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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中午。

「妈妈！」

「呀！小云子！」

「啊，您打完电话了？」我松开两个孩子，几乎是立刻，户美都小姐就将云子再一次搂进怀里，甚至抱了起来。

「原来是忘在小月房间里了啊。」

澪此时才从楼梯口露面，她冲我们挥了挥手，手中正攥着她的自动弹琴器。那算是吉他的增设部件，不太明白这笨蛋特地选这个时候去拿这东西的意义。

「户美都小姐，下次还请不要在小孩子的面前随便说『那种事情』了哦，她们会被吓到的啊。」相对来说还是我比较有大人的样子，所以我摆出大人的架子认真规劝。「您或许已经习惯了，但也要顾及别人的心情啊。」

「……啊……啊……啊啊啊啊！」巫女像是如梦初醒那般惊叫起来。「我太不当心了！啊，真是的！不好意思！职业病！这真是职业病的末期了！」

「职业病」吗，哼……我默默地看着她像是云子那样连连鞠躬和「对不起对不起」。

「您那边大概什么时候开始？」趁着她道歉的间隙，澪问。

「那边？哪边？啊，那边。」巫女反应过来了。「两位也要去？」

「嗯……我们有空的话也去吊唁一下好了，毕竟是昨天才见过的人呢。」澪支着下巴思索着说。

「和昨天一样，是晚上七点以后开始，一直到第二天黎明才结束。在我们久若的做法都是这样哒。」巫女回答道。

「云子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吗？」她的话引起了我对另一个问题的担忧，所以我径直发问。「如果需要帮忙的话，请不必顾虑，尽管向我们开口！」

「啊，小云子的话，我下山的时候会一起带到镇医院去的，我和那边的小夜很熟……」

「小夜」是说夏目医生那位不成气候的后辈吧。尽管水平让人放心不下，不过到底是专职的医生，如果只是感冒发烧的话，还是就交给她来处理吧。

「那就这样吧，」于是我说，随后视线转向巫女怀里的云子。「烧到39度也太严重了，要好好休息，多喝水哦！」

「再也不能把被子踢掉了哦！」巫女也低下头帮着腔。「真是的，就算是夏天也不可以哦！」

「嗯、嗯！我、我会听话的！」像是有些害怕一样，抱着玩偶的云子又往母亲的怀里钻了钻。

「真是，没法对你发脾气~~」一边笑着，我一边摸摸她的头。

「谢谢两位，那么，我们就先走一步了？」户美都小姐对我们打招呼。

「再见，姐姐！再见，小月！」云子对小月小小地挥了挥袖子。

「再见，小云子！」澪同她道别。

「您自己也要好好休息！路上要当心！」我则是关照巫女。

「……………………………………」而小月沉默着，不安的小脸上满满的都是欲言又止。

门外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载着户美都小姐母女两个的车开走了。

我掩上窗。澪则是在边桌旁的椅子上落座。

「哎。好啦，小月，她们走啦。憋着的话，现在可以说啦。」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之后，她向黑色长发的小家伙问道。

「科长先生，真的死了吗？」小月闷闷不乐地眨着眼睛。「好奇怪，明明昨天才和云子一起把游戏玩到第四关，但是现在，感觉……一点都不想再去玩了……」

「啊哈哈。」澪以苦笑作答。「小月，你和小云子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了，你觉得今天的云子，是不是很奇怪？」

「超级奇怪！！！！！！」黑发幼女立刻娇叫起来。「云子从不生病！！！！！！小月从小到大，云子没生过病！！！！！！」

……啊。

倒不是说我把这件事忘掉了，不过正如澪所说，这里真正一直和云子待在一块儿的只有小月一个人，所以我的体会不可能有她那么真切。

所以才会变成这么一副表情吗。

「云子肯定是，肯定是！」小月认认真真地握紧了小拳头。

「「肯定是？」」我和澪同时问。

「为了显得自己像正常的会生病的小孩子，就！晚上露着肚子睡觉！故意着凉！和小月那天不想上学一样！」

噗嗤。澪也哑然失笑。

听起来像是小月会做的事。如果事态不是这么不自然，听起来也确实像是云子会做的事。

「今天也不用上学哦？」澪揉着她的头，轻柔地说。

「……可是，科长先生……科长先生他……」小月开心不起来。

「啊，是呢。有不少事得和藤原警官联系一下……」

澪拿出自己的手机拨号。在我这个距离，也能模模糊糊听到忙音。

「您好，我是久若镇警察局的藤原亮。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说明您的姓名、联络事项、联系方式，我会稍后——」

友人把手机挂断，摇了摇头。

「小月，你担心云子吗？」我问。

「嗯…………………………。」小月犹疑地点点头。「云子，云子从来不生病……生病好难受……小月都知道……」

「是呀，那小家伙可真让人难办呐。」澪朝上舒展着手臂。「明明不舒服还下山给我们送吃的过来，总是这样习惯性地把一切都忍着，可怜得都有点可恨了——但果然还是很可爱，没法让人坐视不管呢。」

