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夕阳下，诺兰将班级海报夹在腋下，踮起脚尖，撕下告示牌上的糖果广告。他瞥了一眼广告，心中一阵不适。

　　广告上印着一个又高又瘦，身材扭曲的年轻女人，她将一捧鲜艳的糖果捧到诺兰眼前，脸上的笑容咧到了眼角。

　　这是他第三次在学校门口的告示栏上看到这广告。几张广告上的模特长相有些微妙的区别，但那奇异的身形和表情如出一辙。

　　经常有校外人士在告示栏贴东西，但教职工们唯独对这些熟视无睹。贴班级海报本来是班长林诺的工作。班长前几天因病休学后，便由时间比较自由的诺兰管。

　　诺兰将广告揉成一团，塞在口袋里，准备一会扔掉。

　    他取出班级海报，正要贴上告示牌，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萎缩的老太太。她低着头，满脸皱纹，皮肤干枯，手臂细得好像会被风吹断一样。老太太从挎包里取出那份糖果广告，颤颤巍巍地准备贴到告示栏上。

　　诺兰没多想，出言阻止：

　　「请等一下，这里不是贴广告的地方。」　

　　老太太过了几秒才转过身，露出饱经风霜的正脸。诺兰这才看清，老人的嘴角边有两道长长的伤疤，一直延伸到眼角，好像被人用利刃割开过。

　　他隐隐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同时心生愧疚。老太太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前几天听人说着可以贴，学校同意的，可能是我搞错了。」

　　诺兰一阵脸红。的确，既然学校没有处理，那就是默许了这些广告的存在，轮不到他来管。

　　「不不，是我没弄清楚，您就放在这，我换个地方。」

　　「谢谢，谢谢。你吃糖吗？我给你颗糖。」

　　老太太咧嘴笑起来，从挎包里取出一颗奶糖，捧到诺兰面前。奶糖的包装很朴素，却散发出一种黏腻的香气，隐隐还带着肉味。

　　诺兰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样一位孱弱的老人没有什么坏心。他道了声谢，剥开糖果吞了下去。奇怪的是，糖果并没有什么味道。不过，他的班主任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侧。

　　「诺兰，还真巧。海报贴好了吗？」

　　「嗯嗯，最后一张了，谢谢老师。有什么事吗？」

　　「干得不错。我记得你期中考试拿了第二？我刚刚发现有道题判错了，你该是全班第一才对。恭喜啊。」

　　班主任一向不苟言笑，此刻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一份修改后的试卷交到诺兰手中。诺兰接过试卷，喜形于色，不由自主地挥了挥。

　　「谢谢您！我妈妈肯定会高兴的！」

　　「真是个好孩子……那你加油，记得早点回家。」

　　说完，班主任转身离开。诺兰头有点晕晕的，好一会才从兴奋中回过神，这才想起来身边的老人。她的背似乎挺直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似乎减少了一些，此刻刚刚将海报贴好。

　　看到诺兰喜悦的神色，她也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吗？」

　　「不，抱歉，我觉得没什么味道……」

　　「是吗，可能是香料还不够吧，持续时间也短了点。你看，卷子现在就复原了。」

　　老人忽然说了一串含义模糊的话，诺兰只听懂了「卷子」二字。但是，他发现刚刚拿到的试卷真的不见了。

　　他意识到了糖果，老人和试卷之间的联系。

　　「您那里还有吗？我还想再吃一颗。」

　　「有是有，可是，我也是要做生意……」

　　「我有零用钱。您说要多少就是。」

　　听见诺兰的话，老人又笑了。

　　一个月后，诺兰像往常一样去办公室领新的班级海报。班主任并没有直接将海报交给他，而是忧心忡忡地问：

　　「诺兰，最近状态还好吗？是不是在熬夜？」

　　「不，没有呀。您为什么这么问？」

　　班主任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若不是亲眼见证，他根本不会相信眼前人是一个小学生。浓重的黑眼圈，失焦的目光，还有依稀可见的白发。这些特征出现在二三十岁的青年身上都可称早衰，如今却出现在了一个小学生身上。

