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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生命的破茧成蝶——


耀眼的天空之下,若槻椛如同幽灵一般游荡着,身上依旧是那身宛若丧服般的黑色穿着。

之所以用幽灵来形容,是因为活着与死去,于此人而言本并无区别,尽管现在椛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以生者的姿态跨越生与死的境界,你还真是敢做。」临行前,葛饰祈里对椛这么说道。

「不这么做的话,椎名就回不来,而且你明知凭你自己不能做到吧,祈里。」椛站在门前,扭过头去回应坐在办公桌后的祈里。

「啧,经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拿你没辙。」

没有等祈里把话说完,椛留下沉闷的摔门声,离开了事务所。


在外游荡到夜幕已深之后,若槻椛决定跨越那条境界。

寂静的街道不见人影,仿佛在刻意强调秋日的肃杀般。

头顶不断有发光的蝴蝶在盘旋,只不过由于椛一直在拒绝着它们,因此它们无处降落。

这一幕让椛以旁人视角看来宛若是油画里身处花丛中的古希腊美少年,只是那把寒光逼人的刀让此情此景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蝶群意识到身下的人接纳了它们,于是它们趋之若鹜地扑上去,如同那是一丛鲜花。


殊不知,那是一丛有毒的水仙。


「令人作呕。」椛呢喃道。

白色的刀刃横在了椛的脖子上。

仿佛那并不是自己的颈项,而是仇敌的要害般,椛毫不留情地切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漆黑的液体从伤口处喷涌而出,如同黑蔷薇般在空中绽放。那些试图靠近椛的蝴蝶全都沾染上了液体。霎时间,宛若无数胎儿放声恸哭的尖声传入了椛的脑中。那声音让人联想起新生,又联想起夭亡。

椛不悦地皱起眉。


这种事情最好赶快结束,不要让我再受这种罪了。

那时候就险些被带走,没想到它们却转移了目标,真是恶劣得不能再恶劣。

如果你那么想要我,那我就自己过来!


黯淡的蝴蝶从空中缓缓降落,在低空处悬停。它们一个接一个,似乎组成了什么图形。

那是一扇「门扉」。

椛径直走向由无数蝴蝶的肉体组成的门,然后消失在蝴蝶丛中。只留下被污染的蝴蝶在原地化作粉末,随风飘散。


——然后寂静被同化为噪声,噪声又复归于寂静;虚无(nothingness)中产生了存在(being),以存在(being)存在(exist)的存在(being)(is^is)化归于以虚无存在的存在(is^is-not),而后又归于虚无。

意识本身,就是虚无。


跨越门扉的椛所看见的,是更多蝴蝶。

远处有水声响起,这里似乎是在一处河川边。脚下是碎石子组成的河滩,身旁随处可见垒起的石堆。如此看来,这里无疑是三途川边的赛河原。

赛河原乍看之下,与普通的河滩无异,只是到处都残留着孩童们玩耍的痕迹而已——不,正是这一点最令人毛骨悚然。

早夭的孩童们,他们的亡灵化作水子灵,在这片广阔得望不见边际的河滩上永无止境地垒石,然后垒起的石堆会被地狱的恶鬼推倒,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水子地藏来将它们带走。

已经逝去的孩童们,死后依旧在三途川边天真地嬉笑着垒石。这里有无数孩童的亡灵在此不断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行为。


仿佛是眼前陈列着无数孩童渐趋于腐败的尸骸般,椛感到一股不可忽视的异样感,证明此处的确是在非现世的冥界。

不过那些原本应当在河边垒石的水子灵们,现在又去往了何处?

眼前的赛河原几乎空无一物,唯见——

千百万亿的返魂幽蝶,将眼前几乎的一切遮蔽,宛若淡天青石色的浓雾。

如果说返魂碟本身代表着死,那么这片原本就属于死的寂静世界之上,就又覆盖了一层名为「死」的寂静。然而这层寂静本身却又充斥着噪音——无数由亡魂所化的返魂碟之中,蕴含着亡者的念想,纷乱得几乎如同无意义的杂讯。

像是由蝴蝶组成的暗流,或者更像是一场风暴。

返魂碟并非主观将人引导至死亡,它们只是遵从着心中的执念而已。

椛曾经听祈里这么说过。

在那风暴之眼,以无数发光的蝴蝶为背景,一名女性兀自伫立于河滩之上。

身处死之中心,宛若其本身就是死。

「戎……刹那。」

椛认得那人是谁。


站在蝴蝶之下的身影属于前几天刚见过一面的委托人,戎刹那。

不,以她目前的状态而言。很难说她算是站在那里。

戎刹那低着头,一头黑色的长发无力地垂向地面。如果有风的话,大概会随风飘动吧。

她根本是在那个地方以站立的姿势昏迷。所谓「意识」之物,此时此刻并不存在于她的身上。

——杀掉这样的人,毫无意义。

那么,戎小泉又在何处?


