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好冷。

虽然舞会的大厅灯火通明，地上还铺着一看就造价不菲的地毯，但是以这么难受的姿态跪坐在地上，果然还是冷得不行，关节也很难受。应该说浑身上下没有哪里舒服的。

我好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啊，可以的话希望做上一套上辈子最讨厌的柔软体操、就是那样的感觉。虽然现在，完全没有这么做的余裕就是了。

证据就是这个。这个老套到可以进博物馆的台词。

「……综上所述，爱蒙赛斯特千金。你的罪行，已经确凿无疑了。」

——啊。糟了。应该说是完蛋了。不管怎么看都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而且也没有争取余地的手段。

——不会吧。这完全不讲理的状况先放在一遍，我的运气也太差了吧？

——嗯……虽然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次第三次人生重来之类的剧情发展上，但我还是希望，和灌入耳中的经典台词一样、我个人的转生，能像最普通最烂大街的恶役小说一样，从孩童时代开始……

——而不是转生到一小时后就被宣布处刑的女人身上。

「数次谋杀未遂。其对象甚至涉及王族。此外，曾经犯有严重的伤害罪和人身自由限制、胁迫行为。何止是愧对于贵族之身，已经丧失了作为人应当保守的最基本的底线。为了郑重地杜绝这种酷烈的罪行、抚慰受害者的心灵，只有在此时此地向所有人公开才是适当的处理……」

多么美妙的低沉声线。那冰冷克制而又潜藏怒火与憎恶的二象性真是非凡的演出，如果存在这孩子的声优的话我是很有兴趣了解一下的哟，一定是足以成为我推声带的男人吧。

要是这声音不是在批判我的人格、还企图夺走我的生命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唉。

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虽然没有被摁住后脑，但要是想要抬头看看眼前那个趾高气扬的裁决者的话，大概会在一秒之内被强迫着再次低头吧。这地毯的花纹还不值得被我如此赏鉴。真想建议他们快点把预定的台词念完完事，贵族的文书就那么麻烦吗。

姑且，根据继承的记忆，我个人还是想要大声地在这里喊出来，我是无罪的、无罪的哟？有罪的是站在审判者后面的那女人才对？

但是没办法。状况严苛得让我忍不住对敌人生出尊敬之心了。

虽然他们应该早就明白，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结巴女，在多于三人的场合下根本无法连续成句地说话、更不用说在极端的情感冲击下为缜密编织好的栽赃辩白了……

不过嘛，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能成大事者亦拘小节，他们还是慎重地准备好了烧毁声带的毒药，和夺走力量的松弛剂，以防在最后一刻，被多洛莉丝·梅切尔·爱蒙赛斯特的声音，破坏完美的结局。

「……带下去吧。这并不是能以在修道院了此残生就能清偿的罪行。在最后的日子到来前，就在禁闭室中反省自己的罪恶吧——虽然我并不认为你真会做那种事呢，爱蒙赛斯特。」

你瞧，所谓完美的结局就是指这种事。用一个十六岁女孩的生命、让剩下的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这种确实挺划得来的交易。

要是我还能用枪的话，挺想照在座各位的眉心处狠狠来上几发就是了。不巧的是现在没有那样的机会。人生的流向已经朝着100%会被毒药灭口于禁闭室的方向而去了。

事到如今，感到无法挽回的我，只能边被拖向大厅出口、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群混蛋贵族能懂点人情世故，至少断头饭我想吃点美味的东西——

「啥呀这是，你这回忆听起来也假得过头了。」

哈？充满了让人可以为之落泪的真挚感情好不好，立马给我道歉，你这擅自偷听别人心声的缺德妖精。

「不，一般人在生死关头的表现和你可是完全不同，你那完全已经是精神构造上有点毛病了。说到底你没有纸笔又说不了话，这边来读你的心不是完全贴心的行为吗？而且区区人类居然要求妖精道歉，你还真是没常识又不可一世到让我笑出来呢？」

多洛莉丝此前就是遵照着常识活着的。她非常循规蹈矩地活着，然而却落得这种下场。我认为既然如此，就算我已经通过她的记忆了解了这个世界的常识、那种会害死自己的狗屁规则，压根也不需要。

「还在遵循自己是转生者的奇怪设定啊，在我看来完全就是濒死体验造成的人格分裂……算了。常识没那么重要这点我倒是认同……但你完全没有讨好我把你救出来的心态吗？至少也有记得一两首歌颂妖精伟大魔法的童谣吧？」

