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津美_KHL
2025-02-03 17:31
第三天下午。
乍一看什么都没有，但是只要稍稍往远处眺望，就会发现一切都早已裹在淡白色之中。
薄雾切实地聚起来了，简直就像那张画卷中的传说一样。
我往河心看去，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原本还想看看藤原警官会不会在那里，但是警察似乎已经收队了，只见大量的小船散乱地泊在附近的小型码头边上，甲板上横七竖八地堆着打捞用的长钩和网。
「哎呀，纱耶香，你看。」
澪则是低着头。我还当她的自行车轮毂出了什么问题呢，不过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原来是散乱的脚印。
制式皮鞋……都是警察吧。这个方向是……
沙拉拉，澪已经展开了地图。「啊，是久若古城的遗迹那边。」
「原来是被烧掉的那座城啊，这么说起来，我们还没去过那里呢，」我说。「网上有一些照片，但不到现地实际看看的话，也不知道到底破坏到了什么地步。」
我又试着眺望那个方向。昨天心里净是些别的事情，所以没有特地往那个方向看多少眼，今天天气不好，更是什么都望不到了。
「警察既然去了，估计也觉得那里可能藏人吧，不管是夏目医生还是『杀人犯』，唔……」澪收起地图，双手抱肩。「要去看看吗？」
「反正也不用过河，去看看吧，」我回答说，「说不定能在那边遇到藤原警官呢。」
「能见度变差了，纱耶香你慢点骑哦。」澪踢起自行车的支撑脚。
「哟？你还会担心我摔跤？」
「不是，我怕你把我甩在后面，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被什么谜之杀人狂抓住杀了吃掉。」
「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来救你的。」
「好过分！」
「呜，哦，哦，哦，哦，哦！哦。」
一脚踏地，澪好容易在磕磕碰碰的石子路上刹住自行车。
我们时常说「阴天」，但阴天并不是暗天。真正的阴天就像今天一样，密不透风的云层仍旧透着光，成为惨白色的光源。
在这惨白色的光中，巨大的建筑才是真正黑压压的那一个，黑压压得轮廓分明。同样巨大的影子笼罩靠近它的一切，同样黑压压地。
古旧的，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就这样矗立在一大片光秃秃的荒山之中。
到处都是烧痕，还有雨水的打痕。间隙长出青草，黄绿相间，蔫蔫的，没有精神。
危险！请勿靠近！
除去我们以外没有别人，但这样的看牌竖立在这古老建筑的入口，简直就像建筑物在自己发出声音。
还有三四个诸如「坍塌危险」、「请备好安全帽」之类的警示标语，在四处散落着。
与散乱的脚印一起。
「……真是废弃了相当长的时间啊，」澪扶着车把，抬头瞭望着说。
「我们还是不要靠近吧，」注意到了警察活动的极限距离，于是我说。
他们的脚印并没有进到城里。
如果换作其他的大型旅游城镇，这种地方说不定会加以修缮，然后由专业的、笑容可掬的导游负责讲述久若-三水之战的历史吧。
但这里只遗落了可怖的城的尸体。
手机的信号已经变成了一格，说明这附近没有基站。即便使用警用对讲机，恐怕在如此厚重的石块中，穿透性也很成问题。
即便是在警察们的指挥者还健在的昨天，恐怕这里也不是进行案件排查的优先地点。在科长过世的今天更是如此了，恐怕谁都没法拍板进行这么高风险的行动。
「啊，玩具铲子。」澪突然蹲下，从沙土中翻出来一件醒目的橙色小东西。
「这帮小东西真不要命，」我咋舌说。
「小孩子都进去玩的话……呜哇！」
澪刚往入口方向抬脚就被我扯住头发。
「你也和这帮小东西一样不要命！还有不要那么大声，说不定会塌掉！」
「（小声）声音最大的就数你了……我什么都没说！」
虽然打定主意不进主城去，不过驻好自行车，在瓮城城郭——也就是围墙——的范围里稍微逛一逛，似乎还不成问题。
这里植被很少，没有树木，也没有花朵，满是肃杀之气。
附近散落着破败的小建筑群，遍布罅漏和窟窿。无论是透过窟窿还是门窗朝里看，都看不到任何值得一提的东西。
