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logue/返魂幽蝶 濑能椎名

Epilogue/返魂幽蝶

濑能椎名

 

意识自一片黑暗中苏醒。睁开眼,这里正是在事务所里。

我的身旁似乎有什么人在交谈,于是我努力试图起身,却感觉全身都使不上力,似乎是由于我睡太久的原因。

记得椛在康复期间还是坐着轮椅,我这才睡多久就全身乏力,而椛在病床上待了足足有两年之久,想必肌肉已经完全萎缩了吧。记得当时好像光复健就做了两个月。

「啊,她好像醒了。」

一个声调锐利的声音响起,我很清楚声音的主人正是所长祈里小姐。

我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身,看见窗外是正午的明日,只是比印象中的几天前要柔和了许多。

昨天我和椛将五个现场全都看了个遍,回来之后似乎是由于太累的缘故,我在沙发上倒头就睡着了。

今天的祈里小姐穿着一身一身笔挺的西装,外面套了一层棕色的长风衣。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应该是正在和身旁的那人进行什么漫无边际的闲聊。没有在正经工作时的祈里小姐果然和她认真的时候不像是同一个人。

「早安——不,应该说午安吗,祈里小姐。还有mo……诶?」

在祈里小姐的身旁并不如我所预想的那样,应当是一个身穿黑色卫衣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一身华丽的红黑色哥特式洋装的少女。

「啊,是小希。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华丽得有些做作的少女习惯性地两手拉起裙摆,优雅地向我行了一礼。

「早就已经好了。与其关心我,为什么不去关心一下你的椛呢?」

与精致的外表不同,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相当地……该说是豪迈吗?还是说令人大跌眼镜呢?

「啊,对了,椛。他今天没来事务所吗?」

我四下环顾,没有看见理应出现在这里的椛的身影。

「椛的话,他一直在楼下的房间里待着的,可能待了有好几天了吧。」

「好几天」,这种说法有些奇怪。因为我记得直到昨天为止,他一直都和我待在一起的。

「你看起来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嘛。」希的脸上挂着优雅的微笑,然而语气却依旧咄咄逼人。「让我来告诉你吧,今天的日期是十月二十号。」

「十月……二十号?」

「也就是说,你这一觉睡了快一个月哦,濑能学姐。」

希用着揶揄的语气说出了冲击性的事实。不过她是那种能毫不心虚地撒谎的那种人,所以这话的可信度还有待商榷。

其实,如果除开那种说话方式,希算是相当可爱的一位学妹。我去年毕业的时候她是在读高一,不过好像直到今年四月她依旧在读高一,也就是说她留了一级的意思。这好像是和出勤天数过少有关。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裤兜里的手机,不过理所当然的应该没电了吧。于是我借了祈里小姐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日期的确是十月二十日。现在的手机都是联网校准时间,所以应该不会有错。

也就是说,我真的一觉睡过了大半个月。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努力去回想那天,在我的记忆里还是昨天,我和椛去调查现场时发生过什么事,却因为头昏而作罢。

「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椛他可是为此着急的要死呢,因为你也算是由于凶手的原因才陷入了昏睡将近一个月的。」祈里小姐这么说道。

我实在很难想象椛他那样一个冷静的人,会因为我陷入昏睡而焦急的模样。我也不好分辨她们说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假,所以只好全盘接受。

「那……委托怎么样了?」

「死者增加到六个人之后就没有再继续增加,凶手似乎是就此销声匿迹了。这是你昏睡不久后发生的事。因此委托人特意来撤销了委托,不过理所当然的,预付款没有退还。」

「这样啊,那能平安解决,真是再好不过了。那椛他又是怎么回事?」

「椛的话,他和凶手发生了交战,受了些比较严重的伤,应该是心脏那一块吧,所以现在正在修养。不过你也知道,哪怕是心脏被刺中都杀不死他,所以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是因为流的血比较多,需要一段时间修养而已。」

