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新规则

第二天下午。


飞驰的溅水音。

扑面而来的水汽。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

瞳孔尚未适应的,一片微暗的空间。

「澪?」在四处张望的同时,我出声问道。

(「?」澪抬起了头。)

(「纱耶香?怎么了吗?」澪问。)

(「喂?喂~~~~?」澪摇晃着一只手。)

没有回应。她就这么消失了,只留下我同小小巫女在一起。

尽管看不分明,依稀能瞧见云子正抬着圆圆的脸庞,和我一样不知所措地四处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变化,偶或无辜地看看我。

「云子?」我招呼道。

(「滨崎小姐?」云子问。)

「我在这里哦。」云子答道。

怪事,澪上哪儿去了?

(「……滨崎小姐?滨崎小姐?」云子问。)

(「——后退,小云子。」澪发令。)

(「宇佐见小姐?」云子问。)

(「我听说过这种现象呢,不过亲眼见到还是头一次……来,先跟着姐姐后退,退到纱耶香姐姐的后面去。」澪回答。)

(「咦?咦?……嗯。」云子嗫嚅,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和云子上哪儿去了。」

前一瞬间,我们三个还在秋田神社的花田边上,下一瞬间,我和云子却出现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地点,按照常识考虑,发生移动的应该是我和云子才对。

人类无法瞬间移动,也即是说,我和云子的意识中断了吗?

有谁出于什么目的,把我和云子挪到了这个地方吗?

在此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先前同我们在一起的澪,又如何了?

想着这些事情,我不由得警惕起来,一边将右手中的小铲子换到左手,一边瞪大眼睛,努力加快双眼对环境的适应。

——会有我和云子以外的其他什么人在吗?

刚想要伸手去探背包右侧的手电筒,这个念头又闪过了脑际,于是我立刻放弃了可能暴露我们当前位置的照明行为,转而轻手轻脚地把亚麻发色的小巫女掩在身后。

如此说来,虽然我能感觉到手机就在我的兜里,但如今也不是确认通信状况的时候——至少也要待到发现一面可以遮挡手机屏幕光芒的「墙」才可以这么做。

所以周围有吗?类似「墙」的东西?

逐渐适应了光度的我继续左右张望,努力寻找任何可以指示前进方向的存在。

很遗憾,这里的「暗」仿佛拥有某种魔性,自始至终只有我眼前的一小片可见,一旦超出距离即是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仍旧能看到什么,隐隐约约能看到什么,像是白练一般悬挂着、挪腾着的东西,那水声与凉丝丝的水汽的来源。

是瀑布。

「云子,我们过去看看。」我小声说。

(「……?」云子仰起脸。)

「……?嗯。」

(「小云子,站住,不是在喊你来着。」澪喝止。)

(「咦?咦?咦?」云子嗫嚅。)

一旦靠近,水雾就弥漫开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并且还击打着人的全身。所幸今日为了登山我穿了长袖的衣服,因此遭罪的也只有面部与当前裸露在外的双手,即便如此,水温仍旧凉得让人直想哆嗦。

瀑布本身十分宽敞,不过因为我和它之间隔着一个硕大的积水潭,有些难以估测具体的规模。靠近了看,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东西就是这环境中唯一的光源了,依靠着它漫射的淡淡光泽,我能隐约看到它流经的凹凸不平的石壁,两侧生长的不知何种灰突突的树木,以及悬挂在瀑布外侧的一条比人体还粗的注连绳。

我们是在岩洞里吗?亦或者地下?那么这是所谓的地下河瀑布?但如果是地下怎么会存在需要光照才能生长的树木?它们的落叶甚至还浮在水潭上,以至于——

「!」

随后我发现那并非枯叶。尽管没有颜色也没有气味,但那形状以及触感不会有错。

水面上漂过的,是灰色的樱花花瓣。

这空间完全不正常。

「云子,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终于问出口了。

(「?」云子仰起脸。)

