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Maribel Hearn

莲子她有约会迟到的习惯……


「你为什么不带表呢?」我不知多少次这么问过她。


就算没有表,只要一看手机不也能知道时间?但是,既然决定了见面的时间,我觉得就得有努力赶上约定时间的义务。而且,她这不是第一次迟到了。我十二分地理解你不守时的习惯,但并没有原谅你。所以亲爱的小姐,能不能表现出改善现状的意志?


因为莲子迟到的习惯太严重了,我曾经为此生气过。


——对不起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


莲子嘿嘿笑着回答,完全看不出反省的神色。


——我错了。可是,我不想带表,表的时间是错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又要像往常一样用舌尖三寸把我像烟草般卷到烟里去了。直到抬头看到了莲子的脸。


莲子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


我们走进了常去的意大利餐厅,本来打算提前30分钟进店的,但是因为某人的原因计划推迟了。在店员的引导下,我们坐到了靠窗的座位上。时间刚过19点,窗外仙女座即将升上天空。


「你说的表错了,是什么意思?」我一坐下就问她。


因为莲子她那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表情,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脑海中撇开。


「就是字面意思,那里的时钟其实也有一点点不一样。」莲子指着店内的时钟说道。


「你在说什么?我有些不太明白意思?」我略微歪头,带着皱眉与疑惑问她。


莲子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她移开视线,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整理着脱下的帽子。


「是星星告诉我的。」


听上去是很有诗意的表达,我还想开玩笑说「你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啊」。但是,现在可不是那样的气氛。


我盯着她的脸看着,她突然露出了一抹微笑。刚才那认真的表情就仿佛在演戏一般。我想大概只是她忍受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吧。


「怎么说呢。听上去很扯,没有足以让人相信的根据,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听。很久以前……从我懂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有这个特殊的能力」


「星星会告诉你时间吗?」


「没错!通过看星星我就能马上知道具体时间,而月亮则会告诉我现在的位置。很方便吧!」


「额……是天文学方面的知识吗?」我问道,所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是古人观察得到的智慧。


「不,换个更直观的说法。不需要考虑什么,看到星星我立刻就能知道时间,就像瞄一眼时钟一样,从星星上就能知道现在的时间。虽然是日本的标准时间。」


「真搞不懂,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托着腮说。


说实话,我觉得很可疑。不过,我觉得她虽然会开一些无聊的玩笑,但她却从没撒过谎。也许是我没能认识到那是谎言?至少莲子没有对我说过可以认定为谎言的谎言,所以我依旧选择相信她。


「嗯……具体原理我也不懂,直到被周围的人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这份不寻常。」


「这就是所谓的大众认为的正确嘛……」我叹了口气,人们只相信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事物,未知领域即便真的存在也会被打为「不正确」。


「嗯,周围的人都说你很奇怪,所以我自己也做了各种各样的试验。关于星星,我看到的时间和铯原子钟一分不差,月亮也和高性能GPS一样,告诉我相同的地点。」


「哦……总觉得有点恶心。」


「梅莉你太过分了。」


莲子自然也看得出我的玩笑话,她同样也是用着半笑去反驳我。


不过,真的有这种事吗?我觉得她的眼睛里真的有这种异能。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眼中的世界也一定和我完全不同吧。


不禁一阵刺骨的寒意袭上身体,与我一般奇异的双瞳。


……


我喜欢晚上。安静、沉稳,空气也凉飕飕的,令人舒心。


但是梦,时不时地侵袭我的夜晚。


人无法逃避睡眠。如果没有睡眠这种休息,人体就会陷入机能不全的状态。在这种睡眠状态下,人也会做梦。


多年来,梦这个既熟悉又不可思议的概念一直是人们研究的对象。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掌握梦境更深层的奥秘。