原本在那里的东西都算是「文物」吧。既然考古学学者曾古老先生曾经在镇上，想来已经协助镇公所完成收容工作，送到博物馆或者研究单位之类的地方保护起来了。
鬼鬼祟祟的澪因为没能找到在这里落脚的亡命徒，似乎有点失望。
稍微往里，就到了主城的范围。石垣的部分，也就是城池的基脚，已经饱尝时间的分量，往下塌陷了，至少东南角的部分已经完全陷没在土地里了，使得建筑总体朝前倾，像是要把人吃掉一般朝下俯视我们。
主城门就是它的巨口。门有将近四五层楼高，木质部分已经腐烂殆尽了，更显得隔离带的内侧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这些天都没有下雨，地上又没有警察以外的脚印，说明没人藏在这里，」我对澪说，「回去吧。」
「那是什么？」澪指着城门里侧隐隐约约有点突起的东西。
我眯起眼睛。还是看不清，干脆动用望远镜。
「石碑。」最后我说。
「石碑？」
「石碑。」
确实是石碑。在纵深将近一百米的地方，有一片石碑，不如说是「碑林」立在那里。因为太暗，如果不是正好顶上有个破口渗下天光，就被我们错过了。
「放UAV！」澪对那个方向大手一挥。
「想什么呢？警察可正在找身材结实的擅长攀爬的并且会操纵无人机的……唉。」
想起正在找身材结实的擅长攀爬的并且会操纵无人机的女性的那一位已经不在人世，我不由得叹息一声。
「我先说好，如果信号不好或者有引起坍塌的危险，我随时都会把无人机撤回来哦。」
「知道啦知道啦，纱耶香，快放UAV。」
「唉。」
好奇心作祟，我还是依澪的意思放出这能干的小机器。它的扇叶啪嗒啪嗒地响了起来，震得地面尘灰飞起。
说实话，这东西噪音其实并没有那么大，至少比现如今男孩子们会玩的模型车要低得多。不过大概是因为四周空旷又被围墙包围产生回声的缘故，启动的声音比我想象得大得多，把我小小地吓了一跳。
不要真的引起坍塌啊……定了定神，我启动它的前灯，小心操作着它朝着城门里侧飞去。虽然要飞很远一段距离，大概是因为城门大开的缘故，信号衰减比我想象得慢，让我松了一口气。
一靠近，就能明白这片灰突突的石碑为什么没有被学术人员拿去收纳了：这些东西是固定在地上，或者说从一整块岩石上凿出来的，根本挪不走。
每一座都有一人高，整齐地排列着，总共有七十块以上。
「好丑的字，」澪评价说。
「……啊。」即便是我也没法吐槽澪这句话。真的是相当丑的字。不如说连碑都很丑。
表面坑坑洼洼，边缘凹凸不平，字迹不规则且扭曲，笔画深一脚浅一脚，这些东西绝对不是出自什么专业的工匠。
但是，既然每块石碑的风格如此统一，那么恐怕是同一个人凿的。一个人要把那么巨大的一块岩石或者说岩盘凿成这么七十多块石碑，恐怕要打到满手血泡和老茧，并且用去大量的岁月，也能见得其心之坚。
「都是短诗，署名都是『一然法师』。」我端详着纵书的文言文说。「用典还挺深的呢……」
「看不懂的话，纱耶香就老实承认看不懂嘛。」
「谁看不懂了啊。就是这个『庄周』是谁，你快点帮我上网查一下啦，我腾不开手。」
「真会使唤人。」
……总之。
一然法师似乎是说，自己已经抛却了尘缘的一切烦恼。虽然还住在此处，但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交付给了他人。
对他来说，硕大的城与茅屋并无区别，自己皮囊的存无也没有差异。
几乎尽是一些波澜不惊的话语，连自己的过往都没有提到……只有一块碑文算是稍微有些起伏。
他说自己两度背弃了自己的信仰，直到最后才在佛经中找到了属于他的宁静。
第一次是背弃了父亲教导自己的一切。
第二次则是背弃了……名为AKITA的神。
他以一种呆板的语调控诉那位神明。
明明接纳了「她」的愿望，却不接纳自己的愿望。
然而这正是神明的狡猾之处。
说不定，什么时候，祂终究会同意呢……
正因为心怀那一丝侥幸，他才没有将那座神社付之一炬。
「嗯嗯，嗯嗯，嗯嗯，所以说连得道的大师都放弃了对秋田神的信仰吗……——话说这大师难道不就是『桐』本人吗！？」
歪着脑袋听我解说的澪突然喊了起来。