听到祈里小姐的解释,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样就好——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我把手伸进左裤兜,那里有三把钥匙叮当作响。其中一把是我自己的住处的钥匙,是祈里小姐介绍的公寓,环境整洁,而且房租低廉;一把是事务所的钥匙,在祈里小姐不在的时候如果有事过来也就不至于被关在门外;至于剩下那把,就是楼下椛所住的房间的钥匙。

「最好还是别去打搅伤者比较好。他现在应该是谢绝访客的状态,而且他肯定把门给反锁了的吧。」

祈里小姐阻止了正准备出去的我,于是我只得作罢。

「你还真是在意他呢。昏睡了一个月之后,醒来第一件事都不是关心自己,反倒是去关心别人。那种阴沉的家伙有什么好的?」

希也加入了对话,不过说的话依旧是那么不中听。

「小希,再怎么样,在背后议论别人也不好吧?而且,椛他也不是你说的那种阴沉的人,只是因为他的性格比较认真而已。」

「个性比较认真吗,这还真是有意思的说法,呵呵——」

「好了,柊家的大小姐,无意义的拌嘴就到此为止吧。」

在更进一步的争论开始之前,祈里小姐先一步结束了对话。搬出希的老家对她而言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祈里小姐,她似乎和希的老家有什么交情。

话说回来,柊这个姓氏也挺少见的啊。

「吵死了,提那个字干嘛……」

希马上就闭上了嘴,这种方法对她果然有奇效。


***

 

「椛曾经有说过死者是自杀的这种话吗?还挺有意思的,他的见解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独到。其实如果那样理解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我把椛之前和我说的话向祈里小姐转述了一遍,结果她却也表示认同,这让我觉得更加不解了。

「祈里小姐,连你也这么认为吗?」

「之前有跟你提过返魂蝶吧,不过那时候讲得不是很清楚的样子。但是那些蝴蝶,千真万确是返魂蝶哦。」

随后,祈里小姐向我详细解释了一遍返魂蝶的机理。

「……因此,那些死者一定都是寻死之人,返魂蝶不过是顺应了他们的期望而已。说他们是自杀的,一点问题都没有。至于你为何会受到返魂蝶的影响,这大概是由于操控返魂蝶的凶手直接进行了干涉的缘故吧。」

原来如此,这样解释起来,倒的确没有什么问题。自杀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比如割腕、抹颈、切腹之类的,这全靠自杀者当时的想法来选择,而选择依附于返魂蝶而死,也不过是众多自杀方法之一罢了。人的身体是十分脆弱的,很可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死去。只不过……

我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难道有自杀意图的人的生命就不是人的命吗?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应当认定他拥有人权,因此无论如何草菅人命都是不可以的。更何况那些人或许有可能只是一时失意,心中会产生极端的想法也在所难免,但或许过了几天之后他们就又重新振作起来了。这种不分皂白一律将他们认定为寻死之人而强行杀死的行为,无疑是对于人性的背反。

而且,我想不出为何一个还没绝望到连家门都不愿意踏出的人一定会选择死亡。

「简直不可理喻。」我嘟囔道。

「没错,就是不可理喻。只不过在我们的世界里,试图用道理让别人明白的人才是真正的不可理喻吧。」

祈里小姐端起办公桌上的茶啜饮一口,用一种近乎于戏谑的态度说道。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很不讲道理,但我竟找不出什么论据来反驳她。

这么说来,椛的能力也算相当不讲理的那种吧,单凭能够知晓过去这一件事来看,就足以让史学家们高呼不可理喻。理论上而言,只要他的血够多,他甚至能把整个地球四十六亿年的历史全看个遍。

「不可理喻又怎样?人死了就是死了,又没办法复生,他们选择了死那是他们的事。话说回来,你们这次的那个委托人,好像是叫戎刹那吗?不就是为了复活死者,才引发这种惨剧的吗?」

刚才消沉的希似乎又恢复了活力,以依旧那么不客气的语调说道。

「希,不要乱说死人的坏话——戎刹那的情况算有些特殊。」

「这种暧昧的说法可真不像你,祈里。」

希的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如果仅从外人的视角看来,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微笑,不过我知道那是她在揶揄人。无论对任何人都是以这种态度说话,算是柊希这个人最让人头疼的地方,不过还好我和祈里并不会在意,至于椛怎么想我不清楚。但我想,她会留级,想必也与这脱不了干系。

