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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九月末,天气还残留着几分盛夏的酷热——从开着空调的地铁站里迈上地面之后,我深刻地感受到这一事实。

如果走在树下,甚至还能听见阵阵蝉鸣,让人不禁怀疑现在是否还是在七月份。这种天气底下,走不了几步路,背上就会被汗水浸个透彻。我也顾不上所谓的个人形象,拉了拉T恤的前襟以方便散热。

话是这么说,不过约别人出来的人可是我,所以顶着炎炎烈日在大街上走也不该有什么怨言。更何况当我下地铁的那一刻,其实就刚好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了,让别人在这种大太阳底下等着也不太好,虽然如果是他的话,大概是不会有什么怨言。

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在约好的公交站牌旁,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片红叶从他头顶的枫树上飘落,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伸手捻起那片红叶,然后看见了匆忙赶来的我。

「早安,椛。已经等了很久了吗?」我这么和他寒暄道。

「迟到了五分钟,你依旧是老样子。」名为椛的少年如此回应我。尽管言辞上毫不客气,但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来有任何不满的气息。

他的名字一如刚才所提叫做椛,姓若槻,全名若槻椛。椛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同时也是当时我的同班同学。

一开始看见若槻椛这个名字是在分班的名单上,我无意中瞥见一众男生的名字中夹进去一个名叫「椛」的人,而且若槻这姓氏也并不多见,于是便记了下来。而到后来见到椛本人,我才知道那并不是印刷错误,而是由于名为「若槻椛」的人确实就是男生。

不过,这种判断也是基于他身上所穿着的男式制服而言。如果我们学校允许穿私服上学的话,凭椛那中性甚至有些偏女性化的外表,或许很多人还是很难第一眼就判断出他的性别。他面庞的棱角并不像同龄男生那般分明,肤色仿佛从来没晒过太阳般的白皙,头发以男生而言也着实有些过长,再加上他的身高偏矮,目测似乎不及一米六的样子,如果不是身上的男式制服,很有可能一眼就把他认成是女生了。

听说他是跳级入学的,所以看起来会比同级生发育程度迟缓一些,这倒也情有可原。不过就这点我并没向他本人确认,所以我至今仍旧不清楚他的实际年龄,只记得他的生日是在五月底。

他今天也依旧做一身中性打扮:上身穿着一件宽款的黑色卫衣,然后是一条深灰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茶色的皮靴。虽然很想问他这么穿到底热不热,不过这种无视季节的穿搭算是他的特点之一。

「我也是为了省钱才坐地铁的,毕竟我可没那个闲钱去搭出租车。」我对看上去一滴汗没流的椛说道,「祈里小姐就只在这种地方特别计较。」

椛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而是转而问我:「昨晚你只是叫我今天上午九点在这里会面,连理由都没告诉我,而且还让我在这里好等。所以今天你叫我出来是干什么?」

他直奔主题。不爱闲聊也算是他的特点之一,他从高中起就是这种性格,因此很容易招致误解,仿佛他在身边建立起了「闲人勿近」的力场一般。不过我清楚,这只是由于他的性格如此,无论对待何事都非常认真,如是而已。

「啊,是和委托有关的事情。椛,我想拜托你重现一下现场当时的场景。」

这里说的委托,指的是最近的那起事件,那起连环杀人案。从八月末起,已经连续有五人被害,而我们现在正在第五人被害的现场附近。

「我说,椎名,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件而动用我的能力。」椛的语气中似带着些责备,不过从他的神情上看不出有丝毫情绪波动,「我的能力和一般的术式不一样,使用起来是有代价的。而且,我认为这种事件没有特别去调查的必要,只要完成委托的内容就可以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五名被害者——五名死者,他们全都是自杀的。」

「自杀的?这怎么可能?凭自己要怎么做到把身体大卸八块啊?而且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椛突然抛出的结论让我颇为不解,不过他很快便做出了解释。

