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人类是会在生活中不断进化的生物,被频繁使用的感觉会变得越来越敏锐。与此相对,使用频率低的感官会逐渐变得迟钝。这样一来,人就会逐渐适应现有的环境。


从监禁莲子,到和莲子一起生活,到底过了多长时间?我已经完全没有对时间的感觉了。


所谓时间感觉,是人类为了适应社会生活所必须的感觉。人是以时间为基准活着的。但是,现在的我不需要那种感觉。没有必要知道现在是几月几日几时。


外面的阳光还是那么强烈。所以夏天还在继续吧,我茫然地想着些「无意义」的东西。


什么都不去做的日子越来越多,一天中要做的工作只有做饭。


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会怎么样?那很简单,就是失去了生存的功能。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在朦胧的意识中度过,连自己现在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都分不清了。我只是旁观着流逝的时间,似乎已经失去了将闲视为闲的判断力。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的交往方式变了。


想到这里,我吻了一下莲子。一股暴力冲动驱使着我,强行夺走了她的嘴唇。无数次地夺去莲子的体温和温暖,以填补我空虚的心灵。莲子没有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就这么接受了我拙劣的吻。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


我觉得她有时会跟我说些什么,但我却完全想不起来她说过什么。我的脑子里应该是空空如也,什么语言都能穿透,却无法保留。


我自然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真的会一切结束。


即使注意到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由于找不到因果,所以也不能为之行动。因为没有目的,人就会如此堕落,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莲子依旧一言不发。


那算是温柔吗?


对我来说是非常感谢的事。


但是,莲子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我们都在干些什么啊?太差劲了!


只要莲子说一句「离开这里吧」,这个「世界」就彻底完蛋了。在我的束缚下,在莲子的同意下,这个箱庭才得以存在。所以,如果莲子表示拒绝,那就意味着是我的结束。


我不能再离开这里了。


在这里以外的地方无法生存。


所以我害怕,她会拒绝我。


……


午饭后,我收拾好餐具,坐在沙发上的莲子旁边。今天难得头脑清醒,思维非常清晰。莲子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我突然想和莲子说话。


「莲子。」好像好久没听到我这么说话了。


「嗯?」


「你最近没怎么好好说话。」


「嗯……」


「我们谈谈吧?」


听我这么说,莲子反而奇怪地笑了。


「嗯,无所谓。」


我开始思考该说些什么。


我不断转动着怠惰的大脑,但是,想不到该说什么。


我想和她说话,却找不到任何话题。


我们之前都说了些什么呢?是怎么说的呢?


连这点都不知道,不安袭上心头。理所当然能做到的事情变得做不到了。那种失落感就像是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一时语塞。


「怎么了?」刚才还笑着的莲子,担心地看着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我的脸。


「我突然不知道了。」我握紧了拳头,「我们以前聊过很多话题吧?」


「是啊。」她点点头。


「我不知道。怎么说呢……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与你说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明明是理所当然能做到的——」


「冷静下来,深呼吸」,莲子打断了我的话。


我盯着莲子,按照莲子说的,慢慢吸气,慢慢吐气。腹式呼吸应该具有使副交感神经处于优势的作用。除了向大脑输送氧气以外,还有镇定精神的作用。我想是在什么书上看到过,深呼吸或许是意料之外的动作。


「安定下来了吗?」莲子看着我的脸问道。


「嗯。」


「梅莉,我觉得没必要勉强去说什么。」


「那换你来说点什么话题?」


「那,你想听什么?」莲子温柔地问道。


「关于莲子的事,我想听你说说我们相遇之前,莲子还在东京时的事。」


「嗯,我知道了。」


莲子稍稍靠了靠这边,我轻轻地把头靠在她肩上。


「东京,以前我们一起去过,还记得吗?大致就是那种感觉。」


我们两人曾经乘上广重号去了一趟东京。我记得当时秩序非常混乱。


「人能想象的事,一定能由人实现。我之前也说过这个。那个城市的现在,就是它的尽头。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也是他所期待的未来吗?」我怎么也不这么认为。


第一,东京的便利性极差。听说,由于过于复杂且无秩序的建筑物,市区无法设置高速移动飞行物。如果利用在京都府周边最方便、最快捷、最安全的交通工具——飞行电车,从县的一头到另一头只需十多分钟左右。但是,在东京似乎还在使用着上个时代的列车。令人惊讶的是,电车里没有单间。一想到那么多人被雪藏在狭小的空间里,我就浑身发冷。应该没有什么私人空间可言。


第二,东京治安奇差。只能说不愧是旧首都,人口众多,却没有能够较好管理的系统,结果成了犯罪的温床。就像旧世界的贫民窟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如果真的有人向往那样的世界,那他一定是疯子。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莲子苦笑着说。


「诶,我露出了什么表情?」


「那表情就像被恶作剧喝了一口氧化殆尽的冷咖啡的表情。」


「奇怪的比喻。是谁会想要那样的世界啊?」我的唇间吐出来叹息。


「和京都比起来确实差一些,我承认各种水准都很低。但那也是我的故乡嘛。」


「说到底,都是相对而言的。如果你不知道邻居家的草坪有多绿,你就会相信自己家院子里的草坪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绿色。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有所不同了,现在的你自然会发现很多不同的东西。」


「比如说?」我发出疑问。


「你知道吗?日本虽然也很糟糕,但比较起来却又有不少『优秀』的因素。」


「日本成功地回避了人口减少带来的不利因素,恢复了人们勤劳、精神丰富的国民性。小学的教科书上写着,比起物质上的富足,我们更重视精神上的富足。」


「对啊,精神上的富足。这点在那个城市里是没有的。也就是说,东京是被那样的时代所抛弃的城市。是物质主义的产物,是它的活化石。大家为了追求物质上的富足而发展,结果忽视了精神上的富足。东京什么都有,但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因为观测它们的人的眼睛是模糊的。」