「净说些废话，」我白了她一眼，随后习惯性地把两手搭在膝盖上，对着小月轻轻前倾身子。「小月，姐姐们为了那个笨蛋云子，晚些还要上山去。」

根本不用和澪确认。自她突然问起「巫女不在神社的时间」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目的。

不去那里不行。在昨晚漫长的一夜里关于八年前的事件我们新生了不少疑问，不在那里就得不到解答。

「小月也想去……」

出乎我和澪的意料，昨天还自称「上山绝对会死掉」的小月说出了完全不一样的句子。

「那可是山上，没问题吗？」澪郑重地问。

「是为了云子的话……没问题的！」小月也郑重地回答。

「山上可危险了呢……要去山上的话，必须要听姐姐们的话哦？」澪认认真真地说。

「小月！最听话了！」昨天晚上还迟迟不肯睡觉的小家伙也认认真真地鼓起小脸蛋回答说。

「我知道啦。」于是澪笑着回答她，又摸摸她的小脑袋。

「真的要带小月一起去吗……」相对自作主张答应了小月请求的澪，我倒是有些迟疑。比起小月听话或者不听话的问题，这家伙未免太小瞧「山」，尤其是马上要降下雨水的山了。

「这小丫头真的想去的话，你觉得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就会乖乖听话吗？还不如看在眼前。」澪却不以为意，这么对我说道。

咕。很有道理。见到我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小月嘻嘻地贼笑着。

「不过不管去不去，小月得和下川婆婆待在一起。」

不过友人又接着这么说。小月的笑容几乎是以光速垮了。

「哎————————？？？？？？」

「你这小家伙，昨晚还在发病吧？上山以后如果变成半死不活的样子的话，你到底算是在担心云子，还是打算让云子担心呀？」澪又换成一本正经的脸色了。「你的下川婆婆有车，坐车从背后的伊斗绕上去的话，就轻松多了吧？」

「唔姆姆姆……」

小家伙恨恨地咬着她全部的小牙齿。

「………………………………除非，除非，说好，一定带小月上山的话？」

最后她用一种沙沙的嗓音呜噜呜噜地问我们，像是不高兴的猫咪。

这小家伙真不好糊弄。她听出来了，如果她不上山的话，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澪打算把她暂时寄放在下川女士那里，否则澪就不会说「不管去不去」，而是会直接说「如果去的话」了。

「如果没有危险的话，我们一定会让小月见到云子的。」于是澪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姐姐也答应你，姐姐们一定帮上云子。该『前面忘了中间忘了后面忘了吞千根针』啦。」她笑了一笑。

「嗯……。」小月背着双手摇晃着长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月相信澪姐姐，不用拉勾勾啦。」最后这小家伙回答。

「……谢谢你，」澪轻轻说。

「小月要给云子折纸鹤！要去找彩色的纸！」突然小月跳了起来，朝着楼梯的方向甩着两条细瘦的小短腿，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这孩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也不禁笑了起来。

「她还小，能为生病的朋友做的事情不多，能有这样的心意就不错啦。」澪依旧是坐着，同时眺着楼梯摇了摇头。

「来，给我，」我朝这假大小姐伸出手掌。

「什么东西？」

「耳机。」

「…………………………」半晌澪才反应过来。「你没把那东西收回来？」

「啊。我没把那东西收回来，省得你又说我『中途半端』，『没有觉悟』。」我自嘲地笑了笑，同时掏出自己的手机。「自打大学毕业吃过了随随便便选择工作的苦头以后，我就变成了什么都盲目地担心，什么都盲目地怀疑，什么都盲目地害怕的性子了。我怀疑过夏目医生，怀疑过户美都小姐，明明是个登山者，我甚至连久若山都怕，不过如今我不一样了。」

「哦？」澪也摸出她的蓝牙耳机盒，同时饶有兴趣地一挑眉毛。

「我不信任户美都小姐，但不再是仅仅在『杯弓蛇影』，无缘无故地怀疑自己不熟悉的人了。这一次，我是在认真观察和回想了户美都小姐的话语和行动之后，才得出了『不能信任她』的结论。」我认真地回答她，同时接过一个端子。「说实话，昨天晚上有一瞬间，了解到她背后居然有那么凄惨的一个故事，因为同情心，我几乎都要放弃对她的怀疑了。但是果然不能到此为止，刚才见到她以后我更是这么想。久若镇有那么多异常的事情，她异常的个性和那些异常的经历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要是在这里停下来，我岂不是走向了相反的极端，变成『盲目地同情，所以盲目地轻信』了吗？这也太逊了吧。而且说不定还很危险。」