尽管最开始的时候,我想云子应该和我一样地一头雾水,但如今已经看到了宗教性物品「注连绳」,那么可以合理地猜测,这个地方和秋田神社有着某种联系。

如我所料,此时的云子也不似开头那般困窘了。穿得比我更单薄的小小巫女正以双手扶着巫女裙下赤裸的两膝,双眼眷恋地注视着潭水,像是完全不怕着凉一般沐在水雾之中,纤细的躯体笼上一种莫名的哀愁。

(「唔,看来状况不会错了,小云子。」澪说。)

(「这个在没必要的地方长了许多多余脂肪的笨蛋现在完全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澪说。)

(「不过她那里有另一个『云子』。」澪说。)

(「咦?咦?……那个那个,咦?」云子嗫嚅。)

听了我的话,小巫女抬起头。随即这孩子笑了。

那不是她惯常的半带羞耻、仿佛不好意思一般的畏缩又笨拙的笑,而是灿烂得如同绝不会照射到这片奇异空间的阳光一般明媚的笑容。与这笑靥相符的欢快嗓音旋即响了起来,小巫女摆出一副大人才有的伶俐又撩人神情,长长的袖子静悄悄地在短裙之后叠在了一块儿,与长长的马尾辫末梢藏在一起。

「嗯……那个那个,怎么说呢。」

云子斟酌着用词。

「这里是,我的家呀。」


这孩子不是云子。


我开始后退。一边后退,一边留神不要跌进潭水。

随着远离眼前的孩子,莫名地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不,更准确说,是没有那么凉了,仿佛那孩子才是这片空间的「冷意」的源头。

「你是什么人?」我问。

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小铲刀。

(「我,我是云子哦。」云子回答。)

(「啊哈哈。所以说,小云子,滨崎姐姐她现在看不见你啦。她也不是在问你的话。」澪苦笑。)

(「我,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像,像是书上说的,被鬼怪迷了眼睛……宇佐见小姐,我们,我们要不要,去把妈妈喊过来?」云子犹豫不决。)

(「再等一下,再稍微等一下下。我知道一些案例,在这种情况下惊醒她,说不定会很危险呢,所以再稍微等一下下。」澪抚慰。)

(「呜……呜嗯……」云子嗫嚅。)

(纱耶香开始怀疑了。澪想。)

「西方大国」的古代圣人有「四不语」,「怪」、「力」、「乱」、「神」。

圣人觉得讨论无法证明也无法否定的东西完全是浪费时间,所以宁可闭上他的金口。

「雾之都」的那名大侦探也曾经说过,若要在案件中对抗妖魔鬼怪,他就宁可宣告投降打道回府。

当然,这其实是他不承认有妖魔鬼怪的意思。从侦探小说的创作美学来说,导入无法归纳原理的超自然现象就完全地背离了「推理」,因而才会被「十诫」禁止。

时常有人说本国的宗教见解拥有随意性。

元旦就拜谒神社,家中有人逝世则延请和尚,婚礼则崇尚西式教堂的做派,纪念圣徒的圣瓦伦丁节情人节与圣诞节实际上都是重视消费的俗气节日。

虽说我是恐怖片爱好者,但这也是有前提的。

恐怖片的叙事其实是「完全不可能」的,因此才能给我带来「新奇感」意义上的娱乐性。

这一切的一切即是我们所立足的「日常」。我们生活在我们所认知的万物秩序之上,唯有如此才能进行判断和行动。

所以无论澪怎么说,我都不肯承认她成天神神叨叨的外星人。「科学」和「理性」是人类面对未知事件的宝贵武器,若不以此为前提思考问题,推论的模式必然会变得怪诞。

譬如「夏目医生是临时起意抛弃小月的。」为什么?不为什么。

譬如「夏目医生是中了妖术所以抛弃了小月。」怎么样的妖术?很厉害的妖术。

譬如「夏目医生是被熊吃了。」为什么没留下骨骼?因为被熊吃了。

熊怎么可能吃完成年人的骨骼呢?譬如「熊被魔法强化了。」

若要承认超自然的奇迹存在,就意味着如此理不尽的推论都能成立,这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没完没了。