「这种自杀当然不是一个人完成的,这当中存在另一个人的协助。」

这个所谓的「另一个人」,指的就是凶手吧,那也就是说——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是自愿被凶手杀死的吗?」

「你要是那么理解的话,也不是不行。」

「是祈里小姐给你说的?」

「不,是我自己发现的。你应该是看不见这些,但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漫天飞舞的蝴蝶。」

我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天空,那里只有稀少的白云和高照的艳阳。

因为在这种天气底下抬头对眼睛是很不好的事情,因此我很快便将视线移回椛身上。

他依旧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完全不会觉得眼睛难受的样子。

总感觉他的那双眼睛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一般——这种错觉我并不是第一次产生。那种空虚却又仿佛洞视一切的目光,是他最大的特点之一。我在高中时便如此觉得,他的那对眼眸,美丽得不像是男生会有的双眼,如同正注视着无尽的虚空一般。我从很早以前就觉得,他的眼睛是若槻椛这个人最吸引人之处。

他许久都没有反应,如同雕像般伫立在那里。还是我戳了戳他的肩他才反应过来。

「也无妨,去看一看吧。」他突然对我如此说道。


——那时病床上的他的那双眼眸,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弥足珍贵的一对明珠,它们所映照出的,是不属于此世的绝美光景……


***

 

我们穿过一条暗巷,来到了商业大楼的区域。

这一带的景物由不断重复着的高耸大楼组成,看久了不禁让人会觉得颇为乏味。

而唯独有些异样的地方在于,在其中一幢大楼之下,有一处被围挡拦上的空地。如果只是普通的工地其实也还好,但是这片空地前有警察的看守,并且似乎连停留也不允许的样子——证明着那里正是第五名被害者被杀害的现场。

从围挡外并不能看见里面有些什么,两旁的大楼也都被暂时封锁借以调查。不过我想就算如此,结果也依旧会和前四次一样,一无所获。

尽管被害者已经增加到了五人,但是警方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其中一个原因是凶手的犯案基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以作为证据的证据,由于案发时间全都在深夜里的原因,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目击到案发现场。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

「就在这里吧。」我对椛说道。

其实我们也可以选择先前的案发地,那里要更好侵入一些。不过本着让椛的负担不要那么重的想法,我还是选择了来到最近的一次案发地。结果又只能站在那么远的地方,本质上而言还是没什么区别。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那也只好就先这么办。

他点了点头,然后把右手从卫衣的口袋里取出来。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的刀,而且还带有血槽。

椛毫不犹豫地将刀往自己的左手腕划去,白皙的手腕上很轻易地被划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理所当然的,伤口里流出了血液。但那液体,严格而言,又并不能算是「血液」。

首先从颜色而言,从椛的手腕里流出的液体并不如人们印象中的血液那般鲜红,而是漆黑的。其次,那种液体的质感也颇为黏稠,大概介乎于沥青与石油之间,上面还闪烁着如同液晶一般小小的光点。

那些液体无视重力漂浮在空中,汇聚成一个球。椛的双眼直视着这团不明物质,口中念道:

「读取。」

那团球体倏地变大,将我们如同胞吞般包裹进去。我听见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噪音,不过很快就平息下来。

眼前再次出现景色时,眼前的天空变成了一片夜色——

不,夜色这说法有些不妥。因为在苍蓝的夜空之下,飞舞着无数奇异的蝴蝶。不计其数的会发光的蝴蝶几乎将整个天空遮盖住,如同巨大的穹顶,只能从其缝隙中窥见天空是夜色。我们二人就站在这片淡蓝色幽光的穹顶之下。


那些就是椛所说的蝴蝶吗?