「啊，」我白了她一眼。能在城里这么乱来地开凿石碑，还大量使用片假名，从一开始这位「一然法师」的身份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不过联想到山上的鸟居，再联想到我在那片花田中的奇遇，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世界上有无数的传说和神话，挥舞蜡与羽毛做成的翅膀奔往太阳的青年，来无影去无踪的龙，淹没全世界的大水，在大神的洞窟前奉上的神乐，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一直都有一条截然分明的界线，把我们的世界和那个世界分开。
可如今就像被盘踞在久若上方的雾笼罩了一般，那条界线越来越看不分明了。
我继续往后读。
虽说前后经历了种种，一然法师已经释然了。
他述说，自己原先是个武人，身为被救下之身，就不能随随便便自杀辞世，那是对救了自己的人大不敬。
现在身为佛门的子弟，更是看淡了生死。
只是，呜呼，他嗟叹着。只是希望能以自己的经历警醒世人，不要成为自己这样无能的人。
「……纱耶香，你说，秋田神大人，是不是，咳咳，喜欢姑娘多一点啊？」
澪托着腮，又突然问了我一个贱兮兮的问题。
「…………………………大，大概吧。」
没，没法否定。
碑文上的「她」，也就是那位船娘自不必说，户美都小姐也是年纪轻轻就被选中了。相比之下，上帆桐城主和前任秋田神主都没有得到神明的青眼。城主心灰意冷，只能被迫看开，而秋田神主选择了死。
噫。
不对不对，这个话题之前不是讨论过一次了吗，神明应该是没有性别的吧。就算有，上次露面时她用的还是云子的样貌，怎么看都是女孩子嘛。
但是既然说到云子，云子之所以会出生，又似乎是……
噫。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
「越来越冷了，走了，走了，我们去镇上找藤原警官吧，」我开始回撤无人机。
「唔，」澪却还把她的笨脑袋支在我的肩膀上盯着显示屏。
「看什么呢？重死了。」
「地上这个像『拖把』一样的痕迹是什么？」
「这个啊，」我也看向显示屏，「这是『洗流痕』啦。」
在前灯的照耀下，确实能看到城里落满了灰尘的地面上有一条突兀的痕迹，不过我很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洗流痕』？」
「无人机上不是有旋翼吗？它们旋转的时候会产生朝下冲击的气流，如果距离地面太近就可能在灰尘或者枯叶上面留下这样的痕迹。这条痕迹就是我们进来的时候留下的，不信的话我现在调转方向，给你看看无人机的后面。」
我操纵无人机转向，再次把前灯对准地面。
「看到吧，这就是——……」
洗流痕确实在那里。又有三条相似的痕迹和它彼此交叉。
「……」
「纱耶香……」
「你等会儿，你等会儿。——喂！澪！」
一时之间我有些毛骨悚然。还在整理思绪的时候，澪已经朝着主城门冲了过去，两手搭着隔离带朝里看。
「你做什么啦！」
「纱耶香，你看这个！」
应着澪的喊叫，我也看到了刚才由于距离和光照没能看到的东西。进到主城门的痕迹远不止我的无人机一条，有整整五道，不对，六道？
或清晰或模糊，或新或旧的痕迹彼此重叠。
身材结实的、擅长攀爬的、并且会操纵无人机的女性……
开、开什么玩笑！？
「呜哇！纱耶香！」
我径直转身，背朝着城门盘腿坐在地上，因为背包底部和地面磕碰，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吓到了澪。
「我还不信了……」嘴上嘟哝着的同时，我操作着控制器，追踪与真正的无人机「洗流痕」交叉的其中一条痕迹。很快我就发现无论追踪哪条其实都一样。
它们一齐往右侧一条黑漆漆的走廊进发，直至极遥远处，无人机的信号强度又开始下降。正当我以为这追寻要无休无止之时，一个突兀的大洞穴出现在墙侧。
「这个方向是……」好容易坐下来的我不得不又勉强爬起身，探头探脑朝着右侧的城壁瞭望。
久若山。
城池的一部，和山是相连的。
「呜哇……呜哇哇……」还看着显示屏的澪以双手的指尖遮住嘴，像是碑文上的一然法师那样嗟叹起来。
呜呜地，能听到扬声器传来风声。风正朝着山穴里倒灌。
「纱耶香，也就是说，有东西朝里面去了？」她问我。
