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夜 爱的形式

    雨后的山中,空气格外清新。芳如摘下口罩,一边感受着轻抚脸上疤痕的冷风,一边抬眼看向矗立的山门。


  与其他寺庙一样,这座古朴的红色巨门由三扇小门构成,周身刻着晦涩难懂,却又别有意味的图案。山门的正上方嵌着一块刻有寺庙名讳的暗金色牌匾,但岁月已经让上面的文字斑驳不堪,难以辨识。


  一名僧人自山路走下,从门中走出,来到芳如面前,微笑着说:


  「久等,你的房间已准备好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你7岁在剧院首秀的样子,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谢谢舅舅,这段时间要打扰您了。我还是第一次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


  「什么话,把这当自己家,休息到你满意为止。倒是群房有些简陋,要请你多担待。」


  芳如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僧人一起跨过门槛,走上石阶。多年未见的舅舅非常亲切,周围的景色称得上山清水秀,最重要的是游人稀少。三者叠加,芳如压抑许久的心情总算好了起来。


  她自幼便在父亲的严格教导下成了本地的歌剧演员。二十几年来,她的技艺和名声都日益增长,虽然因为要陪伴家人,不能去外地表演,未能做出过人的成绩,却也算得上当地的小明星。


  生活很简单,她也很幸福。直到前段时间,一个疯狂的粉丝跟踪她,向她求爱,最后向她泼了一瓶硫酸,消失在了人海中。警方已在追查此人,但这个皮肤惨白的人好像凭空出现一般,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住址。


  毁容不至于断送她的前程,但这段阴影令她对人群产生了恐惧。于是,她离开城市,来到这座名声不显的寺院修养一段时间。


  僧人领着芳如,一路介绍着各类殿堂和平房的用途,最后停到斋堂旁的一座客房前。他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将钥匙交给芳如,转身离开。


  芳如打开房门,嗅着房间里的香薰。这是一间精致的客房,床、灯、洗手台、书桌、便池一应俱全,还有电视、热水壶等等现代物件;床头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木像,是个慈眉善目的菩萨,虽然稍显突兀,但看着便令人心安。


  芳如放下行李,修整片刻,便前往客人专用的斋堂,打了顿简单的晚饭。空旷的饭堂里,只有寥寥数桌上有人。芳如本对别人并无兴趣,但这些客人却令她感到些许好奇和不安。


  几桌客人远远地分开坐着,期间并无交谈,看起来并无联系。但相似的是,他们大多容貌精致,身上都带着残疾,脸上全是形状各异,却全部狰狞可怖的疤痕。


  一位跛足客人吃完饭,端着餐盘走向回收处,不慎在芳如附近拌了一跤,饭碗和菜碟应声倒地。芳如犹豫片刻,上前帮他收拾,同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伤疤。与此同时,她也感到客人在好奇地窥视着自己。


  收好后,两人一起去放好餐盘,顺路离开斋堂。客人斟酌着语气,率先开口:


  「谢谢你。你也是来……驱邪的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来住几天。我第一次听说这儿可以驱邪。」


  「住几天也很好,这里是真正被佛祖庇佑的地方,非常灵验。」


  客人看着只有三十来岁,但语气却与上了年纪的虔诚信徒差不多。芳如不由想起这里稀疏的香火。


  她没有开口,但客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


  「你可能没听说过,这里会直接赶走无厄无灾的人,所以访客才少。驱邪服务只接受我这种真正诅咒缠身的人。」


  那个疯子的身影再次在芳如心中浮现。她情不自禁地问:


  「诅咒……跟您脸上的伤有关系吗?」


  「是的。有一个人跟我有些仇恨,说是要将我的灵魂永远束缚起来,供他赏玩。我本来对这种气急败坏的废话毫不在意,但那段时间我真的接连倒霉。先是家里出现了各类动物的腐尸,接着是脸被疯子毁掉,然后是断腿残废。


  其实,我这还算好的,听说有人一直被折磨到四肢全断,精神错乱。不过,他最后仍然得救了,有些人或许……抱歉,我说得太可怕了。你不必担心,客房里都有菩萨保佑,没有妖邪可以作乱。好了,我先走了。」


  聊着聊着,两人已经到达禅房附近,客人便径直进去,留下愈发不安的芳如。


  客人的遭遇与她有诸多相似。尽管缠上他们的是两种截然对立的狂热情感,但其目的却相当一致。


  芳如本来心情愉快,现在又陷入不安。她沿着寺庙绕了几圈,一边安慰自己事情只是巧合,一边对着佛祖、菩萨和罗汉暗暗祈祷。直到月上中天,她才回到房间。


  和往常一样,芳如服了一颗安眠药,便关了灯在床上躺下,沉沉睡去。不过当她睁开眼时,看到的却不是晨曦的阳光,而是一片漆黑,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伸手摸向床头,想要喝口水,却忽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有什么不对劲。房间跟她睡前比,有些不一样。


  头顶的风扇吱呀吱呀地旋转着,角落的香炉依然散发着怡人的香气,黑暗中,家具与行李的轮廓依稀可见,与之前并无二致。但是,芳如心中的不安挥之不去。


  「客房里都有菩萨保佑,没有妖邪可以作乱。」


  芳如忽然想起了客人说的话。她慌忙伸出手摸向床边,摸到了一张冰冷的脸。她顺着脸往下摸,又摸到了菩萨玄奥的手势和精致的袈裟。她总算稍稍安心,喝了口水,躺下入眠。


  芳如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经照入阳光。她拍了拍脸颊,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向让自己安心入睡的菩萨道个谢。这时她才发现,菩萨像的头被人用野蛮的方式锯了下来,已不知所踪,粗糙的断口上涂满了暗红色的颜料。