我想起了祈里小姐向我提起过的返魂蝶。那是由已逝的亡魂所化、唯有徘徊于生与死的境界线之上的人能目视之物。如果决意跟着返魂碟前行,人将会彻底跨越那条境界线。换言之,也就是死亡。而反之,已逝之人也有可能借返魂蝶之力再度返回现世。

而至于我现在能看见,大概是因为椛的能力的缘故。他现在利用能力所做到的事,似乎是读取世界对于过去影像的记录——或者叫做「阿卡西记录」,这一类的操作。所以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影像,是过去所发生的事实。所以无论是我原本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的事物基本上都能看得见。

而我记得椛似乎有说过他原本就能看得见,我想这并不代表他将要死去,而也是由于那种异能的缘故。

我对于椛的能力其实算是几乎一无所知,仅仅知道他割破血管后能流出来一种不明的液体,以及他能利用这种液体做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这种程度而已。


——天空中飞舞着无数如同冥界的使者的返魂蝶,这很明显是异常事态。

在这片耀眼的天空之下,有一位女性正在街上徘徊。

那是一位约二十岁后半的女性,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的目光空洞而飘忽不定,似乎总在看着空中的某处。

——看上去就如同寻死之人般。

她来到了那片空地——「现在」还没被围上围挡。她在那里停下了脚步。来自「未来」的事实告诉我,她将会在此处死去。

在明确清楚结局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一个人的死亡,这多少还是让人内心有些难以接受。我清楚以后这种体验可能还会反复上演。

那名女性抬头,望向天空的某处。她伸出手,一只蝴蝶向她飞去,停在她的手心。

然后无数的蝴蝶向她扑去。

女性被蝶群包裹住,好似虫茧般地。

某种物体落地的声音响起。在地上碌碌地滚动的球状物,是刚才那名女性的头颅。没有任何利器的切割,但是女性的颈项却被轻而易举地切断。

鲜红的血液从平整的断面如泉般喷涌而出,却没有任何一只蝴蝶沾染了血污。

然后紧接着是她的双臂被卸下,再往后是双腿,最后是被扯出的内脏。

蝶群如同曲终而人散,徒留下原地那些无生命的肉块。暗红的血液在地上汇聚成一大滩,好似胎盘,又像是经血。


——空中似有人影闪过。

「不是胎盘,也不是经血。那只是人的躯体受损后流出的血液。

「你也很有意思呢,要不要死一死看看?」

一只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蝴蝶从我眼前飞过。不知为何,那蝴蝶比起其他任何一只蝴蝶看上去都要来得美丽,仿佛其他所有蝴蝶都变得黯淡了般。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椛说了些什么。


……椛的双眼能看见我所不能看见之物,那时的他想必也在凝视着什么吧。

在他休学卧病在床的那两年的时候。


***

 

濑能椎名是我还在高中上学时认识的朋友。

尽管已经高中毕业了快一年,她却还依旧保留着高中生那种朴实无华的打扮,除了制服基本没再穿之外。她并没有像其他那些为彰显个性而迎合潮流的青年们那般,一毕业就去将头发烫成各式发型,或者染上各式颜色,她的耳朵上也不打耳洞,或者说身上除了几根发卡之外没有佩戴任何饰品。整个人几乎与我印象中的两年多以前没有什么变化。

她的一头柔顺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样貌也生得颇为标致,其实大概算是美少女的那一类吧。至少从外表看来,和我并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看着沙发上熟睡的椎名的脸颊,平稳的鼻息证明着濑能椎名这个人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在高一的时候,椎名和我是同班。自那时起,她就与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不过,就算用「若即若离」来形容,她也已经是当时与我交流最为密切的人了,我对那时清晰的印象也就只剩下我的朋友很少,几乎只有椎名一个人的样子,不过有关于此的细节却已经破碎了。

我只知道,正因为椎名是唯一能与我交流之人,所以我更不能失去她。


我将手伸进口袋里,确认刀柄的触感。

「你要去哪里?」祈里坐在办公桌后,手中翻阅着文件。她对将要外出的我问道。

「明知故问。」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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