虽然对大多数人来说,梦是无害的。醒来的时候也几乎忘记了梦的内容。春梦也好噩梦也罢,对现实没有任何影响。即使有,也只是会有起床稍微困难的程度,没有实际的损失。


但是,我的梦与常人有些不同。


我在梦中也与现实保持着连续性的意识。简单地讲,梦对我来说是现实的延伸。


一开始我只是作为观众,从观众席后方眺望梦中的故事,观众也只有我一人。我有时会想,明明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要坐在这么靠后的座位上看呢?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逐渐朝观众席的前方前进着。这大概不是我的意识,我对那出戏没有任何兴趣。但就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我一天一天地向前排的座位移动。


直到我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


我很难判断眼前上演的戏剧是有趣还是无聊,就像没有味道的法国面包一样的故事。毫无脉络的故事和离奇的展开。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这些故事都已经结束了。


一般认为梦是大脑整理清醒记忆的过程,但这并不适用于我的梦。因为是频繁地出现闻所未闻的事物和场所,而不是突然出现,是以自然融入梦中日常生活的形式理所当然地出现。我实在过于在意,起床后调查了一下。


如果从梦中知道自己没有体验过的事情,并把梦的经验延续到现实中,那么两者的区别就没有意义了。


梦中的戏剧,有着实实在在的热度。


不过那个时候,应该还能把梦当成是梦。


不过有一次,我变成了一个表演者。作为创造梦中故事的成员,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


一开始还有其他的表演者,但他们从不会干涉我。像植物一样自然存在的他们,显得非常安静。


梦中依然支离破碎,有时演喜剧,有时演悲剧;有非常冗长的故事,也有短得惊人的故事。


虽然有时也会遭遇可怕的事情,但那都是梦中的经历。即使剧中的登场人物死了,演员也不会死。


梦也终究只是梦。


回过神来,发现除了我以外已经没有其他的表演者了。


梦中只剩下我了。


我一个人走在这场梦中。


我在梦中摔倒受伤了,早上起来时,梦中受的伤变成了现实。


我并没有特别惊讶。果然是这样啊,我只是这么想。


我不再认为梦只是梦了。


梦的世界,是我睡着后造访的第二现。


简直是蝴蝶梦。


我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它们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


明明醒着,脑袋却一片茫然,无法相信自己的存在。


我感到我正在崩溃。


人无法避免睡眠这一意识的断裂,睡觉必然会做梦。梦变成了无法逃避的恐惧。


我开始讨厌夜晚。


当夜晚、梦境开始侵蚀现在的我时,它的影响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出现在日常生活中。


我的视野里隐约被画着一条线。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眼睛的错觉,玄关和外面的交界处,大学校园和外面的交界处,这些地方都能看到那些线。不可思议的是,不经意间走着时就能看得很清楚,但定睛一看,线条反而变得模糊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着,我想去看眼科,但会被说些十分难听的话,会被当成异常者,被送进隔离设施的话也很麻烦。


我的梦想越有现实感,现在的世界就越被那条线弄得乱七八糟。


凭直觉,我知道这条线是边界线。


不仅是物质性的东西,连概念性的东西的界限也能看到。那条线越来越深,不由自主地进入我的视野。


突然,我感到了看向自己的视线。


我可以看到更大、更清晰的线条。


线条渐渐模糊,慢慢地避开两条线。啪的一声打开,对面是另一个世界,无数双眼睛在缝隙间蠢动,偷窥着这边。


明明是现实,却又不那么真实,简直像做梦一样。


对我来说,现就是梦,梦就是现。


脑子里,看到的世界,全都乱糟糟的。


总觉得,去思考也很麻烦啊……


——但是,我不要再被梦牵着鼻子走了。


……


「哇啊!?」


我忽感一阵耳鸣。


我吓了一跳,看了看眼前,发现莲子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甚至看起来像是在生气。我环顾四周,想起这里是刚才待过的餐厅靠窗的座位。世界渐渐恢复了声音。


「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那梅莉现在正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你要振作精神。」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发呆。不过听她的口气,我觉得她应该说了些什么。


到底是什么?


回顾自己先前的行动。


对,听了莲子眼睛的秘密之后……


我的梦,我的眼睛,难道都对莲子说了吗?