「……大概。」我说。「不止进去，还会出来。」
从不规则的边缘以及周边碎裂坍塌的廊壁来看，这山洞很可能是原本就在那里的东西，经年累月直至墙壁坍塌后才重见天日。换句话说，这并不是城里的人制作与利用的「秘密通道」什么的，完全是大自然的杰作。
所有的灰痕都通往那洞穴，将洞穴与主城门相连。有东西在里面，至少曾经在里面。
「无人机能进去吗？」
「不行了，信号强度已经是『极弱』了。就算还有信号，山洞可不比这破破烂烂的城池，里面可能会有急转，也可能会有竖直的山道，还可能有许多岔路，一个不小心让山壁挡住信号的话，无人机就彻底出不来了。」
「你这东西不是有『自动巡航』吗？就是丢失信号以后自动原路折返的那个。」
「你以前不是也见过它撞墙嘛。它可没有你想得那么聪明。」
「唔……」澪抱起两肩。「好！事已至此，只能亲自走一趟了！——呜哇！」
澪刚要去翻那隔离带就被我一把扯住。「想什么呢！无人机信号都已经丢成这样了，手机信号更要完蛋了！没听我刚才说的说吗，别看洞口这段是平的，里面可能会有完全竖直、大起大落的山道哦！万一困在里面，我们救都没人救！」
「可是！」澪不满地朝下伸直手臂，握紧两拳。
「而且还有其他的危险呢。」我皱紧眉头。「你听说过因为『扰动』或者『热量』导致的洞顶坍塌吗？就算很幸运没有被压到，你听说过因为这种坍塌被困在山洞里结果活活渴死饿死的事例吗？你听说过RIB吗？没听说过？那至少知道这座山里有熊吧？我告诉你，每年探洞死掉的全都是像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笨蛋，平时呆头呆脑地活蹦乱跳也罢了，事关生死的时候，还是好自为之一点吧。」
「可是，」澪还不服气。
「还可是什么？就算这里有痕迹，我们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跑进这个危险的洞穴里面去不可？」
「可是，我们在找的东西，其中一边可能就在里面呀。」澪静悄悄地，又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着她的脸，好容易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是说，夏目医生的笔记本上，那个『生物』？」
「夏目医生的笔记本上，那个『生物』。」
「——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你又开始了！这灰尘的痕迹能有我手臂粗，那东西要有多大！」我一边叫嚷一边比划。「真要相信有那么大的怪东西，我还不如真相信有外星人呢！」
「轻一点呀！纱耶香！你不是说声音太大会塌掉的吗！」澪心有余悸地抬头看看城门，城门纹丝不动。「这么争下去没完没了，但总之纱耶香害怕危险是吗？」
「我可不是害怕危险，至少不完全是因为害怕危险！除去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没有冒险的『理由』！」我挥舞着手臂。
「总之，纱耶香不进去咯？」
「我不进去。」
「好吧，纱耶香你不去，我进去。」澪深呼吸了一次以后说。
「喂！你要我把你摁在地上才老实是不是！？」
「我感觉纱耶香才是搞不清情况的那个人，」相比大喊大叫的我，满嘴胡话的澪这时却简直冷静得可憎。「你我都知道小月的药只有最后一颗了，我们现如今是连猫的手都想借的状况。我相信如果眼前不是『山洞』什么的，只是一栋『空房子』，就算我真是在『胡说八道』、『幻想』，你至少也不会阻止我进去看上一眼吧？因为你很清楚，其实你和我一样着急，一样想要拥抱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万一呢？是不是，纱耶香，万一呢？」
「但正因为这是『山洞』！不是『空屋子』！你非要选中这么一个危险的山洞赌那东西在里面的可能性吗？」
「我不。我只是不想赌那东西不在里面的可能性。」澪直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对视着。