「危险？」澪撩起长发，把另一个耳机端子插入耳中。

「否则我也不至于陪你干这有违法风险的勾当。我担心必须和她日夜相处的云子。」我也把耳机端子插进耳朵。

「呼呼呼。」澪轻笑起来。「我倒要感谢过去那个疑神疑鬼的纱耶香。要不是什么都担心、什么都怀疑、什么都害怕，怎么会在出门的时候为了『有备无患』带上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别打我！不许打我！」

「谁和你这随心所欲地把行李箱塞满的家伙一般见识。」看她抱着脑袋一躲，我耸耸肩。「我们又不是在一百年前探险，明明有更加方便的工具却不使用，那和猴子有什么区别？别说话了，我要启动了。」

录音笔的监听APP。云数据正确加载。

静默。完全静默。没有任何声音自小扬声器中传出。

「？」迟疑了大约小半分钟，澪才稍稍改变姿势坐直。「纱耶香，你启动了吗？」

「我启动了。确实没有声音。」

「这会儿她们两个应该还在车上吧？怎么会连汽车引擎的声音都没有？啊，难道说像是昨天无人机那样，因为经过『隧道』之类隔绝电波的场所，信号丢失了？」

「传输端的网络中继信号满格，肯定不是你说的原因。」

「那是？」

「别着急呀，」我一边捣鼓着监听界面一边说，「否则这东西为什么叫『录音笔』。我们听下再早些时候的记录吧。啊，有波形了，别说话了。」

其实不用我提醒，澪已经安静下来了，因为汽车隆隆的行驶声已经在耳膜边响起。

……以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小女孩接连不断的哀叫声。

像是在央求。我的眉头不由得一紧。

「妈妈，妈妈，妈妈，我不会再超过九点回家了，我再也不会了，妈妈，不要不理我，妈妈……」

那位「妈妈」一直没有回答。

一直，一直都没有回答。

「妈妈！当心！妈妈！」

突然，那孩子惊叫起来。

刺啦——

紧接着是紧急制动的声音。

「……啊！」

直至这时，我才听见户美都小姐后知后觉地，也轻轻惊叫了一声。

「妈妈，妈妈……」

「小云子……」

「………………………………」

一时间，异常的沉默。

「……………………妈妈？」

那孩子似乎不知所措。

「……………………是，是太累了吗？妈妈？」

「嗯，有一点。」

汽车的引擎声再次响起，似乎又开始行驶了。

「……………………妈妈？」

依旧是那有些难以置信的声音。

「小云子，那个玩偶，能给妈妈吗？」

冷不丁地，户美都小姐这么说。

「……………………妈妈？……！给、给你，妈妈。」

沉默。只有汽车引擎的声音。

但是刹车声。车突然停下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呢。

「——妈妈！那个是，宇佐见小姐的东西！」

「我知道哦，我不是要丢掉啦。但是，我们约好的吧？不拿陌生人的东西。」

「……」

「所以，先小小——地在这里寄放一下，等下次下山的时候，再还给她哦。」

「……这、这样。」

车门关上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声音。接下来是汽车驶远的声音。

接下来是静默。

静默。

静默。

不，也许还有风的声音。

「……失败了啊。」澪终于说话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我突兀地笑起来了。

「纱耶香？」

「最最可爱，最最听话，最最聪明，绝对不让给任何人的小云子吗？」斜倚靠着，我轻捶了一下腿边的墙壁。「好厉害的一张嘴。『S.J.利约翰逊』……」

我已经不会再被她骗了。

就算她也和云子一样对我鞠躬，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也绝对再也不会被她骗了。

只是异物。

只是似是而非的东西而已！

「……你在写什么？」忽然看到澪掏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在上面专注地勾勾画画，于是我问。

「虽然花费了将近两天的时间纱耶香才到了『这里』，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得到什么和户美都小姐有关又有用的新东西。」

「『这里』是哪里啊！」

「不过……云子的反应很有趣呢。」丝毫没有顾及我的吐槽，她仍旧埋着头。

「……云子？」缓了半拍，我才问。

「啊，小云子。」

澪说，并且终于抱起肩膀。

「正像我刚才说的，除了居然把我们两个叫作『陌生人』，让我小小——地伤心了一下，户美都小姐的声音和语气其实和在我们面前没有太大的区别；至于她刚才这么做的『动机』，更是天晓得了，所以统统难以作为推断的依据。不过你注意到了吗？一直要『妈妈』、『妈妈』的云子，在『妈妈』真的对她说话以后突然沉默了呢。」

「…………啊。」

「就好像，不搭理她的『妈妈』，才是不奇怪的『妈妈』。」

她坐在椅子上，隔着裙子抱起自己的两膝。

「就好像，平时用那个语气和态度同我们讲话的那个『妈妈』，才是奇怪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