这份秘密,我不打算对任何人说。即便是莲子也不例外。如果对外说了,肯定会被怀疑精神失常,说不好一辈子都要在精神病院度过。如此离奇论谁也不会相信吧。


我本想避免让莲子怀疑自己神志不清。


「我刚才在做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你的梦,梅莉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吗?」


我点点头。


「嗯,我也挺在意的。梅莉总是一副很困的样子,我想你应该没事吧……光是听你刚才说的话,我就觉得梅莉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莲子虽然是个怪人,但是个正经人。


我垂下视线,凝视着她模糊地映在桌子上的黑影。


不禁咬住嘴唇。


莲子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愿意被那样的她当成异常者,也不愿意遭受到白眼。但是我已经和将秘密说出口了。


下一个词是拒绝。但是莲子她……


「我们一起想想对策吧。」莲子说。


我倒吸了一口气。


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


「你相信我的话吗?」


「当然!我没有证据证明那是谎言,而且梅莉不是很不擅长掩藏自己吗?如果她表情那么严肃,却想找理由拒绝,那就更不用说了,必然是紧急事态。」


「谢谢你。」


「我想接着说,一般来说,梦是重新构筑意识的场所。我想想……对,是蛹。把除去自我核心部分的思考,溶化成一团黏稠的东西,进行整理整顿,再重新生成。所以,人的意识在梦中是非常不稳定的。梦之所以荒唐无稽,是因为在现在的世界中记录了很多有条理的故事,而一部分故事则被打乱了。」


「可是,在我的梦里,会出现我没去过的地方或者没见过的东西,这不是很奇怪吗?」


「嗯,就像卡尔·荣格的梦分析中所说的那样,在人类无意识的更深的领域里,是否存在着我们通常无法察觉的东西呢?虽然听起来有些离奇,但可以想象有一个类似梦境的世界,睡觉的时候我们都在那里,关于这一点,梅莉应该比我更清楚。」


梦分析属于心理学的范畴,我确实比较了解。在荣格的梦分析中,梦被认为是宗教性的东西。我们共同拥有各种宗教和神话的原型。因此,世界各国都存在类似的思想。埃里克·弗洛姆对梦的分析更加抽象,他认为梦是用人类曾经使用过的统一语言来描述的。无论哪一种理论,似乎都能在梦中看到明明知道却忘记了的事情。


但是,我的梦好像不是这样。


并不是要重新认识沉睡在深层心理中的感觉。在这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实际体验着前所未闻的故事。不是神话或宗教的源流之类夸张的东西,而是更朴素的体验。应该像一个梦中世界,而我就存在于那里,感觉这么说会更贴切。


不过,确实很离奇。与现实不同,梦中也有世界,我们以睡眠为境界,在它们之间穿梭。虽然觉得很梦幻很美好,但突然间觉得难以置信。


这么说来,以前好像在莲子家里读过那种感觉的小说。标题我已经忘记了,内容应该是主人公带着银钥匙这种可以在梦的世界里自由穿梭的物品旅行的故事。之所以记忆不太清楚,是因为那是一本风格不明的书,我也没有耐下心读到最后。


「梅莉,你没事吧?」


被莲子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又一次精神恍惚了。


「嗯,没事,我想了一些有关的东西。」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梦里的世界真是太梦幻了,太美妙了!要说研究梦不像莲子,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


「梅莉净说些瞎话,我也是个爱做梦的年轻少女啊,虽说是玩笑话。在这个科学世纪,梦境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至今仍未解开的谜团之一。所以也不能否定梦境存在的可能性。」


「反正谁也不知道内核,还是选择最符合状况、最有趣的解释比较幸福吧?」莲子继续补充着。


「嗯,确实如此。」


虽然我希望她不要以别人的烦恼为乐,但我知道她是非常认真、真挚地为我考虑的。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她所说的「有趣」,似乎可以近似于「有意义」这个词。从无意义中寻找意义,才是有趣的。就是这样的「宗教」。