会偷听别人内心思考的完全没有隐私权概念的妖精怎么可能会正常到被讨好两句就去救人呢。至少也会扭曲到叫我杀几百个人作为交换吧？那种的我做不到呀。

「喂，已经是露骨的种族上的攻击了？！那种血腥的要求才不会做？！你对妖精的误解到底是怎么回事，别说尊敬了最基本的尊重在哪里啊？」

就算不会叫我去杀几百个人……

「当然不会做了？那是什么勉强的口气？？」

但是你自己想杀的话会杀的吧？几百个、几千个也好。如果自己有了这种念头，不论多少人类都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杀掉。最重要的是快乐。就像现在和我这样无礼地谈话也是一样，只是因为有趣而已。不让人类自相残杀，大概也只不过是因为看了太多没意思而已。对于没有必要遵守人类的法律和常识、自己也没有订下任何规矩的你们来说，不就是这样吗？

「……」

禁闭室里陷入短暂的寂静。身体半透明的妖精，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神色望向这边。

狭小窗口流入的一束月光，给那美丽的侧脸镀上了更加虚幻的光泽。雪白的长发、银绿色的眼瞳，只看外表的话，是多么漂亮、勾魂夺魄到一点也不讲理地步的种族呢。

「胡说八道，我看你不是一点也没有神魂颠倒吗？」

请称赞我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优秀人才。都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了，还要持续吐槽我可真是够固执的。

「呵呵……不过的确如此。基本而言，妖精就是你说的那种生命。只不过，能看见我们、和我们交流沟通的人已经够稀有的了，能这样愉快对谈的人更少见。真好奇你是在怎样的环境里成长的？我本应该更早发现你——」

妖精忽然凑近了。在宛如接吻的距离中，他（她？长得实在雌雄莫辨，听了声音也不敢确认）专注地凝视着我的双眼。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眨眼时睫毛引动的气流。

「肯定没错。能看见妖精的这双眼睛是灵魂的素质。也许正是因为毒药和精神上的痛苦导致的觉醒，你不如去好好感谢一通那些想害你的人如何？」

这不明显是本人转生自带的观察眼吗，和他们那群混账有一分钱的关系？有也只想让他们速速去死。

妖精偏过头，抖动肩膀，似乎为我恼恨的抱怨笑得很是开心。

喂，缺德妖精，差不多适可而止。

「唉……本来只是想听听临死罪人们的忏悔才来监牢里逛逛的，结果却有这么有趣的收获……」

好像听到了和缺德二字颇为匹配的日常爱好。真亏这家伙能在几分钟之前还面不改色地对我进行一般来说是正义系角色特权的吐槽。

「实在是不能置之不理的玩具呢。我来送你点礼物吧？」

终于堂堂正正地称我为玩具了。虽然那种犯罪者的气息我从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但真是一点都不辜负我的期待。先说好，要是恶作剧太过分的话，我可不保证你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复。别小看已经死过一次的异世界女人，最好把这句箴言记在心里啊缺德妖精。

「诶，尽管如此却以接受恶作剧为前提？」

这是历史经验问题。请不要详细探究。总之，我希望你给的东西真的能称得上礼物，要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我的爱】之类的话，还请做好觉悟，变成鬼也会成为骷髅王者来报复的。

「我是不太懂啦，但普通人类不会作为收礼的那一方还这么气势汹汹地提条件吧？」

再重复一遍，这是历史经验问题。惨痛的。对你这种性格的恶劣家伙的经验，就算我不愿意回想也能一下子浮现出十万幅画面那么多。

「……似乎能看到不小的心理阴影。真好奇谁能给你这种程度的强韧精神留下这种创伤。」

因果关系是反的。那方面就不必讨论了。要给什么还请尽快，我估计等太阳出来、毒药差不多就该来了。啊，还是说真的是那种我被毒死以后保留灵魂从史莱姆开始重生的作品？要冒着被版权诉讼的问题给我这样的祝福吗，我会毫不客气地收下然后把你一口吞了就是了。

「心理活动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啊。好吧，虽说实在是完全不礼貌的孩子，但就算作为看见了我、和我交谈的回礼，也必须给点有趣的、失礼了，给点好处呢。」

还没等我根据这过于刻意的口误展开内心的批评、妖精就伸出了手。

细长而白皙的手指，落在了最能使人感到神经紧绷的位置——脖颈处。

像是故意捉弄、更正，这家伙就是故意捉弄，把指腹落在动脉凸出的地方摸了又摸。没想到竟会有对人体血管进行性骚扰的物种，实在是失敬了。

「你啊，那种措辞，我真的会把你的脊椎咔吧一声拧成两截哦？」

因为您的手动作的方式有点色情，不好意思失礼了。

「居然是被拿捏住大动脉以后才会说敬语的类型，你到底有多难搞啊。」

妖精絮絮叨叨地、简直是有点明知故问地抱怨着。不那个是因为您的措辞也不太让人提得起尊敬之心、等一下疼疼疼疼疼——！

「你想杀了我吗？！」

言辞脱口而出之后，才不禁短暂地停滞了呼吸。

这声音和过去的自己并不相同。因此刹那间、还以为是房间里出现了第三者。

但确凿无疑是从自己喉咙中发出的东西。尽管过于青涩、略带沙哑，仍毫无疑问是少女的柔软声线。

「——啊、」

妖精松开了手。只有自己因为惊讶而反反复复抚摸着脖颈、不停确认那药物带来的灼伤感确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洛莉丝的记忆中，人类使用的魔法并非无所不能。

单纯的元素输出。封印。结界。空间和时间，以及涉及伦理的生与死。尽管领域众多，但如今已开始衰退。就算王族，也只需要掌握中级以上的元素魔法就达到合格水平，至于其他的魔法——施术者想要再现都很难，已经成为只需熟悉名字的理论知识。从根本上来说，从妖精手中得来的魔法的传承，人类并没有足够长度的寿命、和足够代际传递的坚定意志来研究。

治疗术是遥远的过去、受妖精宠爱的人类眷属所使用的法术。没想到不久之前仍在毫无魔法痕迹的世界中生活的自己，转瞬间就体验到了这种传说中的东西。

这种毒本应是让炼金术师花费巨大代价来研究解药的那种等级，居然一下子就好像消失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是妖精啊，该不会现在才有了实感？」

「……」

「你脸色倒是比中毒时更差了。」

「因为预想到自己肯定要付出与之匹配的代价，我的灵魂正在痛苦地呻吟。」

「立刻就把恩人看做是斤斤计较的存在了？」

「难道你不求回报？真的就当成是什么【有趣】的报酬？就算那样，还是无血无泪地使唤我更好喔。比起十年之后突然拿着模糊的契约书要求我兑现更好。债务还是一天内结清的比较好，这是个人理财的经验。」

「你在过去的人生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我对契约精神抱有很高的尊重。说笑的，我认为要限制以快乐为主旨行动的随心所欲的家伙，只有从一开始就把债务还清这一条路。这样才不至于永远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下面。只有傻瓜才会觉得自己很有魅力所以吃饭就不用付钱。」

「……」

妖精哑口无言似的看着我，我则无比坚定地回望对方。

「就算你说去杀两百个人试试我也会努力的，这就是债不过夜的原则。」

「立刻就推翻了不久前说出的话！你绝对会后悔哦、绝对会？」

「总而言之还是把你目前想要的东西说来听听。」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类……」

妖精「哈」地吐出一口气，认输似的垂下肩膀。

「那么，就这样好了，来约定吧。我来治好你，不管是肌肉里的毒、声带上的伤，还是过去营养不良留下的暗病……我的力量全都帮你搞定。」

银绿色的虹膜深处、闪动着火焰般的亮光。那是愉快的眼睛。绝对没错，不管这家伙的口吻多么像个老好人，这神色都已彻底地向我坦白了一切。愉快犯的眼神、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熟悉这表情。

因此接下来这不讲理的口吻，似乎也不那么出人意料。

「作为交换，就献出你三年的时间吧。」

妖精嘻嘻地笑了。那笑容依旧能轻易使人沉醉。虽然正在谈论类似人口贩卖的话题呢。

「就像你说过的、就像你知道的。王城里的一切已是我们看惯了的存在。只有你在那之中尤为特别。只有你打破了这些一成不变。所以，给我、给我们提供乐趣吧。」

天真的声音。满含憧憬。……以及过于深刻的执著。只听那语调就能明白，在言语中潜藏着深渊。

「用三年的时间，演出前所未有的剧目……复仇剧也好、宫廷剧也罢，亦或是甜蜜又浅薄的恋爱剧……只要那是有趣的，只要那是有趣的，妖精就会照单全收。是的，我们只需要故事，有趣的，有趣的故事。」

「你能办到吗？」妖精问，「多洛莉丝，站在平等的交换的天平上，你愿意吗？这舞台没有台上台下之分哦。你的全部、一切——」

唉，结果还是这样。我似乎有着注定和黑心企业签下契约成为魔法少女的宿命。由于怀念，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好啊。」

我对妖精这样说了。

「会让你忍不住想要安可的。我的故事。」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在黎明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分，我和妖精、签下了不平等演出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