的人了吧？」澪依旧托着下巴。

「更加不可以了！听上去充满了犯罪的气息！话说不要再用那部不吉利的动画的命名风格，那个死亡率超高的！」

「哎~~~~几年没见，滨崎纱耶香^{（26）前主播}居然变成了那么麻烦的女人啊，那么挑剔会嫁不出去的哦？」

「要你管！话说那个附带的介绍是什么意思！？都和你说了那部动画不吉利了吧！？」

「哇哇哇哇哇，松手，松手，投降！」

「吼——————！！！」

正当我拼命地从脑后扯着宇佐见澪^{（24）前心理医生}的脸的时候，山上的熊先生^{（4）当地住户}对我们的讨论发表了意见。

「呦呦————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同时原先在可爱地鸣叫的鹿先生^{（2）当地住户}，也开始发出一点都不可爱的声音，那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疾呼。

「「噫！！！！！！」」

几乎是同时，我俩停止了打闹，越过折断的门柱，往新居的门冲去。

乓。锁上门。

「看星星，每晚，限制，二十分钟以内，」我背靠着门，喘着气说。

「嗯嗯，嗯嗯，」同样背靠着门，澪拼命点着头。

「洗澡，搬被褥，速战速决，不要恋战。」

「嗯嗯，我来把门，我来把门。」

于是，明明是以温泉为卖点的小镇，我在小小的浴室里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完成洗浴，并且无数次心惊胆寒地看着窗外，生怕看到一张毛茸茸的大脸。

一般的偷窥狂还能搞定，熊先生的话，做不到哟。

结束之后，就把被褥卷起，连同还未展开的凉席一起快步搬到夏目医生的家里铺平。

彻底地精疲力竭，光是坐着都觉得费力，于是铺完以后，我就在气味熟悉，没有放猫头鹰玩偶的那一床褥子上趴了下来。

等到澪也洗漱完毕，返回夏目家的底楼，就只能看到一只纱耶香——明明今天连啤酒都没有喝——睡得如同一滩烂泥。

结果，我就忘了问澪第二件事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