「所以你才离开那边,来到这里?」我听着莲子的解答,猜测一下答案。


「嗯,好像也有点不对。当时的我并不讨厌东京这个城市,到现在也不讨厌。不过,来这里的理由……也许是因为不满足吧。」


「满足啊……这不足以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大概是吧。但是……我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莲子的好奇心一刻也停不下来。在她的好奇心面前,连被政府抓走的风险都不存在,所以才说她的处境很危险。但同时我也觉得这正是莲子的魅力所在。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总是把目光投向远方。这是我没有的东西。


「你来这里有遇到什么好事吗?」我问。


「见到了梅莉。」莲子立刻回答。


「什么意思?在逗我吗?」


「是真心话。」


「骗人,你不是说过最讨厌我吗?」


「是啊,我不否认曾有过如此想法。可是你也没问我现在是怎么样?」


「咦?」现在是怎样?是啊,我好像忽视了什么。


「来这里之后,出乎意料地感到无聊。我原以为离开东京,去日本的中心京都,会有什么变化。但事实并非如此。京都人的精神确实很丰富。我深有感触,的确很有人情味。但是,结果只是周围变了,环境变了而已,但我自己却什么都没变,我完全失望了。可就在那个时候,我见到了梅莉。」


她的侧脸很明朗,让我的心怦怦直跳。


是什么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接下来的事,我上次也跟你说过了,我最讨厌梅莉了。」


「我什么都没做,就被讨厌了。好过分……」


「对不起。」莲子微微吐了吐舌头。


「这就是莲子你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一般人都不想接近自己讨厌的、害怕的东西,可是你却特意跑去窥探,怪人一个。」


说到这里,莲子有点为难地低下了头。


「是第一次……」莲子小声说道。


「什么?」我抬起眼皮,莲子说的是什么?


「就算是讨厌也好,或者是害怕也罢。在一开始,我其实是感到很困惑的。作为知识来说,我知道有这样的感情,也理解是什么东西。但是,我一直觉得那不会是我的世界里的事,是毫无关系的东西,所以觉得很不可思议。在这样抱着不太明白的思考的过程中,总觉得那种感情很难得,很可爱。」


「那种感觉,真的很难想象,因为那对我来说可能是负面的感情。」


是啊,我的确有些不太理解。


「负面情绪吗……这么说的话,是谁把感情定义,是谁规定感情是正负的呢?它只是作为本能感性而存在的,为什么会认为它有方向性呢?」


「应该是相对的吧。善与恶之类的主观的、相对的看法。」


善恶并不是单独存在的。当别人对某件事不看好的时候,就会把它判断为恶。而善则以对抗恶的形式诞生,这种格局绝对不会改变。如果所有人都感到满足的话,谁也不会认为这是好事。大家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恶常在前,善迟来。


感情也是一样。


如果所有人都快乐平和,就不能称之为正感情,因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正因为有人对某件事感到愤怒或悲伤,才会被认为是相对负面的感情。


「如果莲子喜欢那种『感情』,那对你来说就不是负面感情了吧。我还是不明白。」


「是啊……讨厌也好,害怕也好,都是从强烈的兴趣和关注开始的。每个人定义不同说起来也是很难懂呢。」


莲子边说着头边晃来晃去。


到底有谁会把「讨厌」这个词理解为善意的呢?


怎么想都是莲子不好。我希望你能正确使用词汇。


我根本就是自作怪,简直像个傻瓜。


「这样啊……我讨厌的感情和莲子讨厌的感情是不同的意思啊。」


「对不起。」


莲子说完,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意外地冰凉,让我有点吃惊。


「对莲子来说,我是什么?」我问。


「是朋友。」


有点失望的回复。为什么呢?是我以为自己已经是她的恋人了吗?


我到底误会了什么?


只是因为莲子很温柔,所以才会接受我。因为是她感兴趣的对象,所以我才被允许待在她身边。但是,被这样温柔对待的话,就会变得更想索取。因为我是空空如也的存在,我需要她的一切来将自身填补。


「即便是现在?」


「是的。」


我不再悲伤,我已不能再奢望什么了。毕竟失去了索取的权利。


「咦?」我突然意识到什么。


「怎么了?」


「我们聊了些什么来着?」我略微思索着,脑袋仿佛灯泡亮起般明朗,「是什么事呢……啊,对了,是东京的事。」


「没错!」莲子突然笑了出来。


「所以呢?」


「你看,我们间的交流表现的很好。」莲子哧哧地笑着说。


「这就是我们平时的对话吧。聊着聊着,话题一下子偏离了主题,等回过神来,已经和一开始说的毫无关联了。总觉得很怀念。」


对了,莲子说的没错,这就是我们的对话。


在常去的咖啡店里,莲子姗姗来迟并对我附上她的谢罪。她会开始讲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话题,我适当地附和着。回过神来,我们已经聊了好几个小时,话题不断切换,最后连开头说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样的对话,这才是属于我们的交谈。


总说自己忘了,但大脑深处却记得很清楚。


「就算不知道因果也没关系,梅莉也会将它们清楚的记住。」


不知不觉间,能感觉到泪水在顺着脸颊滑落。


「没事吧?」莲子问着,用手指捧起我的眼泪。


「嗯。我没事。」


我更加贴近了她。


「再多、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莲子的事情。」


「嗯。」


「可以接吻吗?」


「嗯。」


简短的、如轻啄一般的吻。但这是至今为止最温柔的吻。


「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吧?」我对着莲子微笑。


我相信她。可是——


「我不要。」


莲子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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