「姐姐……是来杀我的吗?」

一阵稚嫩的声音传来,与其说「传来」,「于椛的脑内直接响起」,这种说法或许更加贴切。然而,椛没来由地直接将声音的来源锁定在昏迷的戎刹那附近。

一名大约八九岁的少女从戎刹那身后出现。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色的洋装,仿佛在刻意凸显这个年纪的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活泼一般。她的长发也一如身前的戎刹那那般,如泻般地直达腰际。

椛对「姐姐」这一称谓颇为不悦。

眼前的少女,尽管并不明显,身体略微有些透明。这代表着,她并非活着的人,而是灵体。

她的脸上挂着笑,然而那笑容看来却莫名令人脊背发寒。任谁看见她,都会觉得这女孩并不正常。

「你把她带到了哪里?」

「那位姐姐吗?小泉什么也没做哦,那只是蝴蝶自作主张而已。」

我同这家伙无法沟通——椛如此想。

对于无法交流的对象而言,倒还不如直接用行动向对方说明。如果连这点基本的道理都不理解的话,是没法在这世界上活下去的。

椛从卫衣的口袋里拿出刀。白色的刀刃在返魂碟的幽光之下,反射着淡蓝的辉光,仿佛是一把连同使用者与敌人一并杀死的妖刀。

少女看向椛,她天真的目光中看起来似乎并不带有杀意,而这一行为由空中的蝶群代行。

「姐姐……可以不要杀我吗?」

椛紧握住手中的刀柄。

「反正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不能理解,不如在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吧。」

椛大声说着,将手中的刀尖对准面前的少女。

「——要叫我『哥哥』!」


***

 

椛对眼前的少女展露了杀意。

尽管对方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只是年仅八九岁的幼小少女,但椛并不会因此而对她显露出一分的仁慈。

面前的少女同样对椛投来了视线。头顶的蝶群不再漫无止境地盘旋,而是全都将矛头指向了椛。


就在椛有所动作的那一瞬间,不计其数的蝴蝶扑过来,将椛包裹住。宛若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茧,又像是孕育着胎儿的子宫。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

没错,当时在过去的影像中所看到的女性,就是以这种方式被杀死。

为何当时椛会将受害者的死称之为「自杀」,是因为,倘若人并不接纳返魂蝶,那么他并不会被带往冥界。

换言之,正因为那些人本就是寻死之人,因此返魂蝶才有可能引导他们走向死。

但是在如此数量的蝶群之下,只要展露出一分对于「死」的认同,人的躯体将会在顷刻间被瓦解。


——然而是蛹终将会破茧而出,是胎儿也终将会分娩。


椛感受到仿佛羊水包裹着自己全身的触感,令人感到温暖而舒适。不过那也只是须臾之间的感受而已。

一旦认同死,真正的死亡也就将会到来。


幼虫在化茧时会留下一处薄壁,以便日后破出,人的子宫也有产道与外界相连。

在自己的心智受到巨大数量的蝴蝶影响之前,椛先一步看见了茧上的薄壁。如同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似地向大脑传达着这一讯息。

椛感到一股令人生厌的欣喜自心中涌现。

然后,宛若是剖宫产般,幽蝶之茧破裂开来,从中出现的椛径直向站在原地的少女奔去。

看见并未就此死去的椛,少女心中有些困惑,又有些惧怕。

返魂蝶的暗示无法让此人的灵魂认同死。

这种情况此前从未见过,或许是一直以来都太过顺利的缘故,让自己不由得有些松懈了。能够抵御轻微的暗示的人也并非不存在,然而对待这种人,就应当用更为直接的洗脑,而不仅仅是暗示。

她再一次操纵蝴蝶,将椛围困在茧房之中。

刹那间,椛感到身体宛若被包裹于子宫的内壁中。似乎有一股更加直白的、宛若是语言直接自心中浮现般的声音出现。

好似一股来自生命的源初之「爱」涌入心间。

来到这里吧,这里是所有人命中注定的归宿。你不会再感到任何痛苦,也不会再悲伤。你能够顺应自己的心意恣意而活,而不必再担心他人的注目。来吧,你不是很讨厌这个世界吗?这里是宛若母亲的子宫一般温柔的地方啊,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带你前往——

死。

宛若潮水般袭来的意念不断冲击着椛的心智。在那一瞬间,甚至几乎让椛产生动摇。

有什么影像在椛的脑内开始拼接,像是录影的倒带。那时有记忆将要复原的先兆。

如果此时脑内被其他念想所占据,自己或许会被返魂蝶带走吧。可为何偏偏在这时会有记忆开始复原?