「梦还是个黑箱,不过基本上是没有害处的,只要你能把梦当成是梦。」


我轻抿一口水润润喉咙,摆出倾听的姿势。莲子也摆正坐姿,这是在表明要进入正题的意思吧。


「从你的话来看,我觉得是梅莉迷失了梦和现的界线,原因我自然无从得知。梅莉的意识在睡眠时比其他人更深地进入了梦境,清醒时本来应该回到现在的意识,难道是意识是在梦和现的分界线上彷徨吗?搞不好,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也说不定。所以我觉得你的情况很危险。」


我点点头,但却又无奈。话虽如此,人还是要睡觉的,一睡觉就难免做梦,也无法回避。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抱歉,让你不安了。我只是先整理一下现状而已。」


「所以莲子有什么对策吗?」


「嗯,也没那么难。今后,如果你有做梦了,希望你把梦的内容用梅莉的话来告诉我。」


「诶?什么意思?我的话?」


「重要的是,要清楚地认识到梦是梦。现在,梅莉把梦当作第二现实来认识。如果不想办法改变这种认识,你就会被梦牵着鼻子走,这就是我的假设。因此,试着把梦的内容用语言说出来,让大脑去整理梦的内容。这样的话,大脑就能理解它的荒唐无稽、支离破碎,就能把梦当成是梦了。也就是说,梅莉自己向自己的大脑解释,这里是梦和现的分界线。」


「原来如此……就像人在梦中整理眼前的事情一样,梦的事情也要用眼前整理。」我轻点下巴思考着,莲子的建议不无道理。


「写日记之类的整理方式也不错,但我觉得用语言表达需要更多的感官,所以效果会比较好。」


被莲子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有了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她条理清晰易懂地说明这一切。由假说和推测构筑起来的理论之所以具有一定的说服力,这也完全取决于莲子的性格,我认为她有欺诈师的才能。


「嗯,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可是,莲子你「听我讲那些莫名其妙的梦,你不会厌烦吗?」


「没关系。恰恰相反,我更想听你分享这些。梅莉你不怎么对我说自己的事。说不定在梦里,那个人最根本的特性会显现出来。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进一步了解梅莉。」


「是……吗?」这是我一时语塞,好不容易说出的一句话。


喉咙深处莫名的火辣辣的,我不由得喝了一口水。虽然很感谢她,但同时也感到羞愧和抱歉。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接受她的好意。这就是所谓的友情吧,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谢谢。」我低下头,发出了近乎细喃的声音。


「交给我吧。」莲子毫不畏惧地微笑着回答。


……


由莲子来做心理咨询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虽说是心理咨询,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只是平常在咖啡店闲聊时,加上我的梦而已。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梦中的事情,莲子时而附和,时而插嘴。


这种闲聊的延伸式咨询,效果也显而易见。首先,每天都做的那种带有真实感的梦的频率确实减少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忘记的无聊的梦增多了。这样就大大减轻了心理负担。


而且最大的效果是,现在一直看得见的线不见了。有意识地凝神细看才能看到,但不会像平常那样进入视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莲子,她显得非常高兴。


「梅莉你也说过,那条线一定是境界线。想想就觉得很棒啊。」


我盯着莲子点的咖啡杯,我们来到这个位子已经有十分钟了,但她却只喝了一口就一直在听我讲述,我想那杯咖啡早就凉掉了吧。


「梅莉的话,一直徘徊在梦和现实的分界线上,身处现实,意识却在梦的世界里,可以说是相当特别的状况。虽说是很有意思,但因为是以梅莉的话语作为基础建立的假说,基本没有再现的可能性,所以我倒是有些不甘心……」莲子摆摆手,终于喝下第二口咖啡。


「如果认识到这是梦和现的界线的话,也许这种情况就不会存在了,其实不然。」


「明了的知识不会消失,只是会忘记而已。那样的话再通过联想记忆想起来就好了。不过,好羡慕啊。」


「这……很值得羡慕?」我甚是不解,我的困扰对于莲子而言竟是羡慕?