「因为我觉得没什么讲清楚的必要,你只要清楚戎刹那处在一个相当微妙的境地就行了。对了,希,对于能直视灵体的你而言,又是怎么看待这起事件的呢?」

「我吗?我只觉得能早些解决真的是万事大吉。毕竟铺天盖地的蝴蝶灵几乎要把我的眼睛给闪瞎了。可我就算把双眼戳瞎,我也照样能看见那些东西,所以巴不得它们早点消失。而且,其实就算到了现在也依旧还有蝴蝶在四处飘荡,真是死了也不叫人安生。祈里,我看见那些东西里只有纯粹的『死』,那些真的是人魂所化的吗?还是说,认同了死的人都会变成那个样子?」

当提及与自己的能力相关的事情的时候,希少有地会稍微认真一点。

「不太好说,这其中多半也有操控它们的人的影响。这些蝴蝶从何而起大概是不可考的,除非是椛的话有可能办到,不过他现在又在下面躺着。那些或许是与死相关的执念被放大过后的产物吧,生与死,死与新生,这些名词本就是相连的。所以将处在三者正中的死放大过后,明明是名为『灵魂返回现世』的返魂蝶就成为了死的化身,这本质上是对人的生死与生命的一种亵渎吧。」

「照你这么说,那家伙可还真是有够恶劣的。」

「……没错,亵渎生命。」祈里小姐没有理会希的评价,而是若有所思地似在自言自语,「它们似乎更像是刻意采取了那样的行为,连同杀人也是。因为从根本而言它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是为了传达某种信息吗?还是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依我看,只不过是一群用过激的行动哗众取宠的小丑罢了,而且还是并不讨喜的那一类。」

这已经不算评价,而叫恶意中伤了吧。

不过没想到,祈里小姐居然认同了这种观点。

「如果目的只是为了引人注目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啊。不对,是很有可能。」

「诶?这难道不应该是最不可能得出的结论吗?」

我没有在意前边她们的讨论,反倒是比较在意这匪夷所思的结论。

「这不是很好理解吗?你想,过于猎奇的杀人手段,如果真的不是凶手脑子有问题,就很明显是刻意为了让人注意到才这样做,而且杀人的现场偏偏又都在监控摄像头底下,明显是为了让自己杀人的行径能够被记录下来吧,不然不管怎么说这也应该是要避开的对象,不过不走运的是凶手没法被监控拍摄下来。

「要说起来群众心理,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与自己无关的猎奇事件了。虽然这起事件就发生在这座城镇里,但谁又敢说任何人不会抱着一丝的侥幸心理,认为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头上呢?所以,每一个人对于凶手而言,都是绝佳的看客,而猎奇连环杀人事件,就是作者为了吸引观众而精心筹划的一出戏剧。如果以这种前提思考的话,这次的事件真的可是说是无聊透顶。不过我当然不敢断言,要再现过去的事实的话果然还是得找椛吧。」

祈里小姐从抽屉里取出两颗巧克力,撕开其中一颗的包装纸,丢进了嘴里,然后一手拿着另一颗示意我要不要吃。我摇了摇手,于是她把那块递给了希。

「谁又敢说,我们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不是由某种存在编排好的呢?」

一边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祈里小姐展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容。

巧克力被咬碎的声音在室内回荡起。


***

 