所以澪所说的「夏目医生召唤了外星人,最后被外星人带走了」也是相同的一回事,所以我才会拒绝承认。

——但我的「不承认」仍旧有一道边界。连古代圣人与大侦探都不得不承认的边界。

那即是合乎「科学」和「理性」的「观测行为」。直视黑色的天鹅,箱子里的那只猫。

若亲历了超自然的场景,在这一时点开始,就不得不把超自然事件也纳入考量。

就像下棋。若对手棋手突然在棋盘上按照跳棋的规则行走卒子,并且被裁判示意为合法,再坚持主张「我们正在下的明明是西洋棋」也毫无意义,「观测」本身就将它否定。

诚然还有被某种把戏欺瞒的可能性,然而如今的我确实感到世界的规则隐约朝着于我不利的方向倾斜,瞬间移动也好,异常的空间也好,发光的瀑布也好,正披着云子皮的某种东西也好,全是如此——以至于我无法继续完全轻忽「超自然」的可能性。

以及,以至于我开始恐惧。

因为我正身在此处。在这异常的空间,和「某种东西」在一起,无处可去。

她还在笑,笑得那么天真。

「滨崎小姐的愿望是……希望大家都平安喜乐,『一切都平平安安地结束』,是吗?」

并且她不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就将她的回答直接视作否定。

……而且等等,这不是我和疯子一样摇晃了那条铃绳以后许的愿望吗?

我投下硬币后合掌,对秋田神社的真正主人。

「你……你是。」

我又退了一步,重复问。

(纱耶香开始认真地怀疑了。澪想。)

「……」

她仍旧在笑,笑得十分可爱,甚至带上了一丝云子特有的羞涩。

「那个那个,那么,为了这个愿望,滨崎小姐,献上一点点,一点点小小的,供奉……可以吗?」

俄而她开始交迭幼嫩的双腿,背着两只小手悄悄地靠近我,随着木屐发出清脆的声响,那种温暖的感觉迅速地散去。

「虽然呀,虽然呀,那个那个,我呀,我很不喜欢小月……但是如果滨崎小姐一定要的话……」

「『供奉』……」我重复着这个词,再次后退,试图和她保持距离。

(「供奉」……澪留意着这个词。)

「对呀对呀,滨崎小姐都知——道的嘛!」她似乎十分高兴。「很便宜哦。很便宜的。火烧一支舰队也好。把那种怪物消灭掉也好。比起来那种规模的愿望,真的很便宜的。……嗯?……嗯。」

她悄悄侧过脑袋。

「这样吗。滨崎小姐的背包里现在有四人份的『速食米』。滨崎小姐在想,要把愿望改成『让我立刻报出米粒的总数』,用来验证『我不是滨崎小姐的幻觉』。这也可以哦?但是为了这种事情就许愿就太可惜了不是吗?因为『供奉』是不会变的哦。」

……果然能读我的心吗。

「这可真是多谢说明了,那么就让我干脆利落地谢绝吧,」我僵笑着说。

「不许愿了吗?」她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失望。

「不用劳烦了不用劳烦了,我们会自己努力实现愿望的,」我一边后退,一边摇着手。

「………………………………………………」

因为我的话,她换上了一副极其不满的面容。连虎牙都露出来了,这也是云子从未摆过的表情。

「可是。可是。那个那个。您明明说过。您许过愿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同时还在靠近。

——话说我刚才就很介意了,在瀑布后面似乎有个巨大的阴影,一直和眼前的孩子同步着呼吸,随着我的后退看得越来越清楚了,那个又是什么!?

而她还在靠近。还在靠近。还在靠近。

「呃呜!」我的脚突然绊到了什么。侧目能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土包,白色的长条物竖在上面。

(纱耶香,你看到什么了?澪留意到了友人的表情。)

刚才这些东西在这里吗?