「嗯。能看到肉眼看不见的境界,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是相当于神的能力。梦也许就是把我们人类无法到达的、空想中的世界具象化,并进行实际观测。」


「我想也不是什么值得追求的东西,说到底是徒有麻烦……而且,莲子你的眼睛也很特别吧?」


莲子摇了摇头。


「毕竟它的功能可以能用时钟和GPS来代替,根本无法和梅莉那能窥视神秘的独一无二的功能相比。」


莲子像孩子一样两眼放光,对我的眼睛提出假设。我并不喜欢这双眼睛,所以怀着微妙的心情听着。


用这双眼睛看到的,并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我认为那是一种危险的东西,就像是禁忌黑洞一般不能直视却又吸引着见到它的人。所以我极力地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境界线。


「啊,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莲子又一次拿起咖啡,苦着脸说。


「嗯?」


「梅莉说我的眼睛很恶心,那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让我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说的。我想语言大概就是这样,自己也许忘记了说过的话,别人说不定也会惊讶地记得很清楚。


我稍微歪了歪头,回想起记忆,记得是上次在餐厅里说过这样的话,是第一次听到关于莲子眼睛的事的那天。然后,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的那天。


「是啊,我想她和别人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同样的东西,看的方式却不一样,这不是很恶心吗?」我掩饰似的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把主语一般化地说成「别人」,其实就是我眼中的莲子。我和莲子看到的世界完全不同,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对我来说,莲子是唯一的朋友,也是人生中最感兴趣的陌生人。那个人乍一看飘飘然,但对什么事都深思熟虑,说话的切入点也独特有趣。彼此讨论着讨论着就忘记了时间。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是从那一刻起,我对她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友情。也可以说是某种依赖。


我和莲子完全不像。


我认为,正因为不像,我们才会成为朋友。因为我讨厌我自己,所以不想和与我相像的家伙打交道。


「而且,从这个角度客观地看,梅莉的眼睛不也是一样吗?更加恶心?」


「唔……」我垂下头,莲子她还特意地用疑问句反驳了我。


「好了,那我们就说彼此好了。异端们好好相处吧。」


「嗯。」我点点头,没错,我们……就是异端。


「本来想干杯的,但这里不巧不是酒馆,现在就喝咖啡吧。不管怎么说,梅莉的问题好歹解决了。」


「嗯……谢谢。」


「今后我还会继续做心理咨询,有什么问题马上告诉我。」


「嗯。」


后来我才注意到,莲子说我的眼睛「客观上」不舒服。也许,这种客观中并不包含莲子的主观。也就是说,她这句话的意思或许是「我并不觉得恶心,但在别人看来就会觉得恶心」。


虽说只是充满本心希望的预测,不过这样的话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仅此而已。


……


平静的日常生活在流逝着。


我的家中多了个莲子。这样的非日常我们也渐渐习惯了。当然也有不够格的地方,我依然无法迈出第一步。想表达好感,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你居然想着我监禁起来!」莲子以此嘲笑我,我一脸无奈地笑了笑。


吃完早饭,我们正准备收拾餐具时,莲子开口了。


「梅莉。」


「嗯?」


「你以前不是说过家里太冷清了吗?要不要在那边的墙上挂一幅画?」莲子指着雪白的墙壁。


「挂什么画好呢?」


「我想想,挂个约翰·盖西的小丑像什么的?」


「我真怀疑你的品位。」我露出痛苦的表情。


「诶嘿嘿,是吗?我觉得那样很有冲击力。」


莲子……不会以为我在夸她吧?