「让开吧，纱耶香。」澪垂下睫毛。「你留在外面就好，这样万一我一直没出来，至少也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给我闭嘴！」
——千万别做会后悔的事情哦？
莫名地，我想起出发前奈奈对我说的话。
——此所愿，必能遂。惟所需，毋容缺。
还有昨天抽出的谶文。
「啊啊啊啊！」我捂着耳朵咆哮了一阵。因为这辈子都改不了的谨慎癖，为此还特地先往离开城门的方向走了两步。
要说有什么事情会让我后悔的话，我知道，这会儿让澪进去的话，我绝对会后悔。
和澪一起进这洞穴的话更是肯定会后悔。就像刚才我喋喋不休地说的那样，关于深入洞穴的危险性我可十分清楚。我怕坍塌。我怕困在里面。我怕失去氧气和光明。我怕蝙蝠和熊。
「你给我呆在那里别动！」因为我走开了，澪像是吃不准一样又开始在隔离带的边缘磨蹭，所以我数落了她两句，不允许她轻举妄动。
叮当作响的是山间先生的旧自行车，我把它推过来了。
「穿上，」我命令说。
「穿上是说……昨天穿过的这个？」她看了看我挂在后座两侧的登山装备，抬起头问我。
「啊。」我已经在戴头盔了。「趁着现在还有手机信号，先给奈奈发条消息，告诉她我们的去向。」
「……纱耶香！」澪的声音变得惊喜起来了。
「动作快点！」我背过身，以不耐烦的语调隐藏些许的害羞。
我知道我今天绝对后悔定了。
那个混蛋奈奈，嘱托的到底算是什么玩意儿啊！
但是我仍旧快速地穿戴着装备，手上完全没停。
尽管很不想承认，我被澪说服了。
——不，其实我自己本来就清楚，不是吗。
如果不进这山洞的话，我一定会更加后悔，更加更加后悔。
因为没有做，不，因为没有赌而后悔。
——比起这山洞，我更害怕小月死去。
呜，呜呜……………………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我们已经进了城门，到了洞口。
澪手中的东西——大概是一张纸片或者照片，正在风的作用下抖动着，时刻想要挣脱她的手指朝着山洞的更深处飞去。
「收起来吧，把防护眼镜戴戴好，」我说。「每一步都看清了再走，走路时脚步放轻踏稳，别乱碰任何东西。」
「……我不是要抱怨啦，但是非得穿成这样吗？」一边收照片，她一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
「哇！别脸冲着我讲话！」因为眼睛突然被澪的头灯晃了一下，我不由得遮住眼睛。
今天的打扮确实比昨天爬山的时候还过分一些，手套、头盔、防护眼镜，登山索也换成了四股的，我俩已经完全没有年轻女性应该有的样子了。
但这还不够，我戴上口罩，然后隔着口罩仔细地嗅了嗅风，暂时没有闻到让我担忧的焦味与硫磺味。
「不放无人机在前面探路吗？像是金丝雀那样……」澪朝着洞中试探性地踏出一步，同时问我。
「且不说无人机会不会像金丝雀那样窒息，我怕这东西惊动了高处的石头，到时候我们就有苦说不出了。」
「哎！纱耶香！里面都是平地！」突然，她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手指指向头灯在地上留下的巨大光斑。
「啊，这是我们能遇上的最好情况了，」我也看向那宛若凝固泥浆一般的地面。「这是火成岩，更具体来说是花岗岩。」
「『花岗岩』？」
「下川女士不是说过的吗？在久若山山脚才有温泉。久若山是火山呵。」
在遥远的过去，这坑道是岩浆自地下脱逃的路径。如今它们已经完全凝固了，因此形成这样好走的通道。
想来久若城选在这里建造也有「便利」这一层缘故在其中吧，因为花岗岩也是优秀的建筑材料，以坚实和耐久闻名。成片的岩浆凝固形成平坦的山岗以后，也正好可以作为城池的地基。
「别和仓鼠一样在前面绕圈了，我走前面，」我说。「如果我不走，或者停下贴荧光条，你也不准走，听明白吗？」
「明白了，纱耶香妈妈！」
「揍你哦。」
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前行。
大致上，花岗岩洞穴是最安全的洞穴了，但这安全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岩架随时有断裂坠落的可能，专选不长眼睛的红毛笨蛋的脑袋砸，所以要特别留意。此外，也要警惕空泡一般的地穴，那是巨大奶酪上的孔洞，不知通往何处的致命滑梯，一旦卡进去就再也无法出来，那我和澪就会字面意思上那样被山洞「吞没」了。