日渐西斜,事务所里染上了一层近火红的光芒。

醒来之后,我试着在事务所里活动活动身体,可肌肉却几乎使不上什么劲。果然昏睡了近一个月之久对一个人的影响还是相当大的。

椛他现在……应该是没有问题吧。

「时候不早了,希,等会你送椎名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办。」

临近下班的时候,祈里小姐对着我和希这么说道。

出乎我意料的是,希没有立刻就回复祈里小姐。她只是两眼望着空中,仿佛空中有什么东西。

「……如果没有那样飞得满天都是,这东西其实还挺美丽的——话是那么说,但我可没半点想死的心。」

从这名身着哥特式洋装的少女口中说出的,是其他人听了有可能会以为她的脑子有问题的发言。因为我压根就没有看见空中有什么蝴蝶,其他人基本也不会看见,椛算是例外。

「那样啊,我没见过它们长什么样子,可以跟我描述一下吗?」

「嗯?无非就只不过是半透明的蝴蝶罢了。除此之外,也就只有它们身上那蔷薇藤一样的纹路,还有那比较淡的光了。」

「和文献描述的其实基本差不多。这样说起来,感觉和在三途川摆渡的死神很像——对于你们而言,死又有什么含义呢?」

祈里小姐停下正操作鼠标的手,突然想我们抛出问题,就像古希腊的哲人毫无理由地向学生们提出命题,让学生们自己思考一样。

当然,对于这个近乎于哲学探讨的问题,我只能给出一些相当粗浅的回答。

「要我说的话,就只有类似于『死是生命的终结』,这种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结论吧。」

「不过那也的确是事实,对于事实的陈述也是一种回答——那么希,你呢?」

「我?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死了就是死了,这对我们每个人而言不是理所当然的结局吗?干嘛又去思考那么多?」

「这种想法,对于拥有那种眼睛的你,还是未免太平庸了些吧。我还想着能听到一些更独特的想法呢。」

祈里小姐说完这句话后,没有理会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希,而是将椅子转过去,面对着身后的窗户说道:

「人的存在是很暧昧的东西。法语里有一句话,说『esse est percipi』,翻译成日语,就是「存在即被感知」。换言之,我们自身的存在是基于被其他人所感知之上的。我们身为『被感知物』之存在需要回溯到『感知者』,而这个『感知者』就表现为感知我们的他人的意识。这可不是唯心主义论,唯心主义论认为,存在是由意识衡量的,也就是说认识先于存在之前,而这里说的存在是先于认识的。亦即存在是被认知的,关键全在于意识本身,也就是说我们的存在本身是自为的,其本身并不受意识支配——不如说,意识本身并不能对任何东西起作用,也就是说意识是虚无。

「在这个基础上,再来看死亡的生理学判断,死亡的判定是一个人的呼吸停止,心脏停跳,身体的一切机能全都停摆,大脑当然也停止了运转。而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意识不过是神经纤维束里一大堆电信号的集合罢了,人死后意识理所当然的就会消失。

「然而,我自先前就已经说过,意识并不能干涉存在本身,本质是虚无的意识只能用于感知存在。也就是说,意识消失过后,存在本身依旧会延续。」

「呃,祈里小姐,感觉你似乎讲得有点太艰深了。」

对于长篇的哲学大论,我果然还是完全没有办法应对。我就连作为通俗的哲学史概论都看不懂个大概,就更别提祈里小姐刚才提的那一大堆「存在」,「意识」,「虚无」什么的了。

「有吗?可我觉得我讲得只要仔细理解,高中生程度的文化水平也能理解吧。」祈里小姐转过头来看着我,不过却和希一脸不悦的表情对视。不过,希的不悦大概其实并不会直接体现在脸上。

「太冗长了,祈里。谁愿意听你的高谈阔论啊?快讲结论。」

「别急啊,希,马上就是结论了。我想说的是,人从某种角度上而言,是永生不灭的。哪怕人的精神泯灭了,『精神』依旧会持续存在下去。换种说法,就是阿卡西记录。阿卡西记录会永远记录下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一切,你的存在本身。哪怕在你死之后也是如此,它会一直将其传承下去。」

「这根本就是在强词夺理吧。」

「没错,我就是在强词夺理。生物学上的意识,和哲学上的意识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呢?我这里这么说就只是为了用尽可能通俗的类比来解释晦涩的哲学概念。真要认真讲起来,这可是能写一本长达七百页的大部头的话题。

「不管如何,我相信在人死后,其存在依旧会延续。

「我认为这对我活着时所产生的自我认知十分重要。」

祈里小姐的最后一句话则几乎是完全不明所以。但是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却听起来有几分落寞。

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背对着我,所以我并不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如何。

我只知道她是俯瞰着外面的世界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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