  她顿时惊得无言以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得,得去找舅舅……」


  坠地的疼痛和让芳如清醒过来。她扶住床沿,想要站起身去拿手机,却怎么都站不稳,一个趔趄又倒在地上。她疑惑地转头看去,看到自己断裂的脚腕,以及放在床铺上的左脚。


  昨天遇见的客人听见了芳如的惨叫,叫来一位老僧和一位小童来到现场。芳如的脚断得毫无痛苦,创口处也没有流血并且已经愈合,好像她从一出生就没有这只脚一样。


  芳如向老僧人断断续续地讲了情况。他眉头紧缩地检查了一番断头的观音像,接着露出和蔼的笑容,问:


  「不必担心,会没事的。我听说,有个恶人一直跟踪你,想来应该是他在作祟。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不,不知道……他每次见我,都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我只记得他皮肤特别白,但警察也没有抓住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老僧人摸了摸胡子,继续问:


  「没关系,我们还有别的法子。你昨晚摸到的脸,是热的还是冷的?」


  「冷的,非常冷,我还以为是雕像的触感……」


  「那么,他现在已经死了。死人视角更大,也更加自由,他正是以此摆脱追踪。他大约多少岁?」


  老人的话理性而温和,将芳如混乱不堪的心绪理顺。


  「我想应该是个年轻人吧?最多30岁。然,然后,我想他应该是南部地区的人,只有那里的人看过我的表演。我,我不会有事吧?我还不想死,我还想见爸爸妈妈……」


  僧人笑着指了指那位客人,说:


  「不会的,这位先生和您中的是同样的邪术,现在唯一的麻烦就是需要时不时过来给本寺添点香火。我这就为您去除烦恼。请您剪下一束头发。」


  芳如照做,将一束散发交给老人。老人叫小童搬来一碗水,将头发放在水上,然后取出一个小玉瓶,一把拉上房间的窗帘。接着,他将小碗放在床上,以它为中心,在房间四周摆上数圈蜡烛。


  昏暗的小屋内,只有蜡烛的光芒忽明忽暗。某个时刻,最外圈的蜡烛忽然灭了一根。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内圈的蜡烛也一根一根地、越来越快地熄灭。


  芳如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灭掉的蜡烛连成了一条漆黑的道路,一条通往小碗的道路。在道路就要延伸至碗边时,僧人忽然拔出一根小小的金刚杵,狠狠地朝暗处砸了下去。


  原本凉爽的房间忽然冷风呼啸。咆哮般的风不知从何而起,绕着横梁与床角发出骇人的呻吟。僧人又取出念珠,一边拨弄,一边低声吟诵着经文。


  在平静的诵经声中,狂风呻吟地更加痛苦,更加愤怒,却也渐渐衰弱,最终彻底平息。僧人收起念珠,朝着芳如一笑,正要说点什么,忽然发现又一根外圈的蜡烛忽地熄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十几根蜡烛霎时间灭掉,构成一条直刺向僧人的道路。


  老人的脖颈忽然现出一道浅浅的红线。接着,鲜血自那红线处一下爆发出来,溅射在芳如的脸上。房间里的人尽皆大惊失色,客人扭着门把手想要出去,却发现那扇简陋的木门此时却仿佛重达千斤,无法打开。


  然而,惊恐只在僧人脸上持续了一瞬。他一手将金刚杵戳进自己的伤口,一手拍了拍小童的肩膀,后者立刻反应过来,用稚嫩的童音大声吟诵着经文。


  远比之前更加狂躁的恶臭腥风席卷了屋内,将香薰、行李、木像尽数吹倒。风声和吟诵声对抗了接近半个小时,直至小童声音嘶哑才平息下去。


     客人赶忙又扭了扭门把手,这次成功地把门打了开了。数名其他僧人见情况不对,早已来到门口。他们急匆匆地走到已经衰弱至极的老僧身边,将他带了出去。


  小童本想也跟过去,却被老人一个手势赶了回来。他面色沉重地走到芳如身边,说:


  「妖邪已经驱除。但是,您仍然得多加小心,因为咒您的并不是一个死人,而是两个活人。跟踪您的东西可能并不是人,而是个纸人。师父并没有杀了他们,只是让他们陷入了昏迷。」


  「活人……?」


  「是的。这种邪法需要您的血肉和头发,我们也只能知道这些。在查清事情前,请您尽量不要下山。」


  「好,好的。但我得先跟父母说一声。」


  小童点点头,出了房门。


  芳如赶忙拿出电话,打往家里,但只收到一阵盲音。她心急如焚,立刻找到舅舅,拜托他开车,赶回了家中。


  但是,家中却不见父母。舅舅看着积灰的地板,见不到一点装饰的卧房和满墙的戒律,迟疑片刻,对芳如说:


  「你知道,我们那里可以驱除众多诅咒。但反过来讲,我们也备着大量有关诅咒的文献。你的父母……在你出生后,曾经求我进入过藏经堂。你这些年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的,自我出生后就在这了。」


  芳如一下子明白了舅舅的意思。两人商量了片刻,最后请了一名电工,钻开了芳如房间的墙。里面堆积着如山的累累白骨和数十只新鲜的动物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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