　　班主任确信一定出了问题。但是，诺兰是单亲家庭，家长只有母亲一人，而这个母亲又极不可靠，几乎没有参加过几次家长会，更是不会接他的电话。

　　他毕竟只是个老师。无法替代家长的位置。他找出海报，递给诺兰。

　　「你要好好注意身体。如果感到不舒服，或者心里不高兴，一定要跟老师讲，好吗？」

　　「嗯嗯，好的，谢谢老师关心。爸爸妈妈还在等我，我要先走了。」

　　诺兰接过海报，留下愣神的班主任，离开了办公室。他走出校门，贴好海报，四处张望，然后径直走向学校对面的一棵柏杨树。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女人正在那里等他。

　　诺兰打开书包，取出两沓鲜艳的钞票，递给女人。女人笑了笑，问：

　　「今天还是想要爸爸来接你？」

　　「嗯。而且，今天我想去博物馆。」

　　「抱歉，我还没有做过博物馆。换电影院可以吗？」

　　诺兰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可以，快点。您就不能准备周到一些吗？妈妈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拿不了几次钱了。」

　　女人抿了抿嘴，说：

　　「其实，我拿给你的一直都是经过调味的试制品。顶级的、自由的美梦，我手头上也有，但它恐怕有些难以下咽。」

　　诺拉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没关系，又不是尝那个味道，已经有了你倒是早说啊。」

　　女人赔了个不是，从挎包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黑盒。她打开黑盒，一股浓烈的腥臭顿时涌入诺兰的鼻腔，让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毛。盒子里躺着一块小小的、萎缩的人形软泥，上面长着蜷曲的毛发，爬着扭动的白蛆。

　　「这就是自由的梦了。可是，我一直没找到好办法将它加工成糖果。」

　　诺兰犹豫着接过黑盒。他还想再问几句，但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他盯着盒中的软泥。

　　渐渐的，他的鼻腔逐渐适应了臭味。与此同时，美好的想象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

　　诺兰吞了吞口水，屏住呼吸，捏起软泥，放入口中——却被一巴掌拍在地上。

　　「你干什……」

　　诺兰又惊又怒，回头看去。现实中的，总是夜不归宿的，暴躁的，从不来接送他的母亲正站在那里，满脸的担忧。诺兰一下子僵住，恐惧地闭上眼睛，等待母亲的殴打或者训斥。

　　但是，妈妈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紧紧抱住诺兰，呜呜地低声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一直对你太过分……」

　　诺兰愣愣地感受着母亲温暖的臂弯，忽然感到一阵酸涩。他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同样紧紧地抱住母亲。

　　什么美梦，什么糖果，诺兰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

　　年轻的，瘦瘦高高的女人走入病房，坐在病床旁。一个满身褶皱、浑身肥肉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散发着恶臭。注意到女人进来，他的眼神终于稍稍聚焦。

　　「不，不行，还是不够自然。我还是会趴到地上把那滩泥舔干净。我，我要再试一次。」

　　女人呵呵笑了笑。

　　「但是，你已经做了这么多自由的梦，仍然没有找到满意的吧？」

　　男人愤怒地扭动身体，床板嘎吱嘎吱地震动起来。

　　「关你屁事！把东西给老子，这次一定能行！」

　　「不行。记得吗？您已经没有钱，也没有东西可以付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您。」

　　「不，不要！不行！不可以！你不能这么干！」

　　男人惊慌失措地大叫，但女人一直没有回应，只是站了起来。男人想要去追她，但一下子跌倒了地板上。疼痛的刺激下，诺兰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

　　「我父母明天会来，明天就是他们来看望我的日子。如果你想要……」

　　诺兰没有说完，但女人已经知道他的意图。于是，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嘴咧到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