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白皑中的回望 下


五.「爷爷」


右眼的眼珠失去了肌肉的支撑,牵带着白的红的神经与烂肉从脸上流出,滚落到地面上。


在尸潮涌动的最中心,在燃烧天地的最中央。


我端起猎枪,对「转轮人」与「尸王」宣告着:
「你们失败的原因只有一个。」
「我真正的爱着那几个孩子。」









那三个孩子还太弱小。


他们的身份与他们的实力并不匹配。


身份暴露后,等待他们的无外乎被研究,或者被铲除。


「圣树」的态度一目了然。


「转轮人」带上他们的同类来到这里,让我极度忌惮,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但那种事情无所谓。


猜不透,不去猜便好。


作为多年的老对手,我一直都在想着,怎么对付「转轮人」的能力。


唯一的答案,是我根本不会用的方法。


而现在,孩子们的身份已经被知道。无论是「转轮人」还是「圣树」,都可以对那三个孩子为所欲为。


那么我便只剩下了一种选择。


我感到生命飞快地从体内流逝。


「圣树」的接应点应该已经崩灭在尸潮中了。


从「伊甸园」逃离出来时,我还带走了他们的「僵尸意识催动装置」。


「圣树」使者指定的接应点,是我在装置中设置的第二中心点。


我也已经设定了暴动尸潮不会攻击那三个孩子。


我即将死去。


在最后的时刻,我的身份不再是「老猎人」,而是「爷爷」。


在最后的时刻,还在保护孩子们的「爷爷」。


葬送掉知道那三个孩子去向的一切敌人。


我对准「转轮人」,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在燃烧的天地间。


在最后一丝意识从体内消逝的瞬间。


在眼前袭来的无尽黑暗里。


我脑海中浮现了自己的一生。


那是一个自私冷漠的「政客」。


那是在政治泥潭中打滚的一生。








我的大学生活,基本被一个女性填满。


毕业后,在一个政治联欢会上,我吻了她的手,向她发出缔结一生的约定。


她看起来非常高兴,笑吟吟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于是,我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妻子,并于两年后,拥有了自己的儿子。


在往后的几年,尽管我政务繁忙,却一直挤出时间慰劳妻子,关心儿子。


即使工作将我弄得疲惫不堪,回到家,我还是对妻子儿子展露出笑容。


在来之不易的空余的时间,我会带妻儿去游乐园、水族馆、动物园、博物馆……


在外,我是眼光长远、前途光明的政治新秀。


在内,我是一个温柔的丈夫,也是一个优秀的父亲。


————这是我向岳父展示出来的形象。


岳父很满意我这个优秀的女婿,他的家族决定将我作为继承人培养。


在他退位后,我便能继承他的位置。


我算了算那个老东西退位的时间。


然后便将他寄来的那封无耻的信撕成了碎片。


于是,在一腔怒火中,我改变了策略。







第一次上政治法庭,我面对的是我的岳父。


通过他所信任的人、他的左膀右臂的身份,我收集了大量他在背后见不得人的交易。


并串通好岳父的政敌,帮我攫取岳父进入监狱后,留下的蛋糕。


在众多的铁证面前,岳父的身份与家族也没能保下他。


于是我坐上了岳父曾经坐过的位置。


至于受限于岳父曾经的政敌这件事,无妨。我上位后,有的是办法摆脱。







第二次上政治法庭,我面对的是我的儿子。


通过儿子这个身份,他收集了大量我在背后见不得人的交易。


熟悉的画面。


只不过这次由我的儿子,来谋求我的位置。


但他还太年轻。


在岳父被关进监狱后,他的家族对我来说,已经从政治背山,变成了政治敌人。


她与儿子,这时候成为了我的累赘,我欲彻底铲除的后患。


儿子收集到的证据,都是我想给他看的。


事情发展很顺利,法庭的决断,我的儿子因为诬陷而进了监狱。


我在法庭中还亮出了更多的证据,通过他这个明面的人,牵动了背后的线。


线的后面,是岳父的、或者说,是她的家族。


于是有更多的人,我的政敌,失去身份,成为囚犯。


于是,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进行休妻。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然后我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我的妻子在探望儿子时,与儿子一起死在了监狱中。