「我也不追求客厅有什么视觉冲击力,况且挂个小丑也太没品位了,还不如装饰个格尔尼卡呢。」


「你觉得怎样好呢?」莲子咯咯地笑了。


约翰·韦恩·盖西,被称为杀手小丑的杀人魔。听说他扮演的小丑作为画像非常受欢迎,价格很高。而且,他确实是同性恋。她是在揶揄我吗?我不禁怀疑莲子的狡猾。


「好吧先不说这个了,那么,今天要做什么呢?」莲子问道。


从那天开始,每天吃完早饭,莲子都会问这个问题。


「什么都不做。」我回答。


我的回礼不会改变。她总是这样回答,但我并没有想要特别做什么。只要能和莲子在一起就够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要。


平时,莲子都会说声「是吗」就开始看书,但今天略有不同。


「浪费时间,真没效率。」莲子无奈地说。


「对我来说不太需要。」


「没有必要吗?不过这是我倒是闲不下来。难得有时间,什么都不做,就觉得不甘心。」


的确,莲子就是这样的人。接着,莲子继续说道。


「就算什么都没有,我也能以思考代替,只要有值得我思考的事情,就不会闲下来。比如想想梅莉的事。」


「我的事?怎么说?」听她这么一说我提起了精神,问道。


「梅莉不和谐的行为本身就非常有趣。你把我关起来,剥夺了我的自由,但你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她的言行明确地传达了她对我的好感,但她又不会越界。可是嘛,谁都不知道的话不是更该随心所欲?」


「……」


见我沉默不语,莲子从对面的座位站起,坐在我旁边,然后把脸凑近我。


她的叹息贴在我的耳边。


「这里是梅莉的家,钥匙也在梅莉手里,这里是梅莉的庭院。我没有权利拒绝梅莉说的话、做的事。那么,还有什么顾忌呢?」


我斜眼看了看莲子的表情,她脸上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有时,莲子会这样戏弄我。我的大脑却像宕机似的什么都想不到,只能这样保持沉默。明明被莲子识破了好意,却连这点都说不出来。


莲子离开僵住的我回到原先的位置。


「我自认为对梅莉这个人有一定的了解。但是,也有我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想要去更深入了解她。所以梅莉会给我解答疑惑吗?」


「我也有很多不知道为什么的事情。唔,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也许时间会给我们答案?啊……我会努力的。」


要是有本书在手边我会马上抓起它遮住自己的脸,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是吗?那我就好好等一等吧。」


莲子温柔地微笑着。


……


我无意中回头一看,和莲子四目相对。她若无其事地回以微笑。她是在观察我吗?也许因为这个家里只有我,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所以只能用排除法来看待我。


莲子的眼中只有我,光是这一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去洗澡吧。」


时钟过了二十点,莲子高兴地举起手说。


「嗯,请去吧。」


「梅莉也一起?」


「为什么?有一起入浴的必要吗?」我不禁愣住。


「没想到你会这么回答。」莲子苦笑着说。


「总之,我……我不愿意。」


「你这么固执,我有点受伤。」


「那,那是因为浴室太小了,浴池也没大到两个人能装的程度。」我极力地辩解着。


「嘿嘿,那我今天就放弃了。」


莲子夸张地垂头丧气,就这么走向浴室。


诶?刚才的对话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不见了莲子的身影,我缓缓地坐在沙发上思考。


虽然我极力地拒绝了,但真的是不愿意吗?


仔细想想,也没那么讨厌。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的目的是什么?是独占莲子,观察她这样那样的姿态,所以我——被无意义的羞耻心覆盖掉自己的本心啊!


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自顾自后悔了。我抬起头,看见离沙发稍远的茶几上放着一本书,那是莲子带来的书。她来这个家不到两个星期,但一直在看着这本书。上面挂着一本文库本大小、有些年头的茶色皮革书皮。


我看了看浴室,走到桌旁,轻轻拿起那本书。然后随便翻开一页。


我起初以为她看的是什么专业书籍。在纸质书逐渐被淘汰的现代,留下来的不是古书就是专业书。因为是莲子,本以为是物理学方面的专业书籍,但并非如此。


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迹怪异的文字。但我知道,这是莲子的字迹。文章中偶尔夹杂着英文字母,这也和莲子写文章的习惯一致。所以我想这是莲子写的文章吧。那一页记录了信州善光寺的情况和感想。稍微往回看,上面写着日期,难不成是日记之类的?鉴于莲子的性格,写日记真是令人意外。