我此时能身临其境地感知到恐怖片主角的那种恐惧感:我明明加快了脚步,可眼前的小小异物仍旧能以那种不紧不慢的步伐靠近我,这也违背我对物理规律的认知。

「为什么不许愿呢。为什么不许愿呢。明明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她那腻烦的语调在这空间中带着回音,两眼则是直愣愣地看着我。

「呃呜!」若说什么比较倒霉的话,就是在这种状况下踩中了空穴而无法移动。若说什么会比这种状况还要倒霉,那就是由于惯性,又踩中了一个空穴。

是的,到底哪儿凭空冒出的两个空穴??此时的我就像踏入了沼泽一般进退不得,彻底无处可逃了。

依稀看到侧面的白直条上有汉字,一边是五个,一边是四个。朝另一侧抬起两眼则可以看到,那个她也停在了我的身边,维持着我原本试着要维持的距离。

「果,果然……你过不来吧。」在极端的恐惧错乱之下,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毫无依据地如此说。

「嗯?」她略显无聊地抬起头。

「我有两个猜想!其一正像你所说的一样,我正在幻觉之中。所以你根本没有办法碰到我,你也没有办法数清我背囊中的『速食米』!为了不让我这么许愿,所以你特地吓唬我说要什么『供奉』,用来封住我的猜测!就算你真的数清了,因为我在幻觉之中,那个数量也没有意义!」

「是滨崎小姐喜欢的那个叫『逻辑』的东西呢。很有意思,请您继续说下去呀。」明明能读我的心,她还微笑着发问。

「其二,你不是幻觉。你不是幻觉,但也和幻觉没有区别。」我清了清嗓子,重复说了两遍。「就算你是什么超自然的存在,你也要遵循某种规则才可以行动——哪怕那是我完全不知道的某种规则。」

「嗯?」这一次她闪动双眼,看上去很感兴趣,甚至有点喜悦。

「你需要我挨近那朵花儿才能把我带到这里。你需要『供奉』才能实现愿望。你无法靠近我。所以你绝对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存在。『此所愿,必能遂,惟所需,毋容缺』,对于许愿的人是这样,对于你来说也是这样!」

在混乱之中,我甚至没来由地引用了刚抽到的谶语,潜意识却意外地让逻辑的拼图彼此咬合。

对于古时候的人来说,刮风下雨,雷鸣结冰,萌芽与血液,全是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

其中的数项疑问至今也没解决,恐怕这种状态还会持续很久。即便如此,我们也已经将它们整合进了「日常」的规则表,依托的仍旧是「科学」与「理性」。

我们可以在完全不理解「超自然」的本质的同时剖析和它们相关的现象规律,并且逐渐逼近它们的本质。

就像下棋。若对手棋手突然在棋盘上按照跳棋的规则行走卒子,并且被裁判示意为合法,那也不至于承认「我们的行棋毫无意义」,直接投子告负。

棋局仍旧可以进行。只要一步一步试探规则,研究规则,学习规则,就能继续进行这一局与西洋棋相似的不知名游戏。

所以,即便「超自然现象」真的出现了,我也决不承认它们「无所不能」。只将它们当作「还未认知的现象」就好,它们也必定要受到规则约束。

否则,就在这里直接以「超自然」的力量取了我的性命去吧!只有那时我才愿意承认我的败北!

我瞪视着她。

(纱耶香……澪想。)

——而她抬起了一只小小的木屐。

恶作剧一般,慢悠悠地,她把那只脚抬了起来,仿佛是在质问我,你猜我是能还是不能呢?

我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能倚靠在那两条白色的条状物上,静候命运的裁决。

但她终究把脚放了回去。并且叹息。

「算了啦。」她说。「嗯……嗯。我不想逼滨崎小姐啦。那个那个,要真心诚意地!想要我帮忙,才有意义嘛。」

「……」我继续直视着她的脸庞,此时的她的语调,不知为何又染上了瀑布边时的哀愁。

「所以,所以,那个……」随后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态度没有那么冷冰冰了,乃至像云子平时那样有些强颜欢笑,冲我抬起一张羞涩乃至讨饶的小脸。「我,一直都在这里哦。一直一直,都在这里哦。如果想要我的帮忙,请随时……来找我哦。」


——只要,一点点,小小的「供奉」,就可以……


一瞬间,那瀑布的景象就不见了。

山顶的风呜呜作声,我的脚陷在花儿之间。

澪在我的身后,抱着两肩,半眯着两眼,似乎有些发愁。

云子依偎着澪的风衣后摆,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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