然而那种事情并不会发生。

对于只不过是一具空壳的我而言,连死也不具有任何意义。

于我而言,唯一具有实际意义的就只有我的存在(being)本身。我的存在(existence)超脱于世界之外,因此这个世界概念中的死于我而言不存在效力。我的意识接收到了由你发送的杂讯,仅此而已。

我的意识本并不与这个已分化的对象世界直接相关联,而与我自为存在(existing)的意识本身相关联。我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否定了这个世界的自身性,否定了这个世界的人格,亦即我否定了这整个世界。我通过否定这个世界的存在(being),而使得我自身在另一个世界存在。换言之,你无法奈我何。


……这段念想因何而起?是源于那段拼凑起来的回忆吗?

连自身的想法都无法理解的椛决定放弃过度思考。现在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杀掉她。

为了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晰,椛的右手将刀高高举起。

然后猛地刺进自己的肚腹。

「人的肚子,可是很容易就裂开的东西哦。」不记得是谁有说过这么一句话。

腹部被刺穿的剧痛让椛清醒过来,疼痛让自己的存在(existence)变得是能如此清晰地被感知到。

椛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双手反握住刀柄,将插在腹部的刀拔出。刀上原本就带有血槽,而被拔出之后,血液更是如泉般涌出。

不过那种漆黑而带有介乎于沥青与原油之间的质感的液体,真的能够被称之为「血液」吗?

尽管并不愿承认,但我的身体里所流着的,就是这种东西。这至少也比那些身处地下实验室、血管里流着汽油的人要好得多。因此也只能接受它。

「明明脖子才刚愈合,就不要让我再切开肚子了啊。」椛呢喃着。

拔出来的刀上覆盖着一层椛的血液,这使得银白的刀刃变成了漆黑。

椛用这把刀轻而易举地切断了茧壁,幽蝶之茧化作粉末在空中飘散。

少女在前面目睹了这一切。

这是何等恐怖……何等美丽的力量?美到连描绘生命之终曲的自己都为之寒颤。

她明白那种力量会为何人所有。

能凌驾于死之上,视死亡若无睹的人,只有一种。

「啊……姐姐……

「你是杀人狂吧?」

那一刻,椛来到了少女的面前。

那一刻,少女与椛的目光对视。

与刚才不同,那是空虚、不映照出任何事物,却又睥睨了一切的目光——

漆黑的刀刃贯穿了少女的身体。

少女感受到,从自己被刺中的胸膛开始,一股令人神魂颠倒的麻醉感扩散至全身。

「……啊……我要着迷了……」

少女的身体宛若玻璃般出现裂纹,尽管这代表着自身存在的终结,但她的脸上不知为何却是沉醉般的笑容。

少女的身体一如字面意思的破碎,消散。仿佛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不是。」

椛不带任何感情,仅仅是以陈述完全客观的、唯物的事实的态度抛下这句话。


——坦白地说,这把刀尽管是为杀人而生,却从未刺伤过其他任何人。

只刺伤过我自己。


……好痛。

前些天割破的手腕也是,来冥界时切断的颈动脉也是,还有方才刺穿的肚腹也是。

我感到面前的景象似在扭曲着,仿佛无论是欧氏几何还是非欧几何,都对我所看到的图形失去了描述能力。

这大概是过于频繁地使用能力的原因。

这项能力使用起来存在代价,而这就是使用过度的报应之一。

割腕本身失血量就不小,而选择颈动脉以及内脏与血管密集的腹部,似乎还是太剧烈了些。

肚子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我用自己的血污染了还在此地徘徊着的蝴蝶们,用它们构建了用以返回现世的门扉。

此时的现世依旧为夜色所笼罩。

——奇怪了,这种眩晕与怖惧中,夹杂着狂乱的兴奋的感受,究竟从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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