所幸这一切都没发生。地势逐渐在变低，不过足够缓慢，即便不借助登山杖也不至于让人摔跤。值得注意的是山洞越来越狭窄了，以至于风的流速越来越高。实际上，有些时候它几乎是在人的耳边尖啸，让人什么都听不清。果然在久若山的哪里一定有另一个出口吧？不，应当不止一个出口，因为各个方向的风的声音在黑暗中混在一起，使得我时常因为方向感错乱而不得不停下脚步。
啊，对，还有黑暗。
庞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了我们。两盏头灯所提供的一星半点光芒简直微弱得可怜。
比起实在的危险，这黑暗更压抑、更让人恐惧。两侧已经开始像是悬崖那样下陷，不知道有多深，我必须时刻留意脚下和四周的状况才不至于踏失。正如以往登山时那样，此时我的感官全部都像是清醒过来了一样兴奋起来了，但这里的风比起山道风实在强烈太多了，耳膜也因此被震得发疼。
「不行了！澪！」走了大概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的时候，一半是因为这风，一半是为了在黑暗中壮胆，我略略提高声调对身后的人说，「路越来越窄了，再接下去说不定有卡住或者掉下去的危险，我们得回去了！——你说什么？？」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重复说了几遍，我好容易才听清。
「你不觉得音调有点怪吗？纱耶香！」她也提高声调问我。
音调？
啊，这么说来，风的「音调」似乎在下降，而且下降得很快。
正如一般我们所常识的那样，风的声音会因为通道狭窄而变得越来越尖锐，但前方的风响却突兀地降了两三个调子，那就是相反的情况，通道要变宽了？
不对，岂止是变宽，前面有一个「空室」？一个「大厅」？
好吧，走都走到这里了，看来不一探究竟不行。眼下也不能和澪解释什么，我径直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
一道将近二人高的高坡突兀地横在我们面前。我顺手从背包里摸过一个岩钉，但又把它塞回去了。
不行，我信不过花岗岩，还是用更单纯有效的办法吧。
一条登山索很快被抛了上去，套住了一条看上去比我身后的红毛笨蛋要靠谱得多的地面石锥。不过也只是看上去而已，我听说过有人因为轻信石锥的承重能力而死的故事——实际上整个探洞的历史就是一部死亡史——所以我好好地固定住升降器，以一种蜗牛看了都会落泪的速度把自己抬了上去。
然后才把红毛的笨蛋也提溜上来。为了方便撤离，绳子暂时留在这里。
「呜哇。」澪突然小小地惊叹一声。应着她的声音，墙上激起一片回声。
是的，风声俄而减弱，乃至要听不见了，我们踩上了一大片平地。
我们到了那空室之中。
「嘘，」我举起手指示意。虽然不太可能，不过还没有证据这一片黑暗里只有我和澪，所以贸然发声不怎么聪明。
明晃晃的光斑在宽广又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游走，我开始确认这空室的具体范围，而澪则是围着支撑洞顶的几根岩柱结构打转，寻找任何她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在我终于找到了继续前进的窄道的时候，澪突然蹲下不动了。
「澪？」我小声问，同时凑了过去。
那里是一小摊淤泥。湿漉漉的，还很新鲜。
我和她都下意识地抬起头，两个光斑因此聚焦在洞顶的同一位置。不，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早就该知道这一点了，否则我们应该听得到液体滴落的声音。
这东西打那儿来的？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就在这个时候，小月在我们背后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