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继续读下去。其中很多都是关于秘封俱乐部的活动以及我的事。


读着读着,翻页的手指在颤抖着,无法很好地抓住纸的边缘。


我觉得口干舌燥,想咽口水。但是,喉咙的肌肉痉挛,难以下咽。


我回到最开始的一页。


日期是三年前的五月,也就是我和莲子见面的几周前。


「好奇心害死猫。」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我,我惊叫一声,把那本日记掉在了地上。


安静的房间里似乎响起了特别大的声音。


我机械般地转过头,是莲子站在身后。她的头发还带着一点湿气,反射出光泽。她悄悄地走到我身边,捡起掉在我脚边的书。


「这上面应该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吧。」莲子微笑着问。


「莲子你呢?」我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


「嗯?」


莲子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


「所以莲子为什么会跟我打招呼?」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莲子翻开日记,停在第一页。


「你没读吗?理由跟写的一样,梅莉很漂亮,仅此而已。」


「漂亮?是什么意思?」我的唇间发出带着颤抖的声音。就因为这种理由?


「容许我问一问,如果眼前这片广阔的地方积了一层雪,而且还没有人踏入那里,那么你想怎么办?」


「我讨厌雪,所以我不会踏足那里。」


「我的话,总想要留下足迹,想在洁白美丽的雪地上留下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是吗……真孩子气的理由。」


「是啊,梅莉很美丽。不只是她的容貌,更是她的存在方式。她为什么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活到现在呢?不可思议的是,她既孤高又不污秽。我觉得这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


「我想,如果有像梅莉一样美丽的东西存在的话,那么我们这些微尘又算什么呢?我嘲笑着自己。尽管我没有对你说过,但那是曾经一瞬的想法。不是嫉妒,相反,是怨恨,这也有点语感偏差……更接近于畏惧吧。我很讨厌梅莉,也在害怕着梅莉。」


莲子却是带着调侃的半笑说出这些话,我一往后退双腿发软,摔倒在地。


「人都害怕未知,我也是如此,害怕着来路不明的东西。所以我想确认它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上前去跟它说话。」


「莲子……在你的眼里,映出的到底是怎样的我?」


「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莲子温柔地笑了。


「说了之后我才知道,梅莉果然很漂亮。对,漂亮就是空的。因为还没有放任何东西进去,正因为没有,所以才孤高而美丽。我越说就越羡慕梅莉,于是开始嫉妒,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十分愚蠢。」


莲子开始在起居室里走动。


「所以,我想用我来填满梅莉。我想把我的痕迹刻那在雪白的、还没有人踏足的初雪上。」莲子吟唱般地说道。


「我马上就明白了梅莉对我表现出了好感。不可思议的是,梅莉竟然对我很亲近,我非常高兴。在想着我们是不是合得来?」莲子回头对我说。


「不要用那种眼神啊。啊,对了,还有你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力量,是我们秘封俱乐部不可或缺的力量。你可真狡猾,只有你自己能看到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好羡慕……我都快哭了。」莲子愉快地笑着说。


忽感阵阵耳鸣,心脏的快速跳动令人厌恶,指尖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梅莉把我监禁起来的那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想梅莉应该不知道,安眠药是苦的。一般人不会嚼药片,用番茄酱掩饰更是不可能。我知道梅莉给我下了药但我还是吃了下去。虽然我还没预料到你会做什么。是啊……听到梅莉的双瞳的事之后,我又吓了一跳。梅莉竟然那么想念我……毕竟人心想的东西是看不见的,真是不可思议,相当有趣。」


莲子突然停下脚步,径直朝我走来。项圈上的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梅莉的内心充满了我。」


莲子用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那只手掌很温暖。


「真高兴,我曾经最讨厌的梅莉慢慢变成了我。」


那双漆黑如湖底的瞳孔。映在莲子眼中的我,是怎样的表情呢?


「我想梅莉你也很高兴吧?」


莲子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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