死因是割腕自杀。


送到医院时,母子俩已经断气。


医生将他们自杀时,手上攥着的遗物交到了我的手上。


儿子的是一本儿时笔记。
上面以幼稚的笔记记录着、我当时跟他说当官为人的大道理。


妻子的是一组照片。
上面描绘着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扫了一眼,便将那些东西塞进了口袋。


那些不过是我展示给岳父看的伪装。


自第一次政治法庭之后,我几乎再也没有跟妻儿说过话。








妻儿的自杀带给我大量的麻烦。


完美地处理完这件事情,帮自己洗脱一切可能落人口风的痕迹,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即使是我,也感到了心累。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


本想用完晚膳,便洗漱睡觉。


结果迎接我的不是晚膳,而是女仆特莉安的辞职请书。


她已经服饰了我三十年。


明明我待她不菲,给的假期与薪资都很宽裕。


我提出加薪。


特莉安拒绝了。


她脸上露出几分苦涩。


只是因为与我的妻子的交情,便舍弃一个那么宽裕的工作,真是愚蠢。


明天还得找一个新的佣人了。


我叹口气,自己开始准备晚膳。


用餐时,家里还是如同平时一样的沉默。


只不过少了三个人。


洗漱时,我掏出妻子的遗物。


上面记录着幸福的一家,记录着我完美的笑容。


面对镜子,我再一次露出商业性的笑容。


似乎比照片中少了点什么。


明明都是伪装的笑容。


我撕掉照片,扔进垃圾桶里。









妻儿的自杀,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改变,没能浇灭我那熊熊燃烧的欲望。


我更加渴求权利,渴求上位。


或许这样膨胀的权力欲望,是为了逃避与填补什么。


是的,我感觉自己需要填补什么。


在撕掉回忆的照片时,我第一次感到了几分失落,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于是用更多的权利欲,用更多的虚荣与赞美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


在这之后,末日来临了。


依靠在政治中得到的,对人心的灵敏嗅觉与铁血手腕,以及在末日中得到的,超越常人的强大力量,我最终坐上了「伊甸园」的领袖位置。


在这个位置待上一段时间后,我敏感地察觉到,扶持我上这个位置的那几个人,正在秘密进行着什么。


利用我的权力与手段,我了解到了一个惊人的计划。


关于「神明」的实验。


明明是「伊甸园」明面上的领袖,我却连底下的人在干什么,都无权知道。


真是可笑。


在了解的过程中,我不小心留下了点痕迹。


我立刻被弹劾,失去领袖位置,甚至即将变成囚犯。


我卷走了实验的三名实验品,以及「伊甸园」的最高成就「僵尸意识干涉装置」,开始了逃亡之旅。



我终将会回来。


我终将会利用他们最高的研究成果,将他们碾成碎片,在痛苦中死去。


我冷静地在心底自言自语。





最终,我逃到了喜马拉雅山脉,一片雪原中。


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在这里,我会用自己的手段培养那三个婴儿,给他们灌输仇恨。


让他们成为我东山再起的助力。










在这几年里,我需要自己亲手照顾三个婴儿。


喂牦牛奶,擦拭身体,换洗衣服,准备三餐。


这些本来是地位更低的仆人做的事情。


为三个孩子的生存而忙碌,睁开眼睛,便是天与地的一片白皑。


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政治、没有权谋、没有争斗,与世隔绝。


有一次打猎回家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竟然在看着珠穆朗玛峰。


看着那座世界最高的山,发着呆。


那不是我会做的事情。


我,「老猎人」,一个被权力欲和仇恨填满的,极端自私冷漠者。









最大的孩子学会了说话。


「爷爷。」他声音清脆地喊着。


明明是我教他的词,此时听他亲口说出,我却愣神了一下。


我看向手中的杯子,水面上倒映出了我的样子。


一个老人,满脸皱纹,白发苍苍。


是吗,原来如此。


原来我已经老了。


已经能被称为爷爷了。


明明异能能将人的时间拉长。


我却在短短几年内苍老了那么多。


我开始意识到,即使是我的异能,或许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自以为爬到了顶点,其实无论是我的领袖位置,还是我的异能,都只是一场笑话。


可笑的是,那个曾经狠辣果断的我,意识到这点后,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不是愤怒与仇恨。


而是悲哀。









在他们开始懂事的时候,我会向他们灌输仇恨。


「我向你们讲一个故事。」

我对他们说:

「关于「天国」。」


关于创造出你们的那个计划。


他们高兴地坐在一团,期待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仇恨的字词抵达喉咙后,便被卡住了。


我发现自己无法对三个孩子说出真相,说出狠毒的话语。


我改口,跟他们讲起了珠穆朗玛峰。


那座世界最高的山。


上面连接着天穹。


人死后,灵魂会顺着珠穆朗玛峰向上爬,爬啊爬,爬到「天国」上去。


那里非常非常美丽,没有寒冷,没有饥饿。


孩子们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正在给几个孩子编织美丽的梦境。










我老了。


权力的欲望,在为三个孩子生存的忙碌中,消散了。


仇恨的火焰,在每天醒来看见的一片白皑中,熄灭了。


我开始想象「天国」。


我开始祈祷上帝。


讽刺的是,我大概是世界上最没有资格祈祷美好的人之一。


在成为「伊甸园」领袖的过程中,我的手已经不知道浸透了多少人的鲜血。


这样的我,竟然在说着「美好」,祈求着上帝。


「上帝」并不存在。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


如果祂存在,怎么会让好人变成尸骨,恶人自在逍遥。


怎么会让我这样的人,得到三个聪明、孝顺、可爱的孩子。


不知道何时开始,每天听到他们稚嫩的口腔中喊出「爷爷」,我脸上就会展露笑容。


在那一个个暖夜里,我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围在篝火旁,为他们编织童话。


我老了。


或许我是个该死的罪人。


上帝将那三个可爱的孩子赐予了我,或许是为了在我这个罪人心底植入悲哀与忏悔。


但那三个孩子是无辜的。


他们还年轻,他们应该活下去。


我心底对上帝忏悔着。


但很抱歉。我还需要继续在手上沾染鲜血与罪孽。


我可以以死谢罪,但我不会停止手上的枪。


我会葬送掉敌人,为那几个孩子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我将枪管对准了自己的头。


晚安,孩子们。


嘭————









——————————————


我狼狈地躲闪着子弹。


贝贝正在与「纵火家」与「舞蹈家」战斗着。


那边虽然占据着绝对的上风,但也被纠缠住了,很难来帮助我这边。


我首次面对异能完全不生效的敌人。


我看向对面,那个缺了半边头的老人。


即便是丧尸,也拥有着「僵尸意识」,也会被我轻易影响。


但我面对的,是一具没有认知的尸体。


能力完全不生效,我只能靠自己的身体和武器对付敌人。


令人遗憾的是,我的体能,在高级异能者里,是垫底的。


武器,小刀算吗?


很遗憾,现在我已经被逼到绝境了。


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我不得不进行侧跳,躲开子弹。


我的身法在经验老辣的「老猎人」眼中,没有任何意义。


在空中,另一颗子弹极速飞向我的落点——


贝贝一拳打在「舞蹈家」身上,对方的身体直接扭曲、变形、对折、断裂。


「舞蹈家」应声倒地,下半身则横飞了出去。


贝贝纵身一跃,娇小的身躯以超越子弹的速度飞奔向我。


「老猎人」的尸体本能地预判着她行动路径,开了一枪,断掉她的行进路线。


但贝贝并没有理会那颗子弹,仍然以本来预定的最短路径跑向我身边。


一脚将我踹离了子弹的落点。


而她自己则将被子弹打中。


被「老猎人」保持着飞行速度状态的子弹,拥有贯穿一切防御的威力。


只剩下半截身体的「舞蹈家」从火焰中飞出,一把抓住了贝贝的肩膀,将她定住。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


成为顶级异能者后,又一次像从前一样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愚蠢。


「贝贝——」


看着娇小的身躯即将被咆哮的火药打穿。


我只能目眦欲裂地喊着,什么都做不到。


——————————————










一切事物,自诞生起,便在向自己的坟墓爬去。


生命最终都将拥入死神的怀抱。


生命赖以为生的地球,将在遥远的未来,被膨胀的太阳吞噬、死去。


太阳将太阳系毁灭后,自己也将拥抱死神,熄灭成白矮星。白矮星会再次死亡变为黑矮星。


黑矮星最终衰变消亡,宇宙中只剩下黑洞一种天体。所有可能存续的生命文明,都将在黑洞中迎来终焉。


黑洞自己也会死去。


宇宙只剩下轻子和光子了。宇宙的熵增达到最大,最后迎来了永恒。


最后的最后,宇宙最终热寂,什么都不会发生,时间失去意义,连死亡本身也消逝了。


……
……
……


「爷爷——」


我的意识本应消散才对。


我应该已经拥抱了死亡,迎来了永久的安宁。


但为什么,我又从永恒的黑暗里醒来了呢?


为什么,我又再一次听到,最希望听到的一个词了呢?


朦胧的意识中,我看到了孩子们的泪水。


孩子们跌撞着,奔跑着,哭泣着。


啊啊——

孩子们,别轻易流下你们的眼泪。


眼泪是孩童拒绝明天的方式,眼泪是愚者逃避现实的手段。


孩子们,不必为我伤心,我只不过是个罪痕累累的坏人。


上帝在人生的最后,还将你们赐给了我。


已经是对死在我手上的人们的亵渎。


想要再跟他们说一句话 。

想要再摸一次他们的头。


我鼓动着声带,却发不出声音。

我牵动着肌肉,却动不了身体。


我又回想起来。


我已经死了。


我在对自己开枪后,「维持」了一些东西,才能让我的尸体继续站在这里。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刹那永恒」维持「感情」。


对于不够强烈的感情,我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运行。


「圣树」的两位来客,不是为何,强烈敌视着「转轮人」,正好。


但我「维持」自己的,显然并不是对「转轮人」他们的敌意。


我本就不愿意与他们敌对,我只是为了孩子们。


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进行着欺骗。


我所「维持」的————


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是更加强烈的东西。

是更加发自内心的东西。

是对孩子们的「爱」。






被孩子们唤醒的最后一丝意识,也即将消散。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即是遗憾,也是解脱。


在最后的最后,我也没能保护好孩子们。


若要问为什么,答案已经很显然了。


现在,有三个孩子,在我的面前哭泣着、悲伤着。


维持了「爱」的尸体,会怎么做呢。


身为一个爷爷,我还能怎么做呢。












————————————————


「刹那永恒」能力解除了。


即将击穿「转轮人」身边的女孩的子弹停止了。


「舞蹈家」和「纵火家」倒下了。


燃烧天穹的火焰熄灭了。


包围大地的尸潮退散了。


「老猎人」尸体停止了一切动作,给三个孩子来了一个拥抱。


就像真正的「爷爷」一样,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














六.尾声

危机突然就结束了。


本来应该已经被送走的三个孩子,突然出现。


「老猎人」的尸体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最终维持着拥抱三个孩子的动作,慢慢冷却、僵硬。


我也冲过去,紧紧抱住了贝贝。


「对不起、对不起……」
我失去了其他的语言能力,内心只剩下了惭愧与后怕。


我自负地与「老猎人」接触。


自负地以为看穿了他的把戏。


自负地以为只有自己有重要的人。


在一片白皑中,我回想起来。


本来,我只是与贝贝来攀登珠穆朗玛峰的。


我在储物室里沉思「老猎人」的目的时,贝贝爬起来,跟我计划着第二天的冒险。


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贝贝她自始至终,都只是想当一个纯粹的旅人。


而我,将她拉进这件事中,还害她差点受了无法逆转的伤害。


真是个傲慢的蠢货。


我不断道着歉。


贝贝将小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抚着,安慰着我。


过了一会儿,贝贝似乎有点害羞了:


「唔……比起我,还有三个孩子更需要帮助啦。」


我转过头看。


三个孩子在爷爷逐渐僵冷的尸体中,哭泣着。











瑟琳娜拥有不完整的未来视。


在她的预感中,看到了「老猎人」将枪管对准了我与贝贝,以及另外一些事情。


于是她感到不安,提前与约尔德和理查德进行了商量。


三个孩子打算明天要劝住爷爷,不要跟我们打架。


昨晚他们偷偷倒掉了含有镇静剂的食物,并且悄悄溜走,躲在了附近的山坡后。


但是对于他们而言,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等他们发现不对劲、赶到之后,看到的是只剩半边头的爷爷。










约尔德和理查德无法原谅我们。


如果没有我们,爷爷就不会死。


兄弟俩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反倒是之前最戒备我们的瑟琳娜,跑来向我们道歉。


为爷爷攻击我们而道歉,为兄弟俩的无礼道歉。


她边道歉,边也有止不住的泪水往下掉。


他们埋藏爷爷的尸体时,我们也识趣地没有参与。


我与贝贝为三个孩子造了一栋比之前简陋的多的临时小木屋。


约尔德和理查德一百个不愿意,但最后在瑟琳娜的规劝下,还是住了进去。




孩子们或许不愿意再见到我。


但我还会继续与他们见面。


我们之间,还有尚未完成的「约定」。







两天后,我与贝贝造访了小木屋。


「出…」

约尔德话没说出口,我就如同一个熟客一般,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进了木屋。


贝贝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了进来。


「我们来,是有一件关于老东西的事的。」

我随意地说着。


本来愤愤地看着我们的约尔德和理查德,听到「老东西」三个字,也闭上了嘴巴,继续听我说着话。


「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就在今天。」


兄弟俩还红着眼睛,疑惑着摇了摇头。


「珠穆朗玛峰…」

瑟琳娜小声地说着。


「是的,三天前说好了,一起攀登珠穆朗玛峰。」

我点了点头:
「人死后,灵魂会顺着珠穆朗玛峰向上爬,爬呀爬,最后爬到「天国」上去。」
「你们,不想再见爷爷一面吗?」


两兄弟闻言,头渐渐低了下去。


和我这个「仇人」一起去爬山,大概让他们内心很纠结吧。


「我想去。我想去珠穆朗玛峰的山巅上,看一眼。」
瑟琳娜轻声,却坚定地说着。


两兄弟抬起头来,豆大的泪水不断从脸庞上滑落:
「我们,也想去看爷爷一面。」











七.白皑中的回望


带三个小家伙,要征服珠穆朗玛峰。


如果在丧尸危机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三个小家伙的体能,已经远超普通的成年男子了。


但是他们既没有攀登经验,也不会管理体力。还无法达到一般攀登爱好者的水准。


嗯,大概。


其实我也不清楚一般攀登者是什么水准。






凛冽的风雪呼啸着往脸上拍打着。


在恶劣的天气影响下,能见度相当低。


从这边进行的登山路线是北坡路线,从中国这一带出发。


一路上以缓坡行进为主,已经跨越了三个营地。


那是由夏尔巴人与登山者们建立的营地,曾经用作与登山者们的休整处,存续着生命。


分别被称作大本营、过渡营地与前进营地。


我们现在正在前往第一营地。


低温、风雪与缺氧环境下,简单的缓坡行进,也变成一件艰难的事情。


但过了第一营地后,登山便以攀爬为主了。


这时候的行进会更加艰险与困难。


我们的登山既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与攀爬经验,也没有选择在攀登珠峰的两个窗口期。


可以说是通过碾压旧时代人类的体能乱来了。








在旧时代,攀登珠峰逐渐演变为了一件成熟的商业项目。


无论南坡还是北坡登山路线,都有大量夏尔巴人架设的登山绳索。


不过,在时间的演变下,其中很多已经覆没在了雪层中。


不知道在那厚厚的雪堆中,还掩藏着多少往事呢。


我们沿着旧时代人们所架设的绳索攀爬着。


在毫无经验的攀爬过程中,三个小家伙实在让我和贝贝废足了心思。


比如——


「啊——」瑟琳娜脚底打滑,身体向下掉去。


贝贝敏捷地下跃,在空中接住瑟琳娜,随后小手向六十多度的陡坡山体一推,身体向陡坡外边弹了出去。


最后凭借惊人的肉体强度与柔韧度,贝贝抱着瑟琳娜,在近百米高度落差的下方平稳着陆。


……


终于爬过达到七十度的陡坡「北坳」后,我们见到了北坡路线的第一营地。


在长达数十年的无人管理的情况下,第一营地已经基本掩埋在了雪堆中。


但看到人活动过的痕迹,仍然能给人一些安心感。


累坏的理查德,直接躺了下来休息。


「不能完全停止运动,那会让你的身体产热变少。」我又担当起了导师。


有很多雪山的攀登者,没有倒在艰险困难的山路上。


而是死在了休息的时候。


……


诸如此类的事情一直在发生。


这也就是在末日后,才能带三个孩子乱来。


在救援方面,有超人级别体能的贝贝在。


而且几个孩子实际上体力也十分充沛。


然后我这边姑且算是有点理论知识。


不然他们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风雪越加凛冽,视野范围变得极其狭窄。


我一度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会走错路。


直到——


迷蒙狭隘的视野中,逐渐流淌出了几滴萤绿的色彩。


这几分萤绿,为我指明了方向。


我安下心来,继续领着四个小孩。


咳,打住,三个小孩,向前走。


一个身影逐渐变得清晰。


萤绿色的鞋子。
蓝色的长裤。
红色的外套。


在山洞内侧卧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一睡,跨越了漫长的时间,从1996年直到现在。


「绿靴子」泽旺·帕尔乔,出生在珠穆朗玛峰山脚下的村子。


与同伴走散后,他遇上了大风暴。


最终倒在距珠峰顶部海拔不到三百米的洞穴里。


他成为了珠峰上最著名的人肉路标,所有从北坡路线登顶的攀爬者都会从他的尸体上跨过。


只要跨过了绿靴子,就意味着离登顶已经不远了。


绿靴子的旁边,还有一道人影。


抱着膝盖,低着头,靠着山洞壁岩,坐在地上。


大卫·夏普,2006年尝试独自登顶。


在接近峰顶时,他坐下在著名的绿靴子旁,进行休息。


一坐下,便再也没有站起来。


在生死边缘挣扎时,他尝试向四十多名登山者求救,但没有得到回应。


两具被时光与死亡所凝固的躯体,一个侧卧躺着,一个抱膝坐着。


就像是一个人在为休息的同伴守夜。


他们也确实成为了死亡的同伴,背靠着珠峰,怀抱着时光长眠。


我为四个小同伴介绍着这两具尸体。


三个孩子默默地凝视着两具永恒静止的死亡标志。


这些刚刚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的孩子,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呢?





有两个人在攀爬世界之巅的挑战中死了。


在寒冷与绝望的挣扎中,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


躯体永恒地定格在了时光中,生命回归死亡的怀抱,却又活在了珠峰的攀登者们的记忆里。


每个从北方路线攀登珠峰的攀爬者,接近山顶时,都会经过这个地方。


两个身影,迎接了一个又一个世界之巅的挑战者。


在末日后,他们又沉寂了数十年。


现在,迎来了人类最后的攀登者。


他们又重新活在在了五个人的记忆中。


又有多少人,在末日中,在寒冷与绝望的挣扎中,抛却了自己的生命。


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中,不值一提地死去。


偶尔,我会觉得一句话有点道理。


一个人被遗忘时,才真正死去。











接下来,要面对著名的珠峰攀爬难点,第二台阶和第三台阶。


第二台阶是一个高达数十米的陡坡,陡坡的一些坡段几乎是垂直的。


这是攀爬珠峰路上最大的困难。


在低温、大风、缺氧环境下,攀爬这一段天险。


我招呼一下贝贝,她点点头。


我被直接抛了上去,在坡上以大字型脸着地降落,增大与山体的摩擦面积。


并将手上的登山镐钉进了山体中,防止滑落。


我在坡上稳住身体,站了起来。


接下来,连续有几个小身影先后被抛上了空中,由我负责接住。


最后,贝贝跳了上来。


就这样轻松通过了挑战。


但为什么只有我会感到疼。




第三台阶,是一个高十米的岩壁。


这里就是最后的挑战了。


如法炮制通过第二台阶的操作后,我们向前望去。


一道150米长的斜坡。


斜坡的尽头,是「世界之巅」。









——————————————


珠穆朗玛峰并没有连通天际。


它的尽头,并没有连接着「天国」。


它不像爷爷说的那样。


它既不温暖,也没有食物。


但爷爷有一点没有撒谎。


那里非常、非常美丽。


寒风依然在凄厉地呼啸着,灌进耳中,从全身的血管中带走温度。


但心底涌起的震撼感,一时让我忘记了寒冷。


在难以置信的高度上,整个世界都变得渺小。


原本庞大的山峰、冰川、峡谷,此刻都在脚下安静地排列着。


一切的大与小失去了衡量的标准,一切美丽的词汇都失去了意义。


脑海里所有的记忆、念想、情感,都在俯瞰世界的过程中,变得一片空白。


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天国」。


但是此时此刻,在眼前展露的伟大奇迹前。


我却愿意相信,这里便是「天国」。


爷爷的灵魂此时就在旁边。


陪我们俯瞰着整个世界。




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天国」。


这一点,我早就发现了。


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尽管它并不完整。


攀爬上珠穆朗玛峰的景象,早就偷偷地钻进了我的梦乡。


醒来后,枕头再次沾满了泪水。


心底填满了失落。


我知道,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见不到爷爷。


即使攀上了「世界之巅」,我也见不到爷爷的笑脸。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还是有一股想法。


我还是想要爬上珠穆朗玛峰。


还是想要去世界的顶峰上,看一眼。


去到在与爷爷度过的几年里,每天走出屋子,都能看到的那座山上。

去到那座神秘高傲的山上。

去到爷爷口中连通天国的那座山上。

去到男人与贝贝也向往的那座山上。

去到,我想看一眼的那座山上。

所以,男人和贝贝来造访时,我抬起了我的头。

「我想去。我想去珠穆朗玛峰的山巅上,看一眼。」




在世界的顶点上,在天空连接着大地的一片白皑中,我回头望去。


我内心感知到,冥冥中,有什么在为我指引方向。


在那里,我看到了竖着的一块石头。


走向石头,近看。


上面有几行字。


是爷爷留下的。


——————————————








显眼的石头上,以老东西的笔迹,写着几行字。


在上面,老东西说,很抱歉,他骗了孩子们。


说,如果孩子们能走到这里,他们应该已经长大了,他应该也已经离开世界了。


说,他以前做过很多错误的事情。他当过自私冷漠的「政客」,当过阴狠毒辣的「老猎人」。


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希望以慈祥和蔼的「爷爷」的身份,死去。


说,他爱着他们。

如果不是孩子们赶到,对我来说,最后他依然是那个阴狠毒辣的「老猎人」。


我啧了一声。


这次完全败给他了啊。


和他的最后一次交锋,以我的惨败收尾。


作为多年的对手,我对那个老东西的印象就只有毒辣和不择手段。


我从来没考虑过,他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可能。


算是便宜那老东西了。


他的躯体如同他的愿望一般。


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动作,是以「爷爷」的身份,拥抱着三个孩子。




孩子们边哭泣,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上面的字。


他们内心的是苦涩、怀念,还是温暖呢?


大概都有吧。


贝贝似乎想去安慰一下三个孩子。


我拉住了她的小手,对她摇了摇头。


让他们自己哭一会儿吧。


我们就去另一边。









贝贝坐在雪地上,出神地凝望着广阔的苍茫天地。


雄伟广阔的喜马拉雅山脉,在她那明亮的眼眸中浓缩成了小小的幻影。


记忆与现实交错,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最初的那片湖。


在贝加尔湖畔,贝贝出神地凝望着湖面。


星月在她眼中闪耀。


我走向前,用手敲了一下她幼嫩的背部。


突然被袭击,贝贝受到了惊吓,慌忙地将头转向这边。


咔嚓———


按下快门,旅行瞬间的回忆便被记录了下来。


在一片白皑中,一身玄黑的幼女带着慌